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入了一片明媚當中◎

周靈是不在意這種這種事情的, 從小,因為母親一族的事情備受欺辱,被關在一個幽暗的小院子裏, 就連光也是難以照開這陰翳,哪裏有書能教他習得仁義禮智信。

唯有見到所痛恨的人痛苦, 便能極大地挑動起他的快感來。

倚著欄杆,他大笑, 隻是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不敢把對仁義的鄙棄說出口來。

“你到這裏, 是來教朕什麽是仁義, 你們一群逆賊,大可不必。”

周靈的眼神掠過韓德元,見他的拳頭攥緊,微微皺著的眉毛又鬆開了些。

往下俯視, 那個素來以高傲著稱的女子對著他,也是麵露痛苦之色。

這一刻,嘴角又是不可抑製地揚起,可有時候,就連他自己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如此。

或許,見到高傲的人低頭, 最能讓自己產生前所未有的快意。

蒼白的手指還算是有節奏地敲了敲欄杆。

“你要和朕說的,隻是這件事嗎,嗯?”

狀甚輕佻, 昂首挑了挑眉。

“不止, 我要去見見我的父親。”

韓昭昭是低著頭, 說出來這番話的。

像是挺拔的樹枝被折彎了腰, 壓上了一身的雪。

“見你的父親, 他便是這麽值得你去見?舍得讓你拋棄後麵這麽多的士兵?”

韓昭昭微微抬起頭來,觀察著周靈臉上晦暗不明的表情。

不得不說,這麽多年居於人下的生活造就了他,讓他將自己的真實表情掩藏得很好。

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麽來,她隻能猜著,從他的經曆裏探尋出蛛絲馬跡。

斟酌片刻,道:“這件事與我身後的士兵無關,隻關乎於我和我的父親,我也是為了我的父親才求於陛下的。”

既是有求於人,她刻意收斂了自己的語氣,放低了自己的姿態,喚周靈為“陛下”。

周靈站在城牆上,見到她低下的頭,垂覆下來的青絲,遠處烏壓壓的軍隊縱橫著,似乎是接到了水邊。

可除了橫亙在北方的群山,全都是立在他下頭的,第一次站在了這麽高的地方,有了一覽眾山小的感覺,他們都要仰視他,都要向他跪拜,不論心中作何想法,都要稱呼他為“陛下”。

“是嗎?”

周靈吐出兩個字,感受到風夾雜著草木的氣息,穿過曠野與河流,撫弄著他的臉頰,少有的溫和,於是,臉色也緩和下來些。

周靈也是聽別人說的,一家人的感情應當是極為深厚的,若是以韓德元做威脅,定是能打消韓昭昭不少氣勢的。

遲早,他也是會讓韓德元見到韓昭昭的,才好瓦解軍心,倒不如選在這個她向自己低頭的時候。

就像小的時候在暗室裏,望著從天上墜下來的光,卑微而急迫地想要去抓住,而今,他變成了那個掌控的人。

“也好。”

片刻後,似是經曆了思索,他同意了,說話的時候,又是不由地笑了,是睥睨天下的笑容。

“不過,你獨自上來,說是和談,可別是打著把韓將軍拐帶走了的主意。”

讓韓昭昭獨自上來,是把她置身於極其危險的境地,她自然是不回去的,經過了一番與周靈的交涉,雙方各退一步。

最終是按照之前中原與匈奴交戰時談判的先例,兩人各自站在中央的空地,兩邊勢力都退卻,在遠處引弓拉滿弦,以備不測。

京城外是一大片空地,故而士兵們退得都遠,這兩人說話,他們都是聽不清的。

韓昭昭先去了指定的地點,接著,她看到父親從城樓上走下來,身姿挺拔,精神矍礫,看樣子是沒有被太多的為難過。

見到父親,她有許多的話要講,可是真的到了見到他的那一刻,卻是不知道從何處開口。

“父親,許久不見……”

更添滄桑了,可是這個詞,她卻說不出來。

周靈的人沒有怎麽為難他,可是他卻是自己與自己較勁,這一切都是心病的折磨。

“老了不少吧。”

倒是韓德元接過話來,略微低頭,撫上女兒的頭發。

韓昭昭也沒有否定,算是默認了,看到那雙熟悉的粗糙的手,一時間心裏頭酸了一下。

“這一次,你想見我,我更想見你。”

“父親這話是什麽意思?”

雖說周圍的人聽不到這二人之間的談話,但是,若是太機密的事情,也是仍然不適合在這裏說明的。

“想和你說說以往的事情,本以為還有許多的機會,沒想到到了如今的地步,你與陳子惠也是經曆了許多。”

雖然處於半幽閉的狀態,因為與張家的關係近,加之自己原來在京城當中的人脈,對於外邊的一舉一動,韓德元還是有所了解的。

從這句話中,韓昭昭察覺到了些許隱藏在其中的意思。

“父親想同我說什麽?”

那日從中山郡臨行前,父親把這一輩子積攢的所有勢力都給了她,有跟她訣別的意思,那樣子似乎是將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沒想到,居然還有別的事情。

“本來,是早就想和你說了,但是,我一直不敢說,今天,也該是這個時候了。”

他的手依然是輕柔的,輕拍在女兒的肩膀上,目光在遠方與近處來回穿梭。

猶豫了片刻,有幾分自言自語的意味,終是道:“從哪裏開始呢,唉,其實,我並不是你的親身父親,你的父親是我的長兄,而他現在已經在地下長眠十二年了。”

“什麽,怎麽可能?”

韓昭昭不敢相信,又問了一遍,韓德元又給她重複了一遍。

“就是這樣。”

韓德元握起她的手,帶著她撫摸過自己的臉頰,到了邊緣,感受到了一小處凸起。

這感覺之前韓昭昭有感到過,是麵具,為匈奴所特製。

這一刻,過去的種種回憶漸漸浮現入眼簾,她想起來有一天,她見到父親寫得極為熟練的匈奴文字,還有寫給當年還活著的秦縣丞的一封信。

她大概已經猜出來了是為何,可是手顫抖著,隻是按住麵具的邊緣。

“若是你看過我的麵貌便知,我不是你的父親,因為我的身上帶了一半匈奴的血統。”

那隻方才還按著麵具的手倏忽間落下,她知道,如今被這麽多的人矚目,不是揭露麵具的時候。

可是,韓德元帶著她的手,落在他的臉頰上時,她還是隱隱約約感覺到了高挺的鼻梁與深陷的眼窩,與中原人並不相同。

“那我的父親呢?”

“被匈奴人所殺,後來,是我來到了中原,接替了長兄的身份。我的長兄對我很好,後來,我也終於為他報了仇。”

當年,匈奴也曾內亂過,一方殺了他的長兄,又同時與他的母族為敵,於是,他站在了對立的一方,幫助那一方奪得單於之位,這個人便是不久之前死去的老單於。

他握著韓昭昭的手並沒有使太大的力氣,想來是怕她疼。

回憶起來的時候,他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又落了下來,一股心酸之感沁入肺腑。

“他還囑托我,要照顧好他的女兒,我做到了,我看著你長大、嫁人,看到你壯誌將酬,我心滿意足了。倒是我,這輩子做過的錯事太多。”

似乎是怕她太過於悲傷,韓德元連忙補上了最後一句話。

果然,她一臉茫然地望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韓德元似乎是放心了些,可是那目光仍然是不敢看向韓昭昭,投向了寥廓的天際。

春日陽光明媚,一群雁飛過,往北而去。

整個人迎著光,似乎是浸入了光芒當中,終是緩緩開口。

“當年,為了報複中原,我參與策劃了衛國的成立,殺害前朝的皇帝,把他貶為庶人,屠戮前朝諸多重臣,我也參與了。”

說到此處,眼淚已經流下整整齊齊的兩行了。

“怎麽可能?”

在她的印象裏,父親從來都是溫和的,哪怕是在帶兵打仗的時候,也是從來不濫殺,不傷沿途的百姓,哪怕是敵方的百姓。

她感受到自己的精神在淩亂,似乎在被劇烈地撕扯著一般。

“就是這樣,不然,我是如何在衛國立足的,還有,又如何能夠解釋陳子惠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卻這麽恨我。待你看到我的真實麵容後,便能知曉我並沒有騙你。是我錯了,我承認,我知道我無法補償,所以,這回回到京城,我就沒有打算離開。”

韓昭昭喘著氣,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冒出來,手顫巍巍地抓住了韓德元的袖子。

試圖在記憶中尋找父親的良善之處:“那你當年怎麽會幫陳子惠?隻是單純地看重他的才能嗎?不可能吧!”

“因為他是陳樂康的孫兒,陳樂康有恩於韓家,僅此而已。”

天上的雁群盤旋,漸漸地越過北邊的青山,往故鄉飛去消失不見。

“從今日起,我不是你的父親,我是你的叔父,你不是我的孩子,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與你無關。”

韓昭昭睜大了眼睛,盯著他,一股水汽湧上來,刺激著她的神經,霎時,淚水滾落下來。

“若長兄知道他的孩子是這般,一定會驕傲的,求了一輩子求而不得的,會由自己的孩子來親手實現。我初到京城的時候,還想著要需要怎樣囑咐你,後來發現我是多慮了。”

韓昭昭比他想象當中的更能擔當起大任來。

依山嶽而眠後,能見天下太平,百姓和樂,夙願以償,也算是一種意義上的知足。

“回去吧,別哭了,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就是,天下太平之日,別忘了去墳墓前祭拜你的父母,從出生之日起便盼望,到如今,該有四十年了。”

他掙脫開韓昭昭拉住他的手,踏在初初茂盛的草地上,朝著日光高懸之處行去,浸入了那一片明媚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