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武大郎挑著水桶想要回家,風一吹,醉意湧起,卻一頭撞進了間壁王婆的茶坊裏,亂叫“大嫂開門”不已。

王婆急忙招呼了隔壁的潘金蓮,二人扶著武大郎在桌前坐好了,王婆便煽起風爐子,點了一盞解酒的酸梅湯來,一邊忙活一邊怨怪道:“武大娘子,這武星主甚麽時候,學著吃起酒來了?你怎的也不勸勸他。須知自古有言:男人有錢就變壞!若象這般吃多了時,碰上有心人,便生出多少事來。”

潘金蓮一邊摩弄頭上金釵,一邊微笑道:“這個嘛,卻是今天本縣周守備娶妾,因此三番四次煩西門大官人道達,非請我家夫君去赴宴不可。我家夫君本意是不想去的,但後來又有李知縣、賀提刑他們聯合來請,麵子上抹不開,便胡亂應承了。想必是今日酒席之上,大家奉承起他來,他又是個最耳軟心活好說話的,因此吃得大醉,也是有的。”

那王婆聽得李知縣、賀提刑、周守備這般高名大姓,便先唬得矮了三寸,當下滿臉堆笑,不計本錢的又沏出一盞酸梅湯送了上來。

兩盞酸梅湯落肚,武大郎的酒便醒了好些,睜開眼看時,便“嗬呀”一聲跳了起來,隻道:“我怎麽卻在這裏?”

王婆便笑道:“武星主卻是貴人多忘事,剛才你吃得醉了,便一頭撞進我這房裏來。還好是我老婆子,若換成個花不溜丟的小娘子,卻不讓你家娘子今晚便打翻了醋壇?”

武大郎一聽之下,便飛紅了臉,隻道:“王幹娘不要作耍我了!今日情麵上卻不過,誰知便吃多了酒,甚是不該。讓大嫂操心不說,更叨擾了幹娘,罪過罪過!”

說著話,卻覺得嘴裏酸酸甜甜的,又一眼瞥見桌上放著兩個茶盅兒,武大郎心中便明白了,當下感激道:“幹娘做得好醒酒湯,卻不知該多少茶錢?”

王婆便叫了起來:“罷喲!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卻不想武星主了悟了前世之後,便和俺們小戶人家生分了許多,今天竟說起茶錢來了!若說茶錢,我這池子水淺,卻安不得武星主這樣的真龍,這便請速速回去吧!”

潘金蓮一直在旁邊聽著,摸了金釵,又弄玉鐲,隻是笑著不說話。現在看到王婆貌似惱了,便圓場道:“若說什麽茶錢,我前前後後來幹娘這裏閑話,那泡茶也不知吃了多少,卻又如何算起?正如幹娘所言,遠親不如近鄰,不如夫君便替幹娘請一個功德炊餅來,如此人情兩盡,豈不善哉!”

王婆一聽,便滿口“阿彌陀佛”不停,向著潘金蓮謝了又謝,口口聲聲道:“若得了兩位星主加持的功德炊餅,老身死了也得好去處。”千恩萬謝的,把武大郎和潘金蓮送回隔壁去了。

進門上樓,武大郎沉默了半晌,突然向潘金蓮道:“大嫂,我心裏有話,要對你說!”

潘金蓮正喜孜孜地臨著新買的銅鏡照影,看著耳邊兩個晶瑩的玉墜子在烏發蟬鬢間**來**去,心中隻得意到十二萬分。正在興頭上時,卻聽到武大郎要拉她說話,便難得地撒嬌道:“有什麽話,留到明天再說不好嗎?你來看,這兩個墜子,是不是很襯我的臉?”

武大郎老老實實地道:“不管甚麽首飾,隻要佩在大嫂的身上,沾上了人的靈氣,也會放出光輝來……”

潘金蓮聽了又驚又喜,心道:“莫不是成了星主,便連靈智都開了?似這等情濃話兒,從前他怎能說得出來?”當下便回頭,笑盈盈地看著武大郎。

一看之下,卻不由得一怔,隻見武大郎麵色鄭重,兀自接著道:“……不過,我心裏這件事,我覺得是個當緊的,大嫂還是聽一聽吧!”

潘金蓮奇道:“真的非說不可?”

若是在平日裏,潘金蓮以這般語氣問出話來,武大郎早就百依百順地俯就了,但今天他卻咬著牙,隻是堅持:“若不說了,隻怕今天我睡不著覺!”

看著武大郎那一本正經的樣子,潘金蓮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便歎了一口氣,說道:“好吧!”說著來到武大郎身前坐下,笑靨如花地對著他。

武大郎隻覺得心頭一陣跳**,急忙閉著眼搖了搖頭,斟酌了一下,這才睜開眼睛正色道:“大嫂,我這話說出來,你卻莫要惱怒!”

潘金蓮心中一動,猛然想起王婆那句“男人有錢就變壞”來,一時間又驚又怒,“噌”的一下站起,一時間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嬌叱道:“好大膽!你才發跡兩天,竟然就在外麵收起小來?”

“收小?”武大郎瞪圓了眼睛,明白過來後嚇得他也跳了起來,連聲道,“大嫂你冤枉我了!我武大為人,旁人不知,你還不知嗎?我有多大的膽子,敢背著你養外宅,收小妾?我敢立誓!今生今世,我隻對你一人好!”

潘金蓮見了武大郎這般情急模樣,便知自己錯了,雖然心中有些歉疚,但還是硬著嘴嘟囔道:“你們這些男人,當麵說一套,背後做一套,當官的這樣,當賊的也這樣,卻哪裏能瞞得過我了?”聽她那一包子兜攬的語氣,倒好象普天之下所有男人,都是經過她考試的一樣。

武大郎抬頭道:“世上待人真心真意的好男人,總是有的!”

潘金蓮便笑了一笑,白了他一眼:“老鼠上秤盤——自站(讚)自稱,羞也不羞?卻叫我哪一個眼睛看得上!你不是有心裏話嗎?這便說了吧!”

武大郎便深深地吸了口氣,說道:“世上待人真心真意的好男人,總是有的——比如說西門仙兄!”

“咦?”潘金蓮不由得收起自己的嘻笑,認真了起來。

武大郎被潘金蓮犀利起來的眼神盯得心慌,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但馬上又抬了起來,和潘金蓮對視:“大嫂,這些天來,我和西門仙兄麵也見過多次,話也說了不少,我能看出,他確是以真心待人的好男子!”

潘金蓮冷然道:“你卻不知——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

武大郎眼神顯得有些迷蒙起來,他緩緩坐下,慢慢說道:“大嫂,難得今日你我交心,我便把甚麽都說了。小時候,我父母雙亡,隻有我和兄弟武鬆相依為命,兩個小孩子,身上無衣,口中無食,隻能四處流浪,受盡冷眼,好不容易討得些殘羹剩飯,我都緊著我兄弟吃了,就這麽著,我們一對兒苦瓜幫扶著長大,雖然我成了個三寸丁穀樹皮,但看著我兄弟變成了好一條凜凜大漢,我心中卻隻有歡喜!”

潘金蓮默不作聲,自嫁予武大郎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聽到武大郎的家事。

歎了口氣,武大郎接著道:“隻因為我長得矮,所以四方的人都以下眼看我!隻有我那兄弟的眼睛裏,還是拿我當人看,而不是看一條狗。可是,後來我兄弟跟人練了拳,習了武,幾年後火氣一盛,一拳打暈沉了人,從此逃走在江湖上,隻留下我一個人,在清河縣裏受萬人的苦楚。”

“再後來,我娶回了你,說出來大嫂你莫惱,當時我還以為自己娶的不知是個什麽樣的醜八怪,但想想自己,我也認了,而且發誓,今生今世要對她好。但蓋頭一揭,我才知道我錯了。我的渾家不但不醜,還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可是,你當時看我目光,卻讓我象掉進了十八層地獄一樣,就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就象個被閹割的太監!旁人的眼光,我不看他們,但當那樣的目光來自我妻子時,我心冷了!我當時隻恨自己為什麽長成了個三寸丁穀樹皮?我恨我為什麽會有個兄弟,長成了他卻餓短了我?我恨這個世道,為什麽不讓小孩子個個都有飯吃,非要在風裏雨裏挨餓受凍,躲在一起點樹葉子取暖,嗆個臭死?”

“金蓮,你不知道這些日子我有多苦,我人在家裏,卻活得像隻過街老鼠。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不就是矮嗎?矮的男人就注定一輩子也不能抬頭?我怎麽辦?我還能怎麽辦?我武大郎隻會做炊餅,可我的炊餅做得再好,在人人眼裏,我也還是那個三寸丁穀樹皮!”

“就在這時候,西門仙兄地府還魂了!他跑來跟我說,他和我是前生的仙友,當他那雙眼睛看著我的時候,我就象看到了我兄弟武鬆的那雙眼睛一樣——沒有譏笑,沒有鄙薄,沒有嘲弄——甚至他眼睛裏的那種真情實意,比我兄弟還要多得多!”

“金蓮,我從小流浪討飯,長大了又被萬人恥笑,看人眼色的本事,自問要準得多!我那時就知道,還魂後的西門仙兄他和我兄弟武鬆一樣,都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的男子漢!蒙他照顧我,我回來跟你說了,你卻說要試他一試,我讓你說得心疑,便依你說的行事了!但是,當我在西門仙兄麵前演戲時,我心裏有多麽討愧,金蓮你知道嗎?”

“再後來,你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我心裏寵著你,敬著你,你要怎樣,便怎樣吧!但是今天,我們等李知縣、賀提刑他們時,西門仙兄在他的書房中給我點破一事——當時我抱怨我生得矮,西門仙兄卻說,當年他和地廚星貶入凡塵時,同行者有一裁衣仙女,因小故亦被罰落人世,更要變侏儒之身,當時地廚星便起了憐惜之心,就對那轉生的星官說道,一個女孩子變了侏儒之身,卻讓她此生如何做人?就讓我以身相替吧!金蓮,你可記得,那裁衣仙女是誰?”

這一言卻如石破天驚,武大郎淚流滿麵,潘金蓮滿麵淚流。

“西門仙兄又說,前世既然許諾,今世便莫要後悔!金蓮,前世我不後悔,今世我更不後悔,來世我亦不後悔!若你我還有來生,若你我還有那未盡之罪,我還要對那轉世的星官說——就讓我以身相替吧!”

“哇”的一聲,潘金蓮終於痛哭失聲。

武大郎站了起來,突然在潘金蓮麵前跪下:“金蓮!不管今生來世,我皆願為你粉身碎骨!但是——若依你計策,再去試探西門仙兄,卻是萬萬不能!我武大郎是三寸丁穀樹皮不假,但我的良心,不容我再做這等事!否則,我武大郎豈不是成了暗昧的小人?也許你要說我就是個小人,但我武大郎的心,卻還是顆熱的!”

潘金蓮隻哭得氣竭神疲,一時哽咽著道:“夫君……你不是小人……我聽你話……是我女人家見識短……認錯了西門大官人……夫君……你恕我吧……”這正是:

覺花有種識為籽,情海無涯苦作舟。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