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可要歸家◎

韓德元往前走, 一直沒有回頭,韓昭昭站在原野上,見遠處群山纏綿, 隱約聽黃河水滔滔。

見韓德元的身影漸漸不見,她才不舍地回頭, 往回去。

也就是在她回過頭的片刻後,韓德元駐足, 往北而望,最後一次將她的背影收入眼底。

這是他在世間唯一的親人, 而今, 他也要撇下她而去了。

許多事情他沒有對她言說,他想,她不必要知道這麽多,那些事情纏繞在他的心中太久, 幾乎成為了魔障。

她不知道是最好的。

那些事情當中,他沒有告訴她的數不盡,如他本來更為具體細微的身世。

母為女奴,又為異族,受盡□□,後被家族驅逐, 流落在外,家族當中對他好的,也隻有長兄, 在他最落魄的時候收留了他。

還有陳子惠的祖父, 在家族欺淩的他的時候, 為他這個流著異族血脈的人勸說過他的父親, 若不是因此, 或許當那個孩子狼狽不堪來尋他的時候,他該是不大會理睬的。

長兄生前,他是安分守己的,長兄逝去後,為小時候的傷痛,去報複中原。

每當回憶起這些,便有針刺般的傷痛紮在心上,受了這般傷痛,不忍心去破壞她的笑靨,把她拉入這無盡的痛苦的泥濘中。

就讓他死去,而她,對他不要有太多的親情與敬意。

她該行在光明裏,受萬人敬仰,睹天下太平。

又一次,韓德元登上了高台。

周靈也是清楚憑借著韓德元的能力,大概是沒有可能僅是一次的會麵便能夠引得韓昭昭的讓步。

因此,當韓德元走過來的時候,他瞟了一眼,見無甚異樣,便擺了擺手,讓下麵的人他回去了。

如今,周靈隻需要在這裏等著南邊的援軍過來,消耗陳子惠的軍隊的士氣,另外防著北邊的匈奴作亂。

“看好他,若是他在暗中與人勾結將消息傳遞出去,我拿你們試問。”

周靈的殘暴,他身邊的人皆知,聽聞此話後皆是噤聲。

天色漸晚,這一天的對峙也結束了,大軍撤去,一邊在原野上搭營帳,一邊在回到城中。

殘陽如火,掛在遙遠的西山尖。

那火苗漸漸轉淡,漸漸離去,留下一片深藍色的落寞天空,唯有幾片不成形的雲在黯淡的天光中徘徊。

韓昭昭坐在原野上,隨手揪了幾根草葉,身邊便縈繞了草木的清香,心不在焉地把草葉繞在手指上纏了幾下,望著逐漸暗下來的天色,心頭難安。

陳子惠在處理軍隊當中的事情,脫不開身,近處僅有她一個人,就連侍從站得離她也是遠的。

落寞孤寂之感瞬間包圍了她。

有人從南邊騎馬行來,踏碎一片黯淡的天色。

韓昭昭站起身來,蹙眉問道:“何事?”

馬上的人沒有來得及將馬完全停下,馬的前蹄上揚,長長地嘶叫了一聲。

接著,那人急促地吐出來幾個字,說的是韓德元的死訊。

誰也沒有想到,在晚上給韓德元送飯的時候,他閉著眼睛,呼吸已經很淺了。

那時候,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還有殘淡的日光透過窗戶拂到他半邊臉頰上,是暗金色的。

韓德元抬起眼睛,看了看他,又望了望遠處近乎看不見的山色,似乎是笑了,緩緩地閉上眼睛。

韓昭昭今日一見韓德元,揣摩他的意思,已經是猜出了他該是選擇在近日離開世間。

他說他做錯諸多事情,數不勝數,可是她知道,好多真相父親都沒有告訴她,不知道便不知道吧,不知道也好。

可是,她仍是不可抑製地哭了出來。

一時,原野間隻有她的啜泣聲和隱隱約約的蟲鳴,時遠時近。

片刻,韓昭昭才克製住自己的情緒,問那使者道:“如今,韓大人如何了?”

這一次,她沒有喚他做父親。

“明日一早,便送靈柩到夫人的跟前。”

“明日一早,這麽快?”

聽他說出來的話,連韓昭昭自己都不大敢相信,周靈與她家算是有怨,又是一個偏執的性子,不該是狠狠地為難他一番。

“是,陛下親口說的。”

說起來,就是他跟在周靈身邊有了一段時間,也不敢相信這決定是周靈做出來的。

他第一次將韓德元的死訊告訴周靈的時候,周靈暴怒,抄起桌子上的一個杯子衝著門框狠狠砸去,接下來是責罵,責罵他們的無能,心驚膽戰地等待他的處罰。

可是,很快,周靈冷靜下來了,問他韓德元是如何死的。

當得知韓德元是服毒而死,毒藥來源於匈奴,極其隱秘,溶於水中無色無味,輕易找不到解藥,服下之後幾乎是必死無疑。

周靈便是清楚了,這一切,應當是在從他獨自從中山郡拋棄底下的將士,到了滿是是非之日的京城時,就已經計劃好了的。

手扯著衣角,劇烈地顫抖,忽然間淚如雨下,有幾分發狂的征兆。

很快,克製住自己,手隻是死死地抓住衣角。

“既是如此,明日將他的屍體送回去。”

“陛下不需要我們做些什麽嗎?”

比如,在屍體上抹上些毒藥。

“不必,給朕完完整整地送回去。”

“是。”

他俯身應下,答應道,微微抬起一點兒頭來,見陛下已是淚流滿麵。

他退下,離去時,按照周靈平常的習慣,在暮春時節,洛陽城的夜晚已經不算寒涼的時候,沒有為他關上大殿的門。

他沒有走多遠,忽然聽到門裏傳來聲音,憑著自己一貫的警覺,站住豎起耳朵聽了聽。

裏麵傳來周靈的身影,大概是喃喃自語,但是在被黑夜包裹的地方還是潛入了他的耳中。

“親人之間,便該是這種感情嗎?”

佇立在空闊的大殿當中,幾個侍衛或安靜地侍立或整齊地行走。

暗夜當中,安靜得過分。

周靈走到開著的門前,隨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盞燈,看到天上點點的星辰綴成星河。

“不過,若是我的母親在,也該是如此對待我吧。”

當年為保護他,舍身飲下一杯毒酒,在外人的嘲笑與譏諷當中,孤單離世。

或許是因為毒酒的毒性烈,她的麵目猙獰了,也許僅僅是因為喝了酒,吐了血,沾汙了麵龐與衣衫,一輩子好淨的人不願意讓人看到自己狼狽,反正,她拒絕了見孩子最後一麵。

她被草草地埋葬,周靈再一次見到的時候,她已經沉睡於潮濕的土壤當中,不見麵龐,唯見接天的土黃色。而他,還要叩謝他的父親,因為父親的恩典,才為他的母親留了一個全屍。

想到這裏,周靈喚人來,叫回了方才已經退下的侍從。

“韓德元的屍體是完好無損的模樣?”

“回陛下的話,是。”

“麵目不猙獰,嘴角可有血跡?”

“麵目祥和,最後一眼是笑著的,嘴角沒有任何血跡,神色如常。”

他惴惴不安地回答,等待著陛下的吩咐。

“好,那還按照之前的安排,明日一早,便將韓德元的屍體裝入靈柩,按照現在的模樣給運過去,不得有損壞。”

手指關節按住桌角,磕磕絆絆,也無甚痛感,隻是劇烈地碰撞著。

見他沒有什麽別的吩咐了,侍從乖覺地退下。

近處又隻餘下他一個人了,深沉的夜幕如一張大網,將他捕捉入內,又緊緊地縛住。

大門敞開,周靈看向星辰點染處。

小時候,他曾無數次望過黑暗而遼闊的天際,在孤獨寂寥時,無數次想走出幽暗的宅院,無數次幻想過有人會突然在他的麵前,粉碎這扇盈滿了罪惡與舒服的窗戶,給他一束光,引他離開這黑暗。

他或許沒有等來這個人,但是在此情此景之下,麵對著對方的人,哪怕是想到了與他同處於一個境地,他也是沒有狠下心來,卻由著自己做了這個帶來光明的人。

起先,隻是低低的啜泣聲,後來,不知怎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淚水肆無忌憚地往下流,如同奔湧而出的河水,極為洶湧。

這聲音也引來侍從的停步,他見到陛下哭了,不見平日裏的張狂與戾氣,聳著肩,哭得可憐,像是個孩子。

可是,他好像真的是個孩子,無父無母,不大的年紀便要背負起這麽多沉重的東西來。

思緒飄忽,又回到了原野之上,他麵前的女子是敵方首領的夫人,父親曾為衛國得力的將領,經曆過一次次的戰爭,也算是在一次次的磨難當中鍛造出來的。

可是她現在也是哭了,哭得那般無力。

忽然感覺自己的鼻尖也是一酸,沒想到在這個黑夜裏暫時褪下平常所做的虛偽麵龐,自己竟然也是這麽容易共情的一個人。

“陳夫人節哀。”

從嘴邊逸出來這麽幾個字。

她的臉上全是淚,沾濕了衣襟,模樣有些狼狽。

因著男女之別,又是敵方的人,他不好掏出帕子,像對待自己的姊妹一般,為她擦去淚痕,寬慰幾句,也隻是她哭得厲害的時候,暗中提醒她幾句。

“多謝。”

她垂眸,取過自己的手帕,一邊擦著眼淚,一邊道。

他做到這般,已經是足夠了。

月亮漸漸升起,掠過低矮的群山,與星辰相伴,將光芒揮灑到原野。

韓昭昭目送著周靈派來的侍從騎上馬,馬嘶叫一聲,接著,踏著柔嫩的草遠行而去。

而她,頂著一對紅通通的眼眶,立於風中,有些寒冷,心裏是無盡的孤獨。

忽然,一股暖流彌漫,襲過全身的每一寸肌膚。

是陳子惠來了,擁著她入了懷中。

“天色已晚,可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