聽到夫君向自己索取那些假借據,月娘點點頭,當先引路:“官人跟我來。”

出了內廳,月娘向自己的屋子走去。一路上她聽到春梅的小屋裏傳出陣陣嬌笑聲,還有春梅的告饒聲,她不由得回頭和西門慶對望一眼,都露出了笑容。

丫環嘻鬧,卻忘了服侍主人,在這時的朝代簡直是無法想象的事情。但今天這個特殊的喜慶時分,就讓這些丫頭們放縱一回吧!月娘是個寬厚的女子,所以才這般想。而西門慶,他根本就覺得理所當然——恨嫁的美眉們去跟將要出嫁的好姐妹嬉戲吵鬧,難道不是一道美麗的風景嗎?他唯一的遺憾是自己沒辦法硬著金臉罩鐵麵皮把頭伸進房裏去看。

進了月娘的房間,月娘從大立櫃裏撿出那個花梨木的匣子,遞給西門慶。西門慶伸手從裏麵撿出兩張假借據,塞回到月娘手裏。

“這是?”月娘看著手中署了自己兩個哥哥名字的假借據,一時間愣住了。

“這兩張你盡管收起,燒了也好,撕著玩兒也好,隨你開心好了。”西門慶笑著道。

月娘嚶嚶地哭了。她知道這是西門慶體諒自己,唯恐收拾了自己的兩個哥哥後,卻讓自己心裏過意不去,因此兩張借據索性還給自己,此事就此一筆勾倒。感覺到夫君前所未有的體貼,月娘的心上便象有一層溫暖的輕紗覆了上去,所到之處,皆是一陣銷魂蝕骨的溫柔,卻讓她怎能忍得住幸福的淚水?

西門慶一時間手足無措,他對哭泣的女孩子,根本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絞盡了腦汁,才想起掏出手帕獻上去。可惜他這方法和大禹他爹治水一樣,根本堵不住,手帕都濕了,月娘還是抽抽噎噎,仿佛要把這幾年裏受過的所有委屈,都在這一瞬間連本帶利的撈回來。

對西門慶來說,這一刻和受刑也差不了多少,但無盡惶恐的同時,卻也不由得心生憐惜和喜悅。憐惜的自然是美眉受了大委屈,喜悅的是美眉既然肯將她的委屈在你麵前不加掩飾地表現出來,可見自己的份量在美眉心中著實不輕,這種被倚重的感覺,很溫馨,很舒服。

哭到後來,月娘隻盼著夫君能將他的雙臂伸過來,將自己摟進他的懷裏,有了那一瞬間的溫暖,足以抵消從前所有的孤獨寂寞冷而有餘。偏偏西門慶看著自己,滿臉垂憐,卻按兵不動,隻是在那裏抓耳撓腮,月娘心裏氣苦之餘,倒有些好笑起來:“他真的是我那個遊戲花叢、閱盡春光的夫君嗎?”

西門慶黔驢技窮之下,不經意間一瞥手中借據,居然還真讓他無中生有地發現了柳暗花明又一村,隻見他故作鄭重地把借據伸到月娘眼前,用很誠懇很誠懇的語氣問道:“想當初我有眼無珠,結義了十兄弟,結果一入地府,就有八大金剛來趁火打劫,奇怪的是,這些人中怎麽沒有花子虛的份兒?願娘子有以教我。”

月娘見夫君說得一本正經,倒也不好意思再哭了,便收淚輕啐了一口:“甚麽八大金剛?菩薩份上,也是可以隨便開得玩笑的?先不說那花家有花太監花老公公傳下了偌大的家私,就憑著瓶兒妹妹當家,就絕不能讓她男人牽扯到這般齷齪的混水裏去。”

西門慶見月娘不哭,鬆了一口氣,連忙附和道:“娘子之言,正合我意!都說‘表壯不如裏壯’,這便是所謂的‘籬牢犬不入’了!”

月娘被他逗得輕輕一笑,留有淚痕的嬌臉一時間宛如異花初胎,美玉生暈,刹那間嬌豔不可方物。西門慶看得分明,心如雷震,隻覺得目眩神迷,口幹舌燥,腦中大駭之下,不敢再呆下去,急忙一轉身,疾道:“月娘,我這裏還有很多雜事,隻怕要在書房中熬個通宵達旦,你盡管安寢,不必掛念於我……”話音未落,人早已閃到了屋外,三步並作兩步,影子都不見了。

西門慶說走就走,倒讓月娘一時間悵然若失。她來到窗前,看了一會兒明淨星空,聽了一會兒丫環們嘻鬧的笑聲,輕輕歎了口氣,卻又“撲哧”一笑,這才將窗子闔上了。

抓著假借據,西門慶急如火、快如風的跑進書房,閂上門後,這才鬆了口氣,暗道:“了不得!了不得!果然是一笑百媚生,那些烽火戲諸侯的昏主,從此不早朝的君王,細想起來栽得倒也不冤!”

不過他們栽他們的,自己可不能栽。西門慶定定心神,又把這幾天的大概計劃在心中通盤打算了一遍,這才在肚中冷笑道:“吳大舅!吳二舅!本來明天就該教訓了你們,隻不過,若惹得月娘傷了骨肉之間的情分,卻是得不償失……罷罷罷!我就多費點精神手腳,隻盼你們能迷途知返,做一對好人!”

又笑了幾聲,這才喚服侍的人上來,洗漱後便睡了。

第二天起了個趕早,踢了一趟腿,用過了早膳,正在消食之時,早有賀提刑派了個當牢的節級來請。西門慶袖了那些假借據,便出門前往提刑衙門。

那節級帶了西門慶,來到提刑衙門後門,一聲稟報,賀提刑早接了出來,笑道:“兄弟今日趕早便來,就是為了給四泉兄出氣!”西門慶一邊稱謝一邊將那些假借據掏出來,笑道:“這是物證!”

一邊將西門慶往裏讓,賀提刑一邊大笑:“便沒物證又怎的?我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我說你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哈哈哈……不過有了這物證,便是石頭裏,也要榨出他的油來——不對不對!今日卻不是勒索,而是替四泉兄出氣,應該說什麽來著?……哦,便算他是又臭又硬的茅坑裏石頭,也要他乖乖招供……唉!這個卻也是忒不象……”

西門慶見他愁眉苦臉,便笑著道:“龍溪兄隻怕是想說——便是他堅頑如石,也要讓正義得雪,是非分明!”

賀提刑一拍大腿:“不錯!四泉兄果然是轉世天星,出口成草,一肚子好草!不象我們這些武官,除了上司的名字記得爛熟,卻連三字經都看不下來!”

正胡扯間,遠處街道上吆喝連天,伴隨著一陣哭爹叫媽聲,一隊如狼似虎的排軍押了七長八短幾個人,打罵著走來,引來觀看的百姓無數。這正是:

昨日欺心謀富貴,今朝縛手入籠牢。卻不知這些小人如何結局,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