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唱起了家鄉的歌謠◎

“其實, 我也不是很清楚。”

楚王生前,很少與周翰提起自己與長公主之間的事情,隻要他管她叫姑母, 每年到長公主的祭日,便帶著他去中山郡長公主的墳墓處祭拜。

周翰一直以為是父親與姑母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姐弟, 關係親近,可是直到長公主的一個祭日, 父親喝醉了,道出了愛意。

哪怕那二人不是親姐弟, 但這也是讓他難以置信的, 因為父親表現得太平淡了,這份感情,在他是楚王,要奪得帝位時, 隻能擱在暗處,隱晦於其中。

“似乎這幅畫與姑母的逝世有關,或許,是這幅畫激起了她複仇的想法。”

這幅畫,畫的是顧昭昭,畫得逼真, 把人的情態全都描繪出來了,那是前朝正興盛的時候,拔劍可指四海八荒, 縱有喪妻之痛, 可是, 整個時代當中仍是自信的, 高昂的。

而到了長公主時, 卻是見多了殘破之景,如日薄暮,陰氣沉沉中又帶著死氣。

想著想著,周翰的指尖撫上了畫上的人,撫過她的眼睛,她明豔的笑容。

看得陳子惠又是蹙眉,卻也不敢將韓昭昭的手腕捏得太緊,怕她痛。

“這畫中的人明媚,似乎將當時那朝氣融到了身上。哪怕隻是一幅畫,在那片黑暗當中,她也足以當做耀眼的光明。”

“因此,見了你,我才會有親切感,你與她太像了,就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一般,之前,我甚至找過戲子,編了幾出戲,讓他們去演,可是,他們的神態是演出來的,終究不是那種感覺。”

聽罷這番話,陳子惠的眼神又陰寒起來,打量著他,而他絲毫不懼這陰寒,直麵後又接著說。

“你與她們不同,我從來沒有想到兩個人之間是這般的像,不止是容貌上的像,當年,她獨自一人進入敵營,遊說敵方首領,而你,河堤崩壞竟是親自帶人去堵。”

這話有些長,說完後,耗了他的些許氣力,咳了兩聲,他自己是知道,毒藥服下後片刻,是奏效了,因此,也隻能把長話短說。

“原先,在我小時候,以為這是愛,是占有,後來才明白,並不是愛,隻是一種依戀,一種對美好事物的向往。”

說完這話,周翰有些釋然地笑了。

韓昭昭望著他,淚水卻是有些抑製不住一般。

所以當初,哪怕他們的立場是對立的,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幫她,隻因為這個。

“所以,姑娘不必誤解,我該向姑娘解釋清楚,我死了,可就是再沒人能知道真相了。”

毒藥起了作用,開始胸悶氣短,喘氣困難,可他仍然是端坐著,無半點兒失態之處,一身白衣如同謫仙。

韓昭昭緩緩地呼出一口氣來,才點了點頭。

“這張畫,是前朝開國皇帝命人所繪的,畫工精湛,經曆了百年仍存,若是在我這裏遺失了,也是可惜,陳大人是前朝皇室的後裔,把它保存起來也是好的。”

周翰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越來越無力,仍是努力站起來,將畫卷了卷,掙紮著站起來,欲要送到陳子惠的跟前。

他怕陳子惠因為懷疑他與韓昭昭的關係,從而厭惡這幅畫,因此,在說起來的時候,是拿著前朝皇帝命人所繪來說事的,絲毫不提半點兒與韓昭昭相關的。

陳子惠卻是一點兒也不在意,走上前,也是雙手捧過來的。

這正是前世的他為自己的妻子畫的,給了他,輾轉了一圈,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放心,既然是前朝流傳下來的物品,我定會好好地保存的。”

周翰這才算是放心下來,表情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這一身氣質,絲毫沒有落敗之相。

意識越來越不清晰,以前發生的事情,尤其是發生在孩童時的,常常浮現在腦海裏,他知道,從這一刻開始,他的意識會越來越不受控製,也離死亡越來越近。

“你對我們,要做什麽樣的處置?”

這句話,問的陳子惠,楚王一黨與他們明爭暗鬥多年,他猜想,陳子惠該是恨極了他們的。

“該安葬在哪裏安葬在哪裏,畢竟,我接收了你們的軍隊,我可是當著三軍陣前說了,不會做出大肆屠戮之事。”

這意思便是入土為安,人死了,他不會過分追究活著時候的恩怨。

周翰想,他該是知足了,可心裏仍是想著一件事,算是他求陳子惠的。

“你想把我的父親葬在何處?就是這裏嗎,挨著長公主的陵墓。”

“是。”

也不出他所料,這裏最方便,也算是和了楚王生前所願,盡管楚王逼迫他做這做那,但好歹也是父子一場,他抱養了他。

“那我求您一件事,我死後,能不能將我歸葬至原籍。”

他的腦袋越來越混沌,掐著自己使自己極力保持清醒,才說出來這番話。

“你的原籍在哪裏?”

“楚地衡陽郡,湘江繞城而過。我的故鄉多川澤,信巫鬼,重祭祀,又最是浪漫。”

他離家多年,隨周俊輾轉於各地,酬兵謀劃,沒怎麽回過家鄉,對家鄉,也隻有這幾點印象。

“你為什麽要歸葬原籍?”

按說,皇室子孫都該埋葬在京城裏,哪怕是亡了國的。

“若是有下輩子,不要再和他們產生糾葛了,我回我的故土,再也不見他們。”

意識漸漸渙散時,他說出了這句話。

小時候的記憶紮根在內心深處,半昏沉當中,他又唱起來楚地的歌謠。

青山立在水中,水繞山下。

在縱橫交錯的水網當中,**起小舟,碧水當中,船槳激起一片漣漪。

采擷一捧香草,清香撲鼻,又抬眼望向霧氣當中的佳人,風中,衣袖翻飛。

唱著歌曲的聲音漸低,意識漸漸模糊,故鄉的畫麵入腦海。

半虛幻半清醒當中,他輕輕地吐出兩個字“姑娘”。

說完之後,手垂下來,這是他留在世間最後的言語,也是他完全喪失意識之前腦海中最後的畫麵。

半是楚地的口音,半是京城的口音混雜著,可是,韓昭昭和陳子惠也是分辨出來了他說的話。

韓昭昭的心裏不由地有些慌亂,她的意識,讓她敏銳地察覺到,周翰逝世前口中的那聲“姑娘”叫的就是她。

意識清醒時,他尚知控製,意識不清醒了,便將所有的話兜了出來。

可是,這注定是沒有結果的。

她望向陳子惠,知道任何一個人,無論男子或女子,都不願意看到讓自己的妻子或丈夫受到別人的愛慕與追求。

她要向陳子惠解釋清楚:“我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話未說完,便被陳子惠打斷:“我知道沒有的,是他一廂情願罷了。”

說出這話時,瞧著韓昭昭的麵龐,目光流轉間,睫毛如扇,更添風姿,望著這般風景,他卻添了幾分滿意。

心中有些激**,靠近她的耳邊,壓低聲音道:“一世又一世,我的夫人可還是沒有忘記我,當年,夫人可是看著我姿容甚美才收留我的。”

耳畔,是他壓低了的笑聲,與彌漫在臉頰畔的熱氣,接著,在她的臉頰上輕輕口勿了一下。

這是墓室,麵前是棺材,做出這種事情來,她的心裏總覺得不大安定。

推了推他,有些嗔怪道:“這裏可是墓室,做什麽呢?”

雖是嗔怪的語氣,可麵頰上更帶著嬌羞,嘴唇微微撅起。

“我知道,再多的事情當然不能在墓室裏做。”

瞬間,韓昭昭就懂了他調笑的意思,他也是怕她誤會,忙補充了一句:“若是我姨母在天有靈,也一定願意看到這種景象的,她這一生,生父早亡,母又為養父所殺,在那樣的家庭裏,有何親情可言,這一輩子也是未嫁,執拗於童年的傷痛,與養父鬥,與家族鬥,若是看到了我能這般幸福,同我的妻子這般和睦,也是願意看到的。”

當年,他的姨母可是羨慕過他的父母琴瑟和鳴的,隻是,幾年之後,又雙雙殞命於戰亂當中。

“而且,姨母對於前朝開國皇帝和他發妻的遭遇,是很遺憾的,咱們這也算是償了她的願望。”

經曆過這麽多的悲歡離合,到了他們這裏,也終於走向圓滿了,他的心裏也不由欣慰。

“還記得你前世初遇我時嗎?”

韓昭昭想起來了,那時候還是兵歡馬亂,百姓流離失所,第一眼見到她的夫君,他還是一個從北邊逃難過來的難民,衣衫襤褸,目卻有精光,氣質不凡。

再一看他的容貌,甚有風姿,動了惻隱之心,把受了傷的他帶回了家,沒想到,卻帶回來一個能安定天下的開國君主來。

但是,這事件的緣起,還是在於他的姿貌過人,要不然,那樣的亂世,那樣多的傷者,怎麽就會選中了他。

“我記得啊,當時是看你姿貌過人,把你帶回了家。”

“蒙我夫人的喜愛與扶持,不然,我該是如何落魄。”

手往他的肩膀拍了一下,轉移了話題:“你打算把楚王與楚王世子後事如何處理?”

“就按照周翰生前答應他的,我不是不守信用的人,人都死了,有什麽深仇大恨,也都消散了。我還收編了他們的軍隊,怎麽也該給那些人一個交代,要他們信任我。”

他揮揮手,要底下的人按照他的要求,將這些屍體處理掉。

這一世的他,作為贏家,胸懷倒是坦**了,其實,就算是沒有那些被收編的士兵,他也不會像上輩子那般睚眥必報。

畢竟,現在的他,有夫人在身邊,心態平和,在多年的顛簸當中也有了歲月靜好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