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遊子歸鄉◎

周靈沒有食言, 第二日一早,裝著韓德元靈柩的棺材便被送了過來。

周圍的人謹慎,圍著韓德元的屍體驗了一圈, 也沒有驗出來什麽可疑的物品,這才算放了心, 預備著給他下葬。

下葬要選墓地、挖墓地、立碑,這些都得耗費些時候, 因此,他們先是暫時把韓德元的靈柩停在了某處, 預備著十幾日之後, 待一切準備得大致妥當之後,再去下葬。

這個時候,周靈仍然在等待援軍,與陳子惠的軍隊對峙, 隨著援軍漸漸迫近,士兵們的親屬還未周靈所控製,軍中的氣氛越來越焦慮。

家中經曆如此大的變故,又逢上這些事情,就連韓昭昭也是有些坐不住,倒數陳子惠最為淡定, 他相信匈奴內部的動亂必然會很快解決,而江星闌定然會抽出一部分軍隊來幫助他。

如今,是越發低落的士氣。

為了更為深入了解這士氣低落到了何種程度, 夕陽隱沒了最後一絲光輝, 火把紛紛點燃起來的時候, 她穿上普通士兵的衣服, 簡單地易容了一下, 扮做普通士兵的模樣,行在營帳中間。

聽到低低的喟歎,行近時,那聲音漸大,轉而哀涼的歎息。

火把的亮光下,幾個士兵席地而坐,哀聲歎氣。

“你說,等到了個啥時候,咱們才能進城?”

“誰知道啊,那邊可是一點兒信兒都沒有,就連咱們將軍、副將的一家子全都被關著呢,這麽多天,和他們就是幹瞪眼了。”

“不是說,援軍過來,過不了多長時了嗎,他們那邊的兵都要過來了,聽說,已經要渡江了。”

“咱們就在等著,等等等,就會等,到底要等到個啥時候!”

一個士兵猛地站起來,憤憤地跺了跺腳,聲音之大,如驚雷在天空當中轟然炸裂。

憤怒至極,又抽出刀,舞了一番,之後,又將刀橫插入了泥土當中。

接著,又怨恨道:“還說是要聯合匈奴,聯合?我更不信!都多少年了,我在邊境上站打了那麽多場仗,最清楚,打得這麽狠,怎麽可能!”

他的年紀不算小了,若是按照一般情況,從壯年便開始從軍,也算是老兵了。

有人勸道:“你可別這麽說,這麽說,不是把士氣往下落嗎?咱們要相信刺史,相信元帥。”

“不是,我也不是不相信,我知道他們的能耐,可是太難了啊。”

就算是知道匈奴當中有他們的人,誰也不敢相信原來與他們浴血而戰的匈奴突然倒頭幫向他們這邊。

“我還怕的是,為了打敗他們,咱們這邊會跟匈奴達成什麽協議,那叫什麽,啊,引狼入室。若是這樣,咱們還不如戰死,我就是死,也不能讓匈奴人□□咱們的一丁點兒土地。”

“不會的,不會的!”

“我知道不會,可我就是怕啊,他們真的會歸順我們嗎,為什麽要歸順我們?”

長夜下,麵對著寥寥的星辰,他質疑著,這輩子浴血沙場,死生已經置之度外,怕的卻是這個。

手裏提著刀,望著天,忽然喃喃道:“天上的星星,不論近處還是遠處,都是一樣的,要是能夠看見匈奴那邊是什麽情況,再來告訴我,該有多好。”

之前守夜時,常做此種想法,那時是念故鄉,這次是關心塞外的動向,心係故國。

韓昭昭舉了一個火把,緩緩地行過這幾個人的前麵,她的步伐輕盈,一點光劃過士兵們的眼簾,有的人隻抬眼看了一下,接著進入擔憂當中。

韓昭昭默默地走過,獨舉一個火把,總算走出了那低沉的氣氛,可心裏久久不能平靜。

終於在沒有什麽人的地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她也是不知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等來江星闌。

“夫人?”

有人在身後喚她。

她回頭,見是陳子惠的親信,便問道:“何事?”

難掩愁緒。

“是匈奴來的密信。”

韓昭昭雙手虔誠地捧過,希望等了這麽久,得來的是好消息,這封信太沉重了,揣了太多人的心願,有站在外麵守夜的士兵,有荷著鋤頭歸家的百姓,有塞外的驅逐著牛羊的牧民,還有那已經入眠的前輩。

她的手顫抖著,拆開信封,把火把扔到一邊,隻借著月亮的光模糊地見到了上麵的字。

是工工整整的,用中原的文字書寫的,按照陳子惠之前告訴過她的暗語,她拚湊出來其中的含義。

隻有八個字——暮春時節,遊子歸鄉。

也就是在知道那含義的瞬間,她淚如雨下。

之前所恐懼的一瞬間都化為灰燼,盼了這麽多年,數十代人的期盼都有了結果,他們能回家了,王師終究還是眷顧了北方冰冷的土地。

就著火把上的火焰,將這封信燒為灰燼。

韓昭昭又一次抑製不住地哭了,是自那日得知韓德元死訊以來的第一次。

持著火把重新走上來路的時候,她仍是掩不住低低的抽泣聲,這一聲驚動了方才爭論的士兵,紛紛往她這邊望去。

見是一個身材瘦弱的士兵,拿著火把遠遠地走過,看不太清楚麵容,想來年紀應當不大,看衣服也是普通的士兵,怕也是如他們一樣,為著戰事而焦灼。

有人清了清嗓子,高聲道:“小兄弟,別擔心,我們有這麽多人,隻要我們服從安排,勇敢去衝鋒陷陣,別慌,我們會贏的!”

遠處的人動了動,聽到了他們的聲音,點了點頭。

這一刻,韓昭昭想把消息告訴他們,匈奴的援軍來了,他們不必如此擔憂,勝利在即。

可是,為了麻痹周靈的軍隊,他們暫時要將這個消息隱瞞,一點點兒地通過滲透的方式告知底下的士兵。

不過,很快,這個好消息他們就會知道了,他們見證血淚,也會見證江山一統,見證無數前輩的夙願成真。

恰巧在得知消息的第二日,韓德元的陵墓已經修築好,因是暮春,天氣逐漸炎熱起來,靈柩又在軍中,不得已,沒有按照習俗而是提早將他下葬。

墓穴已經挖掘好,因為軍務繁忙,韓昭昭隻帶了幾個人參與了她父親的葬禮,規模極簡。

韓德元入陵墓,石棺即將蓋上的時候,韓昭昭攔下了他們。

“讓我進去再去見他一眼,最後一眼。”

除了她和陳子惠,對於韓德元的身世,哪怕是再親信的人,也不清楚。

她讓人圍在這一間墓室的外頭,獨自靠近了石棺。

低頭,手指輕動,揭下了韓德元臉上覆著的麵具。

一張中年男子的麵容顯現在她的麵前,臉頰上可見他的滄桑還有他年輕時的英俊麵容。

韓昭昭見過自己祖父的畫像,他與他的父親長得並不像,這副好麵容當是隨了他的母親。

若是一個女子生了這樣的麵容,又是戰敗的俘虜,會發生什麽,也不難想象。

雖然,那些事情韓德元沒有和她說,但她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韓昭昭將麵具放在手中,逐漸揉皺又撕破,他活了一輩子,想必還是能盼望著以自己的真實麵容示人的吧。

那她幫他實現,她來,還是想告訴他一個消息。

“暮春時節,遊子歸鄉,漂泊在外的人要回家了。”

合上石棺的那一刻,她看到他隱隱約約的笑容,心滿意足,像是預料到了這個結果,從容地長眠。

“等天下統一的時候,我會把消息告訴我的父母,還有叔父您的。”

按照衛國的傳統,一個有身份的人下葬之後,往往要擬寫碑文,稱頌他一生的功績,做賦者起筆欲寫文章,韓昭昭擺手說不必。

他這一生太複雜,至於功過便留待後人評說吧,這碑上,空空如也也是好的。

有人提議要在這墓地上寫上他的名字,彰顯出墓主人的身份,又一次被韓昭昭拒絕。

直到現在,韓昭昭都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麽,他一直用著長兄的名字遊**於世間。

不過,既然他不願意說,韓昭昭也不會去刻意問,非要尋求一個確切的答案。

那個名字對於他來說,或許是承載了血淚與痛苦的,他想要將它遺忘。

可是,他也不該頂著長兄的名字被後人銘記。

“不要用名字了,用職位便可。”

這職位是他一點一點打拚上來的,從一場場戰爭中掙出來的,代表了他一生的辛勞與功績。

那一塊墓碑立好了,隻在上麵簡略地寫了幾個大字,說明墓的主人是什麽身份。

一個人一生的悲歡也隨之入土為安。

陵墓獨立於丘陵之下,有些孤零零的模樣,不過這一次,韓昭昭沒有太多的傷悲,不久,天下太平了,該有不少青年與孩童出外遊樂,那一刻,又變得熱鬧起來。

而他長眠於青山腳下,也可目睹這一盛世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