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發亮,金黃色的明輝,傾灑在變幻莫測的雲朵上。在清冷清冷的涼風吹鼓下,雲彩一邊隨意扭變著身軀,一邊飄向未知的遠方。

虛空行雲,有可能一成不變,就這樣飛到遠方,也有可能,煙消雲散,不知所蹤。

雲彩尚且如此,人生又何嚐不是呢?

如果說命運喜歡在你陷入困境的時候,再多給你幾個困難,那麽隻能說,命運太眷顧你了。因為,隻有能在逆境中求得生存之人,才有資格成為人上之人。

不過,在暴風雨來臨前夕,命運總是會給你享受一下平靜的,不是嗎?

此刻的傑特,正瞪大眼睛,靜靜地端詳著平白的天花,仿若,能從這單調的樓板上,看出什麽端倪來。

忽然,懷中的玉人動了,卷長的眼睫毛,輕輕抬起,現出那雙充滿智慧靈光的藍眼睛。

“醒了嗎?”傑特用親密的愛撫,代替了早安。

“呃……不要使壞了……”夢娜輕輕地推抗著魔爪的侵襲。

“夢娜,知道嗎?昨晚我在想。我一直在想我的處境,我的未來。”

“那你想到了嗎?”夢娜輕輕撩動著傑特那滿是胡子渣的下巴。

“想不到,但也得想!”

“傑特……對不起!”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你們跟了我這麽久,都一直隻能過著顛沛流離、提心吊膽的生活。”

“我……”

“你不用說了,如果真的有人犯錯,那個人一定是我。”傑特的語氣,平淡而堅定。

“你?”夢娜剛想說什麽,但她馬上又明白了什麽,所以住口了。

“是了,撒蘭妮的事我想好了。就這樣辦吧!我用我的私兵團去圍剿她們,然後讓盧卡斯出去跟她單挑,約定敗者投降。”

“這麽直接?”

“難道間接行事,別人不會發現是我幹的嗎?管他呢!反正這次凱旋,皇帝老頭子是不敢給我升官的了。那麽,至少能撈個子爵。到時候,我就公開動用貴族的特權,宣布這四萬人是我的私人戰利品。哼哼!我就不信有誰敢動我?”傑特越說越大聲,結果,驚醒了在另一旁的莉雅。

“知道啦!沒有貴族敢碰你這隻壞蟑螂。”看見傑特一副‘我是蟑螂,我怕誰?’的怪樣子,莉雅嬌笑了起來。

“唔唔!的確是這樣,蟑螂總是喜歡在大白天,大搖大擺地去吃人家的東西。”夢娜不懷好意地附和著。

結果,某蟑螂臉男子發怒了。

“蟑螂?好!現在就給你們見識一下飛天蟑螂的第一式——白天吃豆腐!”

“……救命啊!”

“這分明是吃人,哪是吃豆腐?”

以上是兩女欲哭還笑的叫喊聲。

突然,一股從虛緲中隱約傳來的殺氣,如冰芒般,刺破了傑特火一般的熱情。

熱中帶冷、火中帶冰……天啊!是他!

心中的驚駭,讓傑特臉上霎時間血色盡褪,隻剩下鐵藍的黯色。

“傑特?怎麽了?”並未感應到這若有若無的殺氣,夢娜兩女隻是發覺傑特有點異樣而已。

“那家夥來了!你們呆在這兒,無論聽到什麽聲音,發生甚麽事情,都不要出去。你們去了,我無法保護你們。”

“傑特……”夢娜還想說些什麽,但她被正在飛速穿衣的傑特一下子吻住了紅唇。

“不要問,再晚就來不及了。”傑特的身影,飛一般消失在門口。快速掠過的身姿,**起了空氣中的微塵。塵土,在淡金色的陽光下毫無規律地飛舞著,更顯得,傑特寬厚的背影,是那麽的無奈,那麽的孤單,但又是那麽剛毅、堅強……

朝陽、紅楓、赤葉,兵營外山崗上的樹林裏,隻有一樣顏色,紅色!血一般的紅色。

連初陽那淺淡的光華射進來,都變成了赤紅色。

仿佛林子的主人要告訴圍聚的兵眾,誰敢進來,誰就要付出血的代價。

林子不大,本沒有主,隻不過他來了,就成為林子的主人了。

在自然界裏,鮮豔的紅色,通常意味著危險和警告。而此刻在樹林裏隱約浮現的赤雲,大概也是這個意思。

負責巡邏的士兵,隻知道,一個烈陽似的男人,走進了樹林。他不敢阻攔,因為隻要他試圖接近這個男人,心窩上就像被一條火鞭狠狠地抽了一記,痛得他幾乎忘卻了呼吸為何物。

趕來的小隊長不信,所以他更慘,剛踏前幾步,就吐著血,退了回來。

膽大的人,總是不信邪的。

但不自量力的人,往往很容易受到懲罰。

直到一個頂級的大騎士倒退了回來,所有人才意識到,自己惹不起裏麵那個魔神般的男人。

沒有人能抗拒、沒有人能抵禦,這種無法抗禦的渺小無力感,把將兵們原來火熱膨脹的膽子迅速冷卻縮小。

膽寒,心弱。此時,連本應暖熙的空氣,也變得冰冷無比,仿若自己置身於提前到來的嚴冬寒夜。

晨風在呼嘯,但人們卻覺得像鬼哭,仿佛天上地下,所有鬼神魔怪的毒咒,都早已暗藏在這無色無形的空氣中。

他們的勇氣,開始被這不怎麽猛烈的風,悄然刮走。

一個人跑了,第二個人也跑了……所有人都跑了。原本尚算熙攘的草地上,很快變得空****的,仿若剛才在這裏的,是天光墟的小販,見到天明,就跑光了。

然而,沒有人注意,一個風一般的身影,悄然沒入樹林當中。

樹林中,一個像太陽一般火熱的紅衣戰士,傲然矗立在林中的空地上。他,負手而立,下巴微微朝向太陽,嘴角上流露著蔑視的淺笑,似乎連太陽的光芒,也無法與之比擬。

微冷的秋風,從他身邊拂過後,馬上變得火熱的,迎麵撲來的,竟像是三伏天的熱浪。

風動、雲湧、葉飛、樹搖,但他沒有動。

因為他不在乎,他仿佛對什麽都不在乎,宛似天地間,沒有什麽東西值得他動一個手指頭。

不!應該說,在他心中,可能隻有同樣璀璨的恒星才可與之媲美,也隻有恒星,才值得他動。

或許,傑特就是他所期待的另一顆恒星……

“你來了。”低沉而又懾震人心的聲音,從紅衣人身上響起。

“我來了。”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麽沒有在滿三個月的時候找你。”魔刹慢慢轉過身子,現出他那刀削般剛毅的臉。

“我不想,因為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

“好!很好!現在你是我的對手了。”

在兩人看似毫無頭緒的話語中,其實早已交鋒數次。他們都清楚知道,做事情,可以設定期限,甚至詳細到設定短、中、長期目標。但心的超越,意的領悟,卻是容不得半點強求。

曆史證明,任何企圖強行完成從量變到質變的舉動,都是極為愚蠢的。

所以,魔刹設定期限,要自己三個月超過傑特,這是一個錯誤。如果他按時赴約,那麽這就是另一個錯誤。

勝負一瞬,一個錯誤,已經太多了,何況兩個?

現在,兩人都發現,對方比想像中更聰明。

“來吧!”魔刹的臉頰肌肉愉快地**了一下,銀色的雙瞳中閃現出興奮昂揚的光芒。之前眼中蕭冷的神光,此刻已被熾熱的戰火所取代。

為戰而戰,這就是魔刹!

但,相對於魔刹的激昂,傑特的心緒,就好比寂靜的井水,依舊絲毫不起波瀾。狂熱的罡風,隻是亂烈地吹到他身前一米處,就像湍急的河水遇上分水嶺一般,向兩邊飄然散去。

看見傑特巍峨不動的身姿,宛如恒古以來就立在此處的古樹,魔刹不禁皺了眉。可是,他沒有問,因為他知道,傑特會給他一個答案。

果然……

“可以給我一個戰的理由嗎?”傑特是這樣說的。

“賤骨頭!”這就是魔刹的答案。

不過很快,傑特就知道了,這個答案的意思。

手揚,劍拔,光耀,招出。

如豔陽般熾熱的迅烈光華,暗藏著黑色死神的召喚,疾猛無比地飛向了遠方。

開始,傑特並沒有在意魔刹攻擊的目標,因為,他的心神,早已被魔刹嘴角上那暗晦難懂的奇異笑容給吸引住了。這笑容,像是在嘲笑、又像是作弄、更多的是期待。

他到底期待什麽呢?我的發怒?我的狂暴?

我的朋友、愛人並不在這附近,即使在,以他們的實力,這種程度的攻擊應該不會……

“不——”扭頭看到魔刹的攻擊目標,傑特突然無法自控地狂叫了出來。

因為,攻擊目標竟然是山崗下不遠處、至今昏迷不醒的愛麗絲的房間!

看到傑特怒眼圓睜、臉上肌肉扭曲變形、顎部肌肉拉到最長的那副狂怒的樣子,魔刹嘴角的笑意更濃烈了。

不知怎的,魔刹似乎很喜歡看傑特痛苦的樣子,仿若他就是專門讓傑特痛苦而來。失去理智的野獸是恐怖的,但在他的眼中,狂怒的傑特像是一件稀有的藝術品,無論哪一分、哪一寸都值得他細細品味、仔細欣賞。

但傑特卻無心欣賞自己無意中流露出來的黑暗藝術,他的心,已經飛到了愛麗絲的身邊。

發出去的招好比潑出去的水,完全使出後,哪怕連武者本人也不能收回來。傑特不是未卜先知的星見,也不是早有準備、防禦在先的武者,更不是追星趕月、比光還快的天神,所以,他什麽都做不到。隻能用驚恐的目光,看著那足以把她炸得倩魂飛散的光球,以極速殺向愛麗絲。

痛心、揪心、苦澀、晦酸、千般滋味,萬種感受,在一瞬間從傑特心靈的最深處無可壓抑地迸發出來。

生死一瞬,大多時候,很快,但有時候,又變得很慢。難以想像地,跟愛麗絲的往日種種、點點滴滴、所有幻音虛像,竟然在這刹那間,全部閃現在傑特的腦海裏。

不是情人,但多少有情。

不算朋友,但勝似好友。

不是敵人,但暗含對立。

我們到底是什麽關係呢?我們對彼此的了解又有多少呢?我為什麽會這麽在乎她呢?

突然間,傑特找到了答案。

其實,自己還是喜歡愛麗絲的。

直到現在,自己才發覺……以傑特·拉洛的身份與愛麗絲共度的時間裏,使自己喜歡上了她。

自己無法忘卻這段時間……和她共度的時間……

無可否認,這段時間,比普通戀人的感情還要深……這是非常值得留戀的……

即使彼此處於不同立場、不同陣型,即使戰友強烈反對,即使她本來是抱著不好的目的接近自己,但……那又怎麽樣?

我的心,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她偷走了。

她的一顰一笑、一哭一怒,早已在我那空**的心殼上留下了永遠的烙印。

難道,就要我看著她死?看著她永遠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不!我要守護她!我絕對不能讓她死!突然而來的劇念,一下子把腦海中其餘所有火花給掃清了。腦子裏,隻剩下最大、最亮的一朵火花。

這朵火花,就是——傑特的守護之心。

千念萬思,轉瞬間。身為外人的魔刹,完全無法想像傑特的身心竟然在千鈞一發之際,產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

在他眼中,看到的是一個異樣的傑特。

看似沒有任何變化,但變化之大卻可以嚇死人。

空氣中,毫無征兆地出現了奇異的波動。這波動,非常奇妙,非常有節奏,仿佛是有生命似的,感覺就好像人的心跳一樣,撲通撲通地。

風聲?不!這簡直就是傑特的心跳聲!魔刹下了一個連自己也無法說服的定論。他怎麽也不能明白,為什麽傑特的心竟然可以在一瞬間跟周圍的環境達致同步共振。到底他想幹什麽?不!應該說,他到底能幹什麽?

無比的訝異,讓魔刹打消了製止傑特的想法,隻是站在那裏,靜觀事態的發展。

他果然沒有失望,他看到了他一生中前所未聞的東西:一個跟光明之神完全扯不上邊的人,使出了隻有最高級的光係聖騎士或者劍聖才能使用的招數——守護。

但此‘守護’非彼‘守護’。

一般來說,所謂的‘守護’,是一種光係武者用自己的力量和精神,跨越虛空,強行在他人的身上設置一個用光明力量造成的保護罩。‘守護’的作用隻有一個,就是把被守護者所受到的打擊傷害,全數轉移到自己身上。說得淺白一點,就是一種超越空間、超越距離的人肉盾牌。

更糟的是,被守護者的防禦力越低,守護者所受的傷就越重。很多時候,往往由於被守護者太弱,以至拖死了守護者,最終落個雙雙死去的悲慘命運。所以,即使是被譽為實力最接近天使的劍聖,也絕不輕易使用這招。

況且,距離越遠,能量衰減得越厲害。所以使用範圍,是根據使用者的能力而定。因此,從來沒有聽說過誰的守護範圍可以超過三十米。

可是今天,魔刹卻看到了一個奇跡。一個無論是武界,還是魔法界都無法相信的奇跡。

傑特,竟然在六百多米的距離上,使出了‘守護’……

魔刹並不知道,傑特的執念幾乎在他打定主意要守護愛麗絲的那一瞬間,就融入了周圍的空氣中,融入那縹緲不定的風中,融入到那天地山河中的動人氣息中。

透過傑特額頭上那顆‘風妖精的祝福’,感受到傑特執著的念、真誠的心,風動了,按照傑特的所思所想,飛一般地動了。

無相無形的風,仿佛是千萬隻看不見的觸手,悄然在魔刹那個光球的前進路上,織起了無數個蜘蛛網似的‘風之網’,讓光球仿若衝進一個無形的巨大泥沼裏麵,慢慢地削弱、減速、衰退。

另一麵,風,好比傑特四肢的延伸,隨著傑特心念的推移,神速地在愛麗絲床前,結起了一道‘愛之牆’。它是天地萬物精神的最高級結合體,是超越天、地、人、神的所有境界的——最純潔的愛的結晶。

沒有顏色,沒有味道,看不見,但是摸得著。

風,竟然實體化了。好似整個利卡納的空氣分子,都凝聚在這裏,被天神用木樁硬是捶成了一團。

硬如鋼鐵,厚比城牆,這就是傑特發明的新版‘守護’。

“轟隆”一聲巨響,熾烈的光華就這樣,永遠消失在彌漫的煙塵中。

山崗下,人聲鼎沸,良好的應變機製,讓將兵們迅速趕到現場,展開救援等工作。

山崗上,則是寂靜一片。兩個人都在看著,看著生死的變幻。誰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誰也沒有看到過如此悲烈、壯觀的境況,誰也不知道後果將會是甚麽樣子。但有一點是兩人決不會相同的——信念!

塵降、霧開,睡美人的芳華,在淩亂的廢墟中突現了出來。四處狼籍一片,但愛麗絲的周圍卻完好無損,讓趕來的士兵們連聲感歎說:奇跡!真是奇跡!這是天神的庇佑。

在山崗上,那個所謂的天神,憑著超凡的視力,看到了愛麗絲的胸膛依然在微微起伏著。

知道她還安然無恙地活著,這就夠了。這跨越力量、精神、時空的傑作,令傑特內心竊喜不已、信心倍增。傑特在這一瞬間,悟出了天地間的最高境界!

從魔刹出招,到傑特守住愛麗絲,前後不過幾秒鍾。但這幾秒鍾,卻讓傑特覺得,自己好像度過了漫長的幾個世紀。

現在,傑特把心頭大石放了下來,他可以安心了,同時他還可以安心地,把從喉嚨湧上來的熱血給吐出來……

“哇——”一聲過後,就是難聽的嘔吐聲。

魔刹沒有動,他隻是安靜地看著傑特痛苦地把好幾口淋漓濃稠的鮮血吐在地上。他忽然發現,外界以前對眼前這個男人的評價大多是錯誤的。

有人說他無恥,但他總是把生的希望讓給友人,自己獨立承擔最重、最危險的任務。

有人說他高尚,但他的戰略戰術又是絕對的下三濫。而且不能排除之前一係列搶劫、勒索、聚斂金錢的事情都是他幹的可能性。

也有人說他野心,但他卻一直隻願做一個單純的武人,而輕易放棄了獲得一係列政治經濟的機會。

還有人說他好色,可是他卻可以為一個不是自己女人的女人,而舍生忘死。

人,本來就是一種充滿矛盾的動物。但人是由基本的細胞與本原構成的。

魔刹發現,對於傑特,沒有一句更好的形容,可以這樣貼切地形容傑特的性格。魔刹越發覺得,傑特是一個有趣和力量強大無比的男人。

好奇,本就是增進雙方了解彼此的動力。在魔刹內心裏,無意中,對傑特的好感,又添了一分。

但好感歸好感,這一戰,還是要打下去的。看到傑特吐完了,魔刹淡然說到:“知道嗎?我很失望。”

“……”

“想不到,好端端的一個絕世高手,竟然變成一個隻有在保護女人時才會發揮出水準之上戰鬥力的賤骨頭。我本來想殺了那個什麽愛麗絲,好讓你化悲憤為力量,在短時間內擁有與我一戰的能力。但我太失望了,現在的你,連一條狗都殺不死。”

“……我不懂!”聽完魔刹的,傑特的心,仿佛被什麽東西揪動了一下。

“你當然不懂!你是絕對不會懂得,當自己的終身目標,竟然在被自己打倒之前變成一個無用的窩囊廢那種感受。”

“……我還是不懂!”嘴上是這樣說,但聽出點端倪的傑特,心中那塊堅定的基石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魔刹撼動了。

魔刹憤怒了,眼中閃耀著怨恨毒烈光芒的他,毫無顧忌地踏前兩步,足以讓普通武者為之膽裂,傑特為之心寒的兩步。

鋪天蓋地的怨殺之氣,在瞬間裹住了傑特。比岩漿更熾熱,比太陽更猛烈,這就是傑特對魔刹的感覺。

可這一切,都比不上魔刹接下來這句話來得震撼。

“你懂的!修羅王——傑夫·雲菲爾德!”

天崩地裂、翻天覆地,這都不足以形容傑特此刻的心中感受。他隻覺得,自己整個身體,仿佛完全僵硬了,僵硬得好比塵封多年的石像,完全不能動彈。

他很清楚,自己身份的泄露意味著什麽。

修羅界,這個存在於人、神、魔三界之間時空夾縫中的世界,對於人界來說,是一個絕對的禁忌。即使在目空一切的高傲武者口中,非到萬不得已,都絕對不會提這個詞。

禁忌,來源於無限的憎恨和恐懼。

原因隻有一個,在一千年前,連接修羅界和人界的空間之門,不知因何種原因打開了。結果,在天界派天使軍團介入之前,就有兩千萬人死在了修羅戰士的刀劍下。整場戰爭,人界的死亡人數超過三千萬。

也是這個原因,讓所有人對修羅戰士都畏之如虎,恨之入骨。對於進入人界的修羅戰士,人們的態度都是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

雖然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心中的仇恨也隨著上一輩受害者的逝去而減退,但人界對於修羅界的敵視,卻絲毫沒有減弱。反而逐漸完善了一套有天使戰士參與的誅殺修羅強者的警備係統,而且這係統的運作,是超越了國家範疇的。

隻不過,出於對力量的渴求,每年選擇偷偷穿越兩界之間、那幾乎是單向的時空之門,進入修羅界的人類依然沒有減少。

遺憾的是,那些企圖在無休止的戰鬥中獲得超凡力量的人類,絕大多數都沒有回來。即使回來了,大多也像傑特和沙朗那樣,隱匿自己的身份和力量,所以,修羅界已經成為了一個傳說。

傳說歸傳說,那套警備係統還是繼續運作。隻要得知修羅戰士的存在,係統就會啟動清除行動。

存在就是威脅,這就是他們的宗旨。

所以,傑特無法想像,自己身份被公開後,會是一個什麽樣的狀況。要自己和愛人一起,踏上永無終日的逃亡生涯?還是,徹底效忠二王子之類的王族,成為他的秘密武力、殺人工具,從而獲得國家力量的庇護?

傑特不敢想,也不願想。確切來說,傑特也從未考慮過投靠某一位王子,替他在爭權奪利中爭添籌碼。來到利卡納,征戰至今,也大都因為不想戰爭延禍太廣而參與,現在,反而有點欲罷不能、舉棋不定。借此次動亂時期,魔煞突然說出自己的身份,不知居心何在,不管怎麽說,此事非同小可。

不由得,傑特動了殺機。自複仇成功以來,第一次真真正正對一個人起了殺念。應該說,自複仇以後,他從未如此認真地想致一個人於死地。

風隨意動,景隨心變,在樹林裏,那如同夏日般酷熱的烈焰氣息,忽然間,被冷如冬夜寒風的氣息取代了。假如樹林外有人,那麽他一定能感受到這股利如針芒的殺氣。

魔刹皺眉了,但不是因傑特殺氣太盛而皺眉,而是……

“太弱了!這根本不能算是殺氣!讓我來告訴你,什麽是殺氣吧!”

沒想到,魔刹皺眉的原因,竟然是嫌棄自己的殺氣太弱!傑特更沒想到,他所謂的告訴,竟然是……以氣殺人!

有形的力量可以阻擋,但無形的殺氣呢?

魔刹突然發出了有如響雷擊下的大喝聲。喝聲,凝注著他的殺意,猶如暴雨傾盤般,倒落在此時摸向樹林的第二批將兵頭上。

殺氣,如雨絲,如利箭,密如珠簾地揮灑到將兵們的心裏。

虛幻的空氣中,仿若有千百隻魔手伸了出來,迅捷地卡在他們的脖子上。不消片刻,已經有士兵像死魚般突出雙眼,口吐膽汁,倒斃在地上。

傑特沒有看,因為風中傳來的悲慘聲息,已經告訴了他結果。一股難以言喻的惡心和憤怒,直衝上他的頭頂。

“為什麽?為什麽?三個月前的你,不是這樣的!告訴我為什麽?”傑特大聲地嘶吼著。但他很懷疑自己的聲音,是否能讓魔刹聽到,因為大部分的聲音,已經被充滿憤怒的聲線給扯得變形走調了。

“……還是不夠啊!看來,我應該當著你的麵,殺掉愛麗絲小妞和你六個老婆,這樣你就會……”魔刹沒有說下去,不必,因為他看到了他想看的東西。

一雙充血的眼球,血絲越來越密,如微小裂痕,如蛛網,如脈管……最後,除了那黑亮的瞳孔外,原來是眼白的地方,都變成了一片赤紅。

“紅眼睛的魔斧殺神……”輕輕喚起傑特以前的外號,魔刹宛如陷入了令他興奮莫名的回憶中。

“你死定了!”傑特說得很慢、很輕、也很有節奏,就像是黑魔法師在小心地念著一個最最危險的黑暗咒語。

這四個字,像是宣言,但更像是宣判,來自地獄死神的宣判。

魔刹的肌肉突然間繃緊了,銀色的雙瞳中流出熾熱狂暴的神光,他盯著傑特,問:“你說什麽?”興奮的語氣,讓人不禁懷疑,他想確認的是此刻這個宛如凶獸般的男人到底是否會像預期中那樣衝冠狂怒,而不是句子的本身含意。

傑特沒有讓他失望。

“你死定了!”堅定的語氣,確認了這句話是保證,而不是空乏的預言。

朝霞萬丈,樹葉成金。

金劍那微顫的反光,讓人輕易感覺到其主人的興奮。

魔刹在喘息著,粗重如牛地喘息著,不但是他,連站在五米開外的傑特也能聽到他的喘息聲。

但他們都知道,這是興奮的喘息聲。

興奮,已經點燃了他體內每一個細胞;興奮,已經貫通了他每一條血管;興奮,已經灌注在他每一寸肌肉上,興奮,已使他熱血沸騰,仿佛他整個人,就是一團興奮狂熱的烈焰。

他,整個人都被點燃了,就像太陽,燃燒自己的太陽。

不需要柔情,不需要猶豫,他要的,隻是那最最剛烈猛狂的一擊。他渴求的,是那無比瘋狂、驚泣鬼神、感撼天地的拚死一博。他幾乎可以想像到,在那一擊之後,他們中的一個人被擊成血腥碎末、飛散於天地之間的絢麗場麵。他幾乎可以想像到,在短暫痛苦以後,那份絕對的虛無。他幾乎可以清晰地看到,幸存者那無比驕傲、睥睨天下的狂笑。

“你死定了!”

一個詛咒,一個死亡的詛咒,一個對雙方都可能生效的死亡詛咒。

可魔刹,卻因這個詛咒而欣狂,而沸騰。

戰鬥的美麗、死亡的絢爛,就在這一刻,同時迸發了。

“來吧!”魔刹大吼一聲,揮出了他的劍!

猙獰的劍光如金虹疾電、猛雷狂濤。

像太陽般渾圓的劍光,飛斬向傑特的頭顱。

狹路相逢,勇者勝。沒有選擇,隻有更猛、更狂、更烈的攻擊,才可以粉碎對方。

但……傑特卻退了。

退得很幹脆,像個懦夫般,早在劍光來臨之前,就向後退了足足五米之多。

距離,再次跟先前一樣了。

“為什麽?”魔刹不解地狂嘶道。

“因為我不想做賤骨頭。”傑特笑了,沒由來地笑了。他笑得很燦爛,仿佛剛才退縮的人不是他而是魔刹。

女人的臉,五月的天,說變就變。魔刹忽然發現這句話同樣適用在男人身上。

自信的微笑,可以打動勝利女神的芳心。那,充滿自信的賊笑呢?望著這個突然間變得比狐狸還要狡猾、比鬼魅還要靈捷的男人,魔刹心裏頓時充滿了顫栗、訝異與溟茫。

但讓他更感挫敗的,是傑特的下一段話:“我不需要一個不是敵人的敵人來左右我的命運。如果命運之神硬要玩弄我,那麽我就卡住他的脖子,讓他給我自由。”

“你……”

“還不明白嗎?我想:在修羅界中僅次於修羅王、位居修羅戰將次席的你,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

“什麽?你……發現了。”魔刹大吃一驚。

“你是個好戰士,卻不是個好演員。而且,像你這樣,實力超越劍聖的紅色草蜢並不多。所以很容易想到你就是他……”恢複無賴本色的傑特突然發現,眼前這個被自己稱作紅色草蜢的家夥,臉已經變成豬肝色。

這也難怪,當初實力強橫的他,在‘修羅武鬥大會’上不巧碰上了狂飆大像傑特,結果一招未出就被傑特踹了出擂台……

可是現在,傑特並沒有在乎他的臉色,繼續說下去:“我不知道你不斷激怒我到底是為了什麽?但我不喜歡被人玩弄,更不喜歡被人操縱。我的命運,由我自己掌握!”說到最後,傑特幾乎是一字字地嘶吼。

不過,對方的反應卻是……

“呼呼……嗬嗬……哈哈哈哈!太可笑了!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事情多如天上繁星。掌握自己的命運?哈哈!太可笑了!”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什麽,傑特忽然覺得,魔刹好像很傷心,好像在哭,一種沒有眼淚的哭。

但魔刹沒有給他思索的時間,他狂傲地叫到:“我要你去死!”

傑特的回應很簡單:“我要你敗就夠了。”

如果說,傑特第一次的宣言,是地獄的詛咒,那麽傑特第二次的宣言,就是來自天堂的梵音。

沒有血腥,沒有憎恨,同時,也沒有**,也沒有興奮,仿佛什麽雜念,都被一張不存在的濾網給過濾掉了。

“守護我愛的人,這就是我戰的理由。”傑特突然這樣說到。

再沒有言語,魔刹出招了。同樣猛烈,同樣激狂,但魔刹卻相信,自己死定了。

殺手有殺手的直覺。等到他的直覺不靈光的時候,也就是他死的時候。

他的直覺一直很靈,所以他會死。但,明知必死而仍能全力以赴的殺手豈不是也有令人欣佩的地方?

槍,平舉著,但在槍未出之前,魔刹完全無法想像它的力量和速度。但魔刹感覺到,槍雖未出,但槍意已在,槍,一定會比自己的劍早到。

他幾乎可以想像到,這杆冰冷的長槍,在刺穿自己喉嚨的時候,是什麽滋味。

可腦海中一股突然而至的靈光,讓他猛然察覺,自己麵對的,竟不像是個人,而是一塊純純粹粹、通體透明、完全不含任何雜質的水晶。

不!不是水晶。這感覺,比水晶更清澈,比水晶更純粹。

即使是身為敵人的自己,也能清楚地感覺到,此刻的傑特,完全心無雜念,隻是純粹地,想要守護自己的愛人。

像小孩的赤子之心,幹淨、無暇。

人槍合一,以無念之心,推動最純粹的意,發出最純粹的招,這,就是傑特剛剛悟出來的招——純粹之心。

突然間,魔刹知道了他敗的理由——在他劍上的東西,太多了。

經過雷光電閃的一瞬,槍,果然落在了魔刹預想的地方。不過,跟他的想像有所出入。

鋒利的槍尖,隻是刺穿了喉嚨的表皮,此刻正如螞蟥般粘刺在了他的氣管上。

更絕妙的是,魔刹除了感受到那冰冷的刺痛感外,還可以感覺到,傑特的槍尖,正隨著自己氣管的脈動而前後伸縮著。

“你為什麽不殺我?”魔刹的吼叫,並沒有讓槍頭刺穿自己的氣管,因為隨著他的大叫,傑特的槍又縮了一分。

“知道你為什麽會敗嗎?因為,你的雇主要求太多了。”傑特笑了笑,收槍,轉身就走。

槍,退開了,但魔刹卻覺得,自己的心髒,好像被人捅了一槍,全身的力量,順著這偌大的傷口,飛速溜走了。再也無法身軀,魔刹,就這樣,癱倒在地上,用無神的雙眼,望著那蔚藍的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