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的簾掀開,阮原的鞋久違地踩在了華景的街道上。

他下車,抬頭,眼前出現一匹馬。

馬上那人朝他伸出手,對他說,

“上來,教你騎馬。”

他記得自己手怎樣把手伸上去給他握住,怎樣坐在他身前,怎樣就著羞澀的心動揚起笑容。

馬上的王爺帶著那個公子走了。

可他還停在原地,紅著眼。

前麵的人群整齊沿街站著,隊伍最前麵的士兵已經出現在了視野裏。

方世芸和他說了,這是皇上的宸遊禮。

他的視線猛地往後,看見了嵌在士兵中間那兩頂黃色的轎子。

他的王爺,就坐在那裏。

心緒上湧,腿再也管不住,瘋了一樣衝進圍觀的人群。

這是一年多以來,他離那王爺最近的一次。

他心心念念的王爺,他深愛的王爺。

方世芸跟在他後麵,伸手擋開朝他靠近的人群。

阮原的目光卻死死粘在那頂轎子上,一刻都沒鬆開。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人群的整齊的呼喚隨著那轎子的移動越來越近,阮原的心髒卡在喉嚨裏震顫。

一陣晚秋的風掠過,那黃色的轎子終於行至跟前。

時間驟然放慢,那王爺熟悉的側臉出現在視野。

他穿著陌生的衣服,一身總是沉穩的黑色換成了最顯眼的金。

可那分明是池晉年。

換了多少身衣服,都是。

這張側臉,是怎樣清晰地停在枕側,是怎樣就著心跳在自己的臉頰上印上吻,是怎樣或笑或怒,怎樣溫情似水…

他全都記得。

“晉郎——!”

呼喚就著周圍人群的聲音從喉管溢出,用盡了全力。

他說過,隻有他一個人能喚他晉郎。

所以隻要他叫了晉郎,他就一定能聽見。

晚秋的風吹過那人的頭,熟悉的沉穩目光轉過來,就要和自己的視線相觸。

晚秋的風也吹起了身後那娘娘的手帕,粉色的紗在空中搖搖晃晃,截斷了那人投過來的目光。

時間恢複正常,那人伸手,卻不是對他,而是抓住了手帕。

轎子毫不留情地往前,那人的側臉再看不見。

阮原愣在原地,本就小巧的身體,卻流了一條河的眼淚。

他看著他過來,卻又看著他離開。

他看著他坐轎子,親自把他和他騎著馬的影子撞碎。

心痛欲裂,無法消解的不甘不舍通通爆發,白淨的臉通紅,澄澈的眼通紅,身體每一處都在滲血。

這時,後麵那頂轎子闖進視野。

他抬眼,看著李梧月坐在轎上,還是端莊,嘴唇上的胭脂紅得刺眼。

目光重重顫一下,落在她懷裏嬰兒臉上。

方世芸說的是真的,全部都是真的。

阮原悲戚地笑一下,笑容被忘在熙攘的人群裏,沒能跟上他們的轎子。

李梧月,你的八年,如願了。

可是,我的八年呢。

抽泣被埋在人群裏發爛,那小巧公子倒下的時候,轎子裏的皇帝猛地回過頭。

池晉年皺眉,手心裏的帕子滾燙,好像沾上了誰痛心的眼淚。

剛才,他好像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在喚他晉郎。

“停!”

他抬手,大喝一聲。

遊行的隊伍驟然停住。

而後這皇帝在眾目睽睽之下,飛身躍下轎子,在士兵慌亂的勸阻中衝進人群。

“皇上,皇上———”

李梧月睜大眼睛,手下意識環緊懷裏的嬰兒,看著這皇帝瞪著通紅的眼睛,一下一下撥開人群,目光狼一樣搜尋著什麽。

人很多,他的龍袍卻格格不入。

李梧月咬緊下唇,看著人群死散開,而後在某個角落,看到一個黑色的身影橫抱著一個人,消失在拐角。

神經一顫,她下意識認為,那人懷裏的就是阮原。

否則,還有什麽能讓這皇帝發狂。

“來人!”

那皇帝瞪著可怕的紅色眼睛,像一頭野狼,

“即刻封城!”

“全城身材矮小,皮膚白淨的男子,都找出來!”

千算萬算,他卻沒算到,那方世芸抱著小巧公子,根本不需要過城門。

———————

阮原陷在夢裏,一會兒醒一會兒睡,歪在一個人的大腿上。

他知道自己在馬車裏,也下意識地以為,他還躺在那王爺的腿上。

所以他睜眼看到方世芸的時候,才徹底從那夢裏墜下來,砸得五髒六腑都破裂。

他想起那頂金黃的轎子,想起那皇帝冕上的流蘇隨風搖擺,想起李梧月殷紅的唇。

想起自己是怎樣被人群淹沒,卑微的呼救也沒能喚起那人久違的深情。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了。

那把他的手牢牢攥在掌心的人,那任由他親昵地蹭著胸膛的人,他觸碰不到了。

心裏那棵倔強求生的樹,經曆過槐花滿樹,春秋枯榮,這一次卻好像撐不住了。

阮原閉上眼睛,眼淚不由自主掉下來,嗚咽卻很小聲。

方世芸看了他一眼,扶著他坐起身,

“下車透透氣。”

方世芸撩開車簾,不由分說就將他拉了下去。

阮原站定,環視四周,卻一驚。

這裏…他和那王爺來過。

他記得,那邊,有王爺最喜歡的清泉。

他抬腳,魔怔了一樣尋著記憶的痕跡走過去,撩開樹叢,看見了沉月穀的泉。

那王爺還在泉中央泡澡,披著一頭烏黑的長發。

他呼吸一滯,跌跌撞撞走過去。

而後那王爺轉過身,看著他,笑說,

“我們再飲一次交杯酒,再補一次成婚。”

他也笑,朝那回憶的影子伸手過去,

“好啊。”

“我永遠都是你的晉王妃,對嗎。”

他一步跨進水裏,打濕了鞋,腰卻被猛地一扯,回頭對上方世芸憤怒的眼睛。

“你做什麽?!”

“為他尋死,值得嗎!”

“阮原,你怎麽這麽傻啊!”

那小巧公子不解地睜大眼睛,指著空白的湖麵,

“可是,晉郎在等我啊。”

方世芸揪住他的衣領,

“什麽晉郎,他早就不是那個王爺了!”

“你想清楚,他已經不要你了!”

阮原眼睛突然通紅,像一隻受驚的小鹿一樣縮起脖子,聲音都開始顫抖,

“方哥哥,你在說什麽啊..”

“晉郎剛剛還對我說,要補和我的成婚…”

“不信你看…”

他扭過頭,湖麵中央的人,卻不見。

“晉郎..晉郎!”他急了,拽開方世芸扯住他的手,三步並作兩步撲進湖裏,濕了一身水,“晉郎你在哪啊!”

“你…走了…”他的哭泣這時才撕心裂肺,“就不會回來了….”

方世芸看著他,眼淚也流了一臉,卻沒再扶起他。

那小巧公子的神智,已經失了。

所以沉月穀沉的不是月,是心。

——————

“方大人讓顧大人與我們一起,去幽通備戰了。”

一隻妖敲開顧琮的門,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微光,

“方大人說了,若路上顧大人要走,他也不攔著。”

“隻是…阮公子還和方大人在一起。”

顧琮原本閉著的眼睛突然睜開,眼神鋒利地削斷月光的絲線。

他猛地站起身子,抓住那小妖的衣領,

“他們在哪裏?”

那小妖瑟瑟發抖,

“方大人說,在沉月穀等。”

顧琮甩開他的領子,那小妖一個趔趄,看著他大步流星跟著其他正往門外走的妖去了。

到沉月穀的時候,遠遠就看到一輛馬車。

顧琮大步跑過去,掀開簾子,那馬車裏卻沒有人。

“王妃,王妃!”

他恍然想到什麽,側身就跑到了清泉邊。

那小巧公子靜靜坐在泉邊的石頭上,披著長發,發尾是濕的。

方世芸遠遠待在另一邊,視線卻鎖在那小巧公子身上。

顧琮下意識放慢腳步,生怕驚了這美麗的林間小鹿。

“王妃。”

他輕喚一句。

那公子卻沒有回頭。

顧琮側過頭看了方世芸一眼,而後在那小巧公子身邊緩緩坐下。

一塊石頭被他踢進泉裏,水麵泛起漣漪,那小巧公子的眼睫毛終於顫了一下。

顧琮看著他沉靜的側臉,鼻尖跳著月光。

顧琮沒再說話,伸手脫下自己的外袍,輕輕給那小巧公子披上。

小巧公子還是沒說話,也沒看他,隻愣愣看著陷入沉寂的水麵。

水麵上有王爺與他歡愉親吻的影子。

水底下有他那顆曾經熾熱跳動的心。

顧琮陪公子看著水麵,看著看著,眼淚流了一臉。

在他眼裏,池晉年絕不是這樣的人。

可事實就是,他心裏裝著的公子,被池晉年生生挖掉了心。

他擦掉一側的眼淚,這時卻有一隻手伸了過來,撫在他另一側的臉上。

顧琮睜大眼睛,淚痕在月光下閃著微光。

那小巧公子的大拇指輕輕沿著閃光的痕跡抹過,表情冷靜得很可怕,那雙眼睛也不再澄澈。

“顧公子。”

公子臉上沒有流過眼淚的痕跡,白淨如初,

“我不是王妃了。”

顧琮抬起手,在公子收回手前,攥住公子那隻手腕,好像這樣就能分擔這公子的悲傷。

公子任由他抓著手,側回臉去,又看著那湖麵,不說話了。

顧琮的心髒滴血,血幾乎把整個沉月穀都染紅。

他親眼看著,這小巧公子從收斂,到放肆的快樂,最後,變得比從前任何時候都痛苦。

公子怎樣騎著馬在客棧瘋跑,怎樣回頭對那王爺笑,怎樣用笑容點亮大漠的顏色,他都記得。

曾經他覺得,隻要公子快樂,他這顆心無所謂。

可是現在公子不快樂。

“顧公子。”

公子略帶沙啞的聲音喚回神思,顧琮立刻坐近了些。

而後那公子抖著聲音說,

“我好冷啊。”

眼淚又失控,顧琮伸手將他瘦弱的身子一攬,下巴緊緊貼在他的耳廓。

另一隻手也繞過公子的胸膛,替他擋住毫不留情的風。

“沒事,我給你暖著。”

“我永遠不走。”

公子沒說話,腦袋卻好像失去力氣一樣,歪在他的胸膛。

那天晚上,看著阮原睡下以後,顧琮對方世芸說,

“去幽通之前,我會把我的妖軍召回來。”

“從今往後,我顧琮,和池晉年再無瓜葛。”

方世芸看著他攥緊拳離開,眼裏多出幾分不知名的情緒。

池晉年翻了整個華景去找阮原,他是沒想到的。

可是,哪怕他池晉年沒忘,在阮原眼裏他也是忘了。

對於自己來說,這無疑是最好的結果。

如今的阮原,是一個可以拿來和池晉年抗衡的籌碼。

而以後的阮原,會在他殺了池晉年以後,與他相伴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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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君:“方世芸的小心思比什麽都多。”

阮原【抬眼】:“主頁怎麽又冒出一本書來?”

作者君:“哎呀,又是廣告時間啦。”

作者君:“決定在《災星高照》更新期間雙開《高質量窮鬼除妖生活》,比災星霸王都要輕鬆一點,講的是池晉年做皇帝期間發生的事情,但是和池晉年關係不大,同世界同時代新人物,會出現池晉年親兒子和被關禁閉的七公主,歡迎大家戳主頁看簡介~”

阮原【睡著了】

作者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