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半點兒慍怒之態◎

中山郡。

片刻後, 陳子惠拉著韓昭昭以及韓昭昭的幾個親信出了密道。

密道的出口處是一片樹林,樹林的掩映當中,聽到了幾聲哨聲, 斷斷續續,愈來愈近。

陳子惠回應了幾聲, 見那哨聲有了變化,是在他預料之中的, 確認了是顧鈞的人,便過去了。

幾個人會麵, 不一會兒, 顧鈞的人便帶著他們繞出了密林。

不遠處的山腳,烏壓壓的一片,是從並州調過來的軍隊以及陳子惠在中山郡的軍隊,全部都混雜在了一起, 列好了陣。

風吹過,旌旗獵獵地擺動。

幾麵旗幟上都書寫著大大的“陳”字,飄洋的旗幟下,是一位身披甲胄的將軍。

看了片刻,韓昭昭才認出來,這個人是顧鈞, 他撇下並州的事務,悄無聲息地來了,這件事, 就連她也沒有察覺。

見到陳子惠一行人, 他翻身下馬, 飛奔過來。

顧鈞不過三十歲, 朝氣蓬勃, 仍似一個青年一般,一雙眸子明亮有神,尤其是身著這一身甲胄時,少了幾分在並州初見他時的沉穩。

見陳子惠是被韓昭昭攙著來的,他麵露焦急之色:“傷得怎麽樣?”

“無妨的,被楚王派過來的刺客刺傷了右肩,現在已經包紮好了,也多虧了這麽幾個人相救。”

陳子惠笑著瞟了瞟這邊的幾個人,經受了這些誇讚,韓昭昭的心裏有些發虛。

明明,這些人是要去殺他的,救他,也是因為她臨時改了意。

“我說你,怎麽這麽不小心,竟敢拿自己的命去賭?”

顧鈞見此,愁他沒個謹慎的樣子,看他如同長兄看著自己的幼弟一般。

“我還不至於脆弱至此,對付那幾個刺客,也不至於結果我的性命,不過,會比現在傷得重一些罷了,也是能走到這裏的,應該,會比現在晚些時候。”

那是一副嘴硬,不聽勸的態度,他這模樣,韓昭昭沒有見到過,成婚之後,他幾乎從來沒有違拗過自己的話,她讓他做什麽,他便去做什麽。

見顧鈞有些不悅的模樣,陳子惠也停止了打趣,忽地,往顧鈞那邊走得近了些,壓低了聲音,道:“我不過就是這一次嘛,這回,若是換了你,你會如何?”

顧鈞知道,他是為了救韓昭昭才如此涉險,一時間愣住,沒有回答。

陳子惠一笑:“想來,咱們也是同道中人,不然,你怎會帶著這些軍隊到了這裏,也是一身涉險嘛。”

接著,兩人也不互相調笑了,陳子惠將這一路以來所獲知的楚王那邊的消息告訴他,與顧鈞和他自己預料得差不多。

“朝廷那邊還有什麽新的消息?”

他們在朝廷當中安插了自己的人,有了消息,八百裏加急遞出來。

“皇帝被逼下詔,立周靈為帝,詔書已下,還沒有昭告天下。”

“前幾天,張家與我的聯係,已經是斷了,這幾日,又發來了消息,剛才的消息,是漪……皇後告訴我的。”

錯亂之中,顧鈞差點兒直呼出皇後的名字出來。

“皇後那邊還說了什麽?”

“周靈奪權之後,她的待遇好了不少,她的父親病重,她要去探望,周靈也準許了。”

“倒也是,周靈母親死後,皇後撫養過他一段,因此,在感情上,對皇後也算比平常人親厚。”

陳子惠不疑有他,隻做如此想法。

顧鈞聽了,沒有反駁,隻在望天,分析了周靈的策略,頗有些憂愁道:“我想,周靈的意思是要我們與楚王相互廝殺,他好坐收漁翁之利,現在,楚王帶了這麽多兵馬過來,怕也是難以擺脫他。”

“也隻有盡可能地讓楚王軍隊內部亂起來,減少我們這邊的損失。”

“一會兒,若是打起來,你在後方指揮,我去前麵帶兵。”

往常,陳子惠總是帶兵衝在前頭的,但如今,他受了傷,又怕這麽一整,傷口裂開,失血過多,主帥出了事,整個軍隊就容易亂。

“最好的方法,便是讓楚王他們不戰而降。因為,真要是是打上,咱們這邊一點兒優勢也不占。”

楚王兵力遠勝於他們是客觀事實,更有一條,陳子惠這一次的兵中,占了絕大多數的是從並州趕過來的士兵,行了幾百裏的路,已經疲憊。

雖說在兵法當中有驕兵必敗之說,為以弱勝強的一種可能,可是對方是否為驕兵,有多麽驕,豈是他所能決定的。

最好的方法,便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顧鈞問道:“你又何法子?”

陳子惠附在顧鈞的耳邊,說了一番話,他不敢高聲說,怕的是驚動周圍太多的人,畢竟,他能把人安插在周靈、皇帝、楚王、匈奴那裏,他的身邊也是很有可能有對方的人。

“但是這個,也不敢保證有多穩妥,若是不成,再硬打,這麽一來,勝負就難料了。若是有事,我的夫人就勞你以及皇後了。”

“我一定竭盡所能。”

顧鈞答應得很是痛快。

楚王調兵,到了陳子惠府中,發現沒有人,便又折返,又收到了探子的報信,才往井陘口處來的。

這一來一回,再加上整頓軍隊,又花費了不少時間。

他們行在路上的功夫,陳子惠又整了一遍軍隊,稍微調整了一下陣型。

人數少,氣勢上也不能落下,而且,他們要做的是所謂的正義之師。

楚王的大軍到這裏來的時候,揚起一片塵土來,黃沙漫天,遮天蔽日,馬蹄聲如雷。

到了山路下,勒馬,排列整肅軍陣。

陳子惠的軍隊所唯一的優勢,便是在一處小山坡上,居高臨下。

按照衛國交戰的習慣,兩軍對戰,先排好軍陣,再罵陣,之後再開打。

現在,楚王的軍隊陣還沒有擺好,距離正式打起來,還有些時候。

陳子惠看向韓昭昭,也是憂心,兩軍交戰,她在陣前,也是危險的位置,刀劍無眼。

何況,楚王的軍隊當中,領頭的有兩個人,一為楚王本人,一為他的義子周翰,楚王與韓德元本就不合,一直以來,恨不能殺盡了韓德元一家的人才可解恨。

“我帶你去後麵躲著,若是這邊情形不好,便趕緊走。”

陳子惠早就看中了後麵的一塊地方,是兩塊不高的小土坡之間的窪地,能避往來的箭矢,離山路也不遠,繞幾個彎,能走到井陘的大路上,有軍隊阻擋著,又給了她一匹快馬是能逃到並州地界的。

韓昭昭本是不大樂意的,但是陳子惠意誌決絕,又想到了她不大擅長戰事,在前頭,怕也是幫不上多少忙,還惹得陳子惠關心她,分散注意力,便也點頭應下了。

陳子惠握住她的手,暮春時節,豔陽高照,她穿的衣服也不算薄,她的手卻是冰涼,還滲出了薄汗。

“手怎麽這麽涼,是害怕?”

“是。”

“不用怕,我為你想好了退路,有我們在前麵扛著,無論如何,你都能安全走出這裏的。”

“你難道不知道我是在怕什麽嗎?”

問出這話時,她有些委屈,眼圈通紅,掙脫陳子惠的手,將陳子惠的衣袖狠狠地扯了一下,轉瞬,舍不得一般,又去捏住。

經了昨晚行刺一事,又想起來上輩子相互扶持的情景,她對於陳子惠的心態,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隻想他的夫君平安。

“我沒什麽事的,這一次,我還是有把握的,隻不過,我這個人做事,總想著萬無一失,所以,才讓你去了那裏,暫且避避。”

“真的嗎?”

“真的。”

陳子惠點頭,可她幾乎是在轉瞬間,就捕捉到了陳子惠刻意躲避的眼神。

“胡說!你都不敢看我,你說,你要是遇到什麽不測……”

“不大可能,若是真的遇到了,你要幫我完成我的願望,這輩子,到了現在,我也就有這麽一個願望。”

“什麽願望?”

韓昭昭望向山坡下楚王的軍隊,基本上擺出了陣型,也算是被整肅得差不多了,一會兒,罵陣過後,就要正式開打了。

忽然,手被陳子惠握住,握得緊緊地,低頭一看,是他的手掌大,完全把她的手包住了,就如同在寒冷的風雨夜,忽然找到了一個避風的房子,在裏麵燒上柴,感受到了無盡的溫暖。

她微微仰頭,看到在疾走當中的陳子惠的麵容,一身英氣,眉若刀裁,目似點漆。

恍惚之中,陳子惠沒有回答,於是,她又問了一遍:“所以,你要對我說的,是什麽願望?”

“我唯一的願望,便是希望你安康,無論我在何處。滿足我的願望,好不好?”

忽然,韓昭昭的眼眶有些濕潤,強力抑製住將要溢出的淚花。

“好,我滿足你,你的願望我會滿足的。見到情形不好,我便走,好好保全自己。”

她說完這話,陳子惠笑了,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唇邊,輕輕地口勿了下。

隨即,丟下她的手,義無反顧地回頭,向戰場走去。

他想,若是自己再不回頭,怕是要浸在她的身邊,再不舍得了離開了。

本來,再活了這麽一輩子,他想彌補二人前世的遺憾,想要太平盛世,想要她一輩子平安喜樂,奈何,還是走到了這一步,當真是世事難料。

“你要保住啊,小心謹慎些。”

韓昭昭的聲音順著穿過山穀的風傳來。

他回頭,高聲答了一句:“我會的,你放心。”

再想尋找韓昭昭的身影時,發現已經是尋不到了,她的身影早已隱沒在兩個山坡之間了。

此時,楚王的軍隊已經整好了,就等著下一步——罵陣。

罵陣是在前朝之前就已經有的傳統,存在於中原軍隊交戰之時,與匈奴交戰之時也有。

是在兩軍交戰之前叫罵,為了削弱對方的士氣,罵得越難聽,讓對方感覺越難以忍受越好。

有時候,兩軍之間,尤其是在中原與匈奴當中,互相聽不懂對方的話,一時間,熱鬧比菜市場更甚,便是衝著誰的嗓門大,誰勝。

而在這雙方都互相聽得懂對方的話時,就不一樣了,用過的,沒用過的,各種髒話輪番上陣,有過的事情,沒有過的事情,各種醜事輪番轟炸,誰能狠狠地惡心到對方,誰就勝了。

而這一次,陳子惠決定不為此,他要反其道而行之,在敵方情緒激動的時候,用理智的話點醒他們。

而這,也是他把這次戰爭反敗為勝的重要時候。

罵戰首先從楚王那邊開始的。

一群人還算是井然有序地站出來,對著站在山坡上的軍隊便是一頓罵,用語粗俗而惡毒。

陳子惠這一邊的軍隊群情激憤,個個怒不可遏,恨不能衝上去,也將對方狠狠地罵上一頓,卻被陳子惠阻止。

有幾個士兵手持盾牌,為他阻隔著往來的箭矢,而他,淡定地走到軍隊的前麵,望著底下烏壓壓的人群,並無半點慍怒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