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惠最後隻選了一個小廝,韓德元也未多問,看這兩個人走遠了才回去。

韓德元入了府,陳子惠的馬車往前又行了一段距離。

天色漸暗,街上沒有什麽人,小廝在前麵趕著車,陳子惠在後麵有一搭無一搭地與他閑聊起來。

他掩飾自己的情緒掩飾得極好,表現出因秦縣丞暫時被放出來,韓家以及自己暫時脫離危險的喜悅。

這人不算是韓德元的親信,隻是跟韓昭昭走得近,他是不會清楚他縝密的計劃的,他喜悅的表現,合情合理。

陳子惠也沒花費多少心思,便與這小廝聊得甚歡,除了威嚴,他身上還有一種親和力。

到了府門口,他拉住這小廝:“可是用了飯?”

小廝沒反應過來,實在地搖頭:“還沒。”

“那到我府裏吧。”

“陳大人,這恐怕不妥當吧。”

小廝一時間愣住,自己隻是個下人,陳子惠又不是有求於韓家,這種事情,他想都不敢想。

陳子惠笑道:“這有什麽不妥當的!事情好不容易了了,我這兒太冷清了,也熱鬧熱鬧。”

一陣冷風刮過,吹得門口的紅燈籠晃了晃,紅燈籠掛在這裏已經有些時候,上頭落著一層薄薄的灰塵,不再鮮亮。

燈籠底下立著兩個小廝,穿著黑衣服,身影隱在黑暗裏。

這裏是他在晉陽的臨時住所,他不喜奢華,用的是之前一個官員廢棄的府邸,他帶過來的丫鬟小廝加起來不超過十個,再配上這有些陳舊的房子、擺設,確顯淒涼。

“韓大人還未……”

陳子惠擺擺手,含笑道:“方才我邀他,他說乏了,沒來。”

小廝仍在猶豫,陳子惠又道:“你若是不願,也無妨,我這兒就是圖個熱鬧。”

他和陳子惠這樣的高官坐在一起不合禮法,可人家都把話說到這種程度,直接拒了,不通人情。

“你先跟我到屋裏,拿上些東西給韓大人。”

陳子惠消去了肅殺決絕之氣,與人說話是也和和氣氣的,饒是如此,平和中也帶著一種氣場,讓人不敢產生一點兒違拗他的意思。

小廝隨著他進了屋,屋裏燈火通明,已經擺上了一大桌飯菜,還有幾瓶酒,味道誘人,尤其是那酒,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好酒,這麽多年了,他都沒有喝過這麽好的。

一張大桌子旁還擺了十好幾把椅子,這架勢,似乎是宴請賓客,但陳子惠沒有請一個外人。

他數了數,屋裏幾個來來往的小廝大概夠數,這回,他宴請的應當是這些小廝們。

見陳子惠來了,他的下屬們也不見外,行了個禮該提東西的提東西,該端菜的端菜。

“收拾好了後就坐吧。”

飯菜冒著熱氣,陳子惠淡淡地瞟了一眼韓家派過來的小廝,指了家裏的一個下人,把熱乎的飯菜給外頭兩個守門的送去。

一屋人圍著桌子坐下後,隻空了靠窗的一個正位和一個靠著正位的偏位。

這兩個位子是留給誰的,顯而易見。

他也不好意思再拒絕,坐下去。

瞧著屋裏這情形,他從未想到過,這位年紀輕輕從寒門中爬上來的兵部侍郎,人前威嚴不容冒犯,私底下又是這般平易近人,沒有一點兒架子。

“你吃過飯,晚些時候再把這東西拿回去。”

陳子惠坐了上座,他做了陳子惠左手側的位子。

入了座,陳子惠先動了筷子,其餘的幾個人跟上,很快就進了吃飯的氛圍,坐在這裏,沒有絲毫拘束感,仿佛是十幾個朋友一同宴飲。

那從韓家過來的小廝本就好說,方才就與陳子惠說了一路,他不多時,便與周圍的幾個人熟了,聊起來。

三壇酒擺上來。

這頓晚飯,是把他當做了客,幾個人輪流對他勸酒,酒是好酒,濃鬱,入喉後火辣辣的。

他酒量不算小,架不住這麽多人灌,不久就有了醉意,臉泛紅,說話時斷斷續續,意識有些模糊。

陳子惠掩著袖子,抿了一小口酒,味道純正,喝上幾口,他忽然想起上輩子的點點滴滴來,那個人一次次地走到他的記憶裏,漸漸地與韓昭昭的身影重合。

對那人陳子惠了解得不多,僅從夢裏知道了零零碎碎的片段,他倆是青梅竹馬,因為戰事分別,後來他回家的時候,她已經去世,自此之後,他就有了執念,有時行事瘋癲,常人難以理喻。

上輩子還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為了求得真相,他翻過許多書,正史、野史都看過,對上輩子的他的早年經曆記載得都十分簡略,應當是有人刻意修改過,隱瞞了那段事實。

那自然不是什麽好事,成大業者不該為情所困,他做得太過了,失了一個掌權者應該有的理智。

想起這事兒,陳子惠看向自己杯中的酒,停住了,他已經不是昔日那個一邊唱著豪壯戰歌,一邊隨著戰友大口飲酒大塊吃肉的人了,他應當節製,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這酒他嚐了一小口,便給坐在稍遠處的自家下人使了個眼神,那人會意,立馬拉著他家的“客人”說起來,趁“客人”眉飛色舞之際,陳子惠用廣袖掩著,飛速地把杯中的酒倒到了地上,一丁點兒都沒有灑到袖口上。

看起來這人是要醉了,再加上一大杯的量就差不多能從他嘴裏套出話來。

陳子惠拿起酒壺,倒了滿滿一杯,舉起這杯酒,敬給小廝。

他抿嘴含笑,微微低著頭,遞過一杯酒,他的酒杯略高於小廝的,碰了一下。

廣袖遮住了他的臉,一雙眼睛微微露出來,一眨不眨地盯著對方,果然,見他喝了,小廝幾大口就喝幹了。

被人盯著,這回,他不好意思幹脆利索地倒到地上,隻讓酒水順著嘴角流下來,滑到領口裏,末了,拿出一條帕子把酒水擦幹淨,一氣嗬成。

倒完了酒,他心裏也不大暢快。

“今兒在這兒,吃就行了,不必拘禮,也不必跟我見外。”

“說起來,咱們出身也差不太多,你們也知道,我小時候想吃頓飽飯都不容易。”

跳動的燭光映在他眼裏,他笑得有些沉重。

這話裏摻雜了他上輩子的經曆,從一個亂世中的落魄子弟,咬著牙,一步步艱難地走上至尊之位。

“再來一杯!”

此情此景,陳子惠想起了自己的金戈鐵馬的歲月,倒滿了酒,這裏沒有大碗,隻有酒杯,他一隻手舉著酒杯,重重地與幾個人碰過杯。

之後一飲而盡,酒水順著喉嚨流下去,十分暢快。

陳子惠這麽一喝酒,小廝更不與他見外,加之喝醉了,從嘴邊輕飄飄地出來一句話:“跟前朝的開國皇帝有些像啊,出身草莽,卻建了不世之功。”

“前朝的開國皇帝?”

陳子惠聽到這個詞,心中一跳,麵上故作鎮定。

“是韓姑娘跟我提起的,告訴我,英雄不問出處。”

“她還說過什麽?”

陳子惠專注地看著小廝。

“韓姑娘還說過……”小廝撓了撓頭,回憶道:“這人有能力是有能力,可惜過剛易折,後頭做的事實在荒唐,荒唐至極!”

“荒唐?殺戮太重?”

小廝喝多了,搖頭晃腦:“不是,是說他這個人太荒唐。”

太荒唐?

陳子惠又一次回憶起自己做過的事情,是太荒唐了。

在座的人除了韓家來的小廝,皆是陳子惠的親信,宴席之前,陳子惠囑咐過他們不要拘謹,他們便也真的不拘謹。

幾個人交頭接耳,另有幾個人湊近韓家來的那個小廝身旁:“你說是怎麽個荒唐法?”

幾個人相視一笑,這荒唐一詞的含義應當就是他們猜想的意思。

小廝臉色通紅,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手有些晃,吐出的氣裏充斥著一股酒味。

酒喝多了,他已經忘了在旁邊臉色陰沉的陳子惠。

“他做了皇帝,入了京城後,便修了一處金碧輝煌的宮殿,裏頭藏了一百多個美人。”

“一百多個?全在一個宮殿裏?”

除了陳子惠,舉座皆驚。

聽了這番話,陳子惠的臉都黑了,這荒唐不是他理解的荒唐。

“是,據說他退朝後,就泡在這屋中,其餘的地方都不去。別看這樣,政務也處理得井井有條,這種情況下居然也能一心二用!”

有人好奇,擱下筷子湊過去。

這種情況實在罕見。

“你說這真的是一百多個美人?有沒有他們的畫像流傳下來的?”

“沒有,這屋子他不讓別人進,誰違了他的令,還不得落個滅族的下場!”

世人皆知,前朝這位開國皇帝雄才大略,卻也心狠手辣,寧可錯殺一千,不會漏掉一個。

“這事兒我聽說過,我原以為像他這樣深謀遠慮的人,該是為了大局,沒想到是為了這種事兒。”

史書上確有記載,可說得隱晦,史官們也有為尊者諱的傳統,一句模模糊糊的話,便能留給人們無限的想象空間。

又有一人插話:“你說他在位七八年,三十幾歲就去了,是不是被榨幹了?”

立馬,一陣附和聲。

說方才這段話的人是陳子惠的親信,恰好坐在陳子惠的右手側。

陳子惠的目光冷得似一塊凍結實的冰,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壓低聲音道:“慎言。”

那人不敢再糾結這事兒了,按照陳子惠之前的吩咐,開始套話:“這些事情我之前都沒聽說過,你從哪裏知道的?”

“這種事兒,正史裏哪裏會記載,為尊者諱嘛,要說這兒,還都是韓姑娘告訴我的。”

他的腦子還沒有完全喝暈,還知道不能隨便和韓昭昭扯上關係,又補充一句:“是韓姑娘與我相好說的,說我莫要做這樣的人,飛黃騰達後就忘了本。在他做下的那些事中,這個又算得了什麽!”

陳子惠頭支在手上,專注地看著那小廝,薄唇微抿。

他倒很想知道,在韓昭昭的口中,上輩子的他都做出了什麽類似於這種的荒唐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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