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十年◎

江星闌帶著收攏過來的匈奴軍隊回到京城的時候, 已經是三月的末尾,將近初夏。

這一路上,他們都是萬分小心地掩飾行蹤, 盡可能晚地讓周靈那邊察覺這件事情,減少他們的準備時間, 以便於他們能夠趕在周靈下屬當中南麵的援軍到來之前解決京城裏的一應事務。

命令軍隊到了一處隱蔽的地方駐紮,江星闌獨自帶了幾行人到了陳子惠駐紮營帳的地方。

夜色濃鬱, 星辰隱在深厚的雲層當中,她悄悄帶著人馬渡過黃河, 水流拍打著船沿。

黑沉沉的, 燈裏隻點燃了一根蠟燭,散發出黯淡的光亮來。

一舉一動,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得周靈人的注意, 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來。

下了船到岸後,見到岸上影影綽綽的人影,眼疾手快,立刻吹滅蠟燭,藏在樹後,以觀形勢之變。

她的眼睛很快適應了黑暗, 看到了兩道熟悉的身影,是韓昭昭同陳子惠帶了些人馬,出城來迎接她。

韓昭昭亦是望見了她, 見過她不過幾麵, 但是, 對於她的印象, 韓昭昭可謂是極為深刻。

自有氣質出塵脫俗, 令人過目不忘。

江星闌吹滅了蠟燭,在黑暗當中摸索的時候,忽然,一束光照到了她的麵前,在一眼望不見的黑暗當中,就如天上皎潔的明月。

順著光源望去的時候,見到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麵龐,自到過一次京城,在洛水邊、邙山下見過先輩所塑的像,便夢過千遍萬遍。

一百多年前,她生於戰亂年代,飽受戰火的摧殘,念著天下太平,未將任何情緒遷怒於敵方。

即使與江星闌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她仍然是對這個祖先敬畏不已,不想一百年後,又有一人出世,模樣與她一樣,就是做起事來,也是那般熟悉的風格。

若是沒有她,恐怕中原匈奴又要重新陷入戰火當中,不休不止,不見牛羊遍野、青苗遍地。

還有她的表哥,亦是一代英才,戰場相逢時,更見對方的才幹。

見到韓昭昭二人,江星闌有一種天然的熟悉感,這一刻仿佛拋掉了深謀遠慮的設定,隻是一個迫不及待歸家的遊子。

遠處的燈光為她引路一般,穿過層層的枝葉,灑在草地上,她腳步輕盈,不多時便到了兩人麵前。

霎時,丟掉手上的已經被吹滅的燈籠,像個孩子一般,撲入韓昭昭的懷中。

上元節的燈會,她裝作認錯人的民女,得以揭開韓昭昭的麵具,喚她一聲“姐姐”。

在兩軍交戰的戰場上,她帶著麵紗,遼闊的草原上,風吹起她的麵紗,她低低地說出一聲“哥哥”,說罷已是淚流滿麵。

而今,根本不必如此了。

“我回來了。”

我帶著匈奴的軍隊回來了,帶了幾代人的期待回來,也會把希望帶回去。

與那時一樣的,是淚流滿麵。

她的淚水打濕了韓昭昭的衣襟,或許因是太激動的緣故,沒有察覺到。

此時的她在韓昭昭的眼中與一個孩子無異,韓昭昭輕輕地拍上她的背,方才感覺到她的瘦弱與矮小。

這多年來輾轉反側,多次在死亡的邊緣掙紮,又焦心勞力,怎麽不會變成這般的模樣。

可她卻是堅韌不已,如落入石縫當中的種子,抵住石塊的重壓、風雨的摧折,長成了一株挺拔的青鬆,立在山巔,被青史銘記。

“回來就好。”

韓昭昭拉住她往營帳當中走。

她也是冷靜下來一些,問道:“我帶來的這些人你們打算如何處置?”

陳子惠答道:“先找個隱蔽的地方安置起來,不讓周靈察覺大概是不可能的,隻能盡可能地減少他的防備之心,我會盡力讓他認為這是我從並州招來的援軍。”

並州北邊臨近邊地,當地人與匈奴人雜居,穿衣打扮都與匈奴人相近,因此,對這些人稍加掩飾並不難。

“表哥說得是。”

“這些人我會給他們尋個穩妥的地方安排,周靈那邊看守被挾持的家眷的守衛……”

“我已經安排好了,哪日起事?”

“若是情況不變的話,便是後日,但也許會提前。”

“好。”

應下這句話的時候,江星闌笑了,很久沒有這麽真切而暢快地笑過了。

雖說造化弄人,她與表兄曾為仇敵,多次在戰場相遇,欲要奪取對方的性命,可是,上天還是憐愛了她,讓她曆經艱辛之後又得以返回故鄉與血親重逢,完成先輩遺願,共謀大業。

因為江星闌是遠道而來,經曆了顛簸,除了必須要她插手的事務,其餘的都由陳子惠來安排。

第二日清晨,安排好看守劫獄的計劃之後,他喚顧鈞來,讓顧鈞給太後寫了一封信,悄悄遣人送給太後。

顧鈞寫這封信寫得慢,數不清揉碎了多少張紙,寫到最後又是涕泗橫流,總算在黃昏之前寫完了,派人送過去了。

張家本是投靠陳子惠這一派的,張太後身邊的人也有陳子惠的人,這人機敏加之太後的維護,一直沒有被周靈發現不尋常的地方,還留用在太後的身邊。

京城當中幾乎所有的軍隊都被周靈調過來守洛陽城四周的城門,尤其是洛陽城的北門,皇宮裏的守衛幾乎是空了,因北門距離皇宮距離很遠,又怕夜間有什麽意外發生,周靈在晚間也是不回到皇宮裏了。

連帶著太後也是如此,一來是為了調動重病保護她,二來也是能更好地看守她,防止她被陳子惠那邊的人所蠱惑。

重重盤查與包圍的軍隊,仍然是放過了送信的人,安然無恙地將信交到太後的手上。

寫這封信的紙已經不新,都有些泛黃了,仔細一看,連信都不用拆開,太後便是知道了這是顧鈞寫給他的。

這紙是她丟給顧鈞的,她當然記得。

十多年前,顧鈞還不是並州刺史,還是一個不好讀書,隻好舞槍弄棒的紈絝子弟,做了張家的侍衛。

字寫得歪歪扭扭,問起讀書的事來,堪稱一問三不知。

當年,她憤懣不過,扔給他一遝紙,讓他好好練字,不願意讀書就抄,書抄百遍,其義自見。

他回去練字抄書了,隻是她丟給他的紙,似乎一張也沒有用。

再後來,便是她為了家族的榮耀,被家人送入宮中的時候,她依依不舍入宮,而他也領了職位,要離開京城前往並州。

他是一腔熱血,談起邊境的百年動亂,盼著兩方的和平,希望自己能夠保邊境一方的安寧。

當時的她是不大相信的,畢竟,讀書的時候便是那般懈怠,還好玩樂,怎能挑起邊地的脊梁來,但是,那腔熱血不容她撲滅,或許,也是受了他話語所感染,竟是點了點頭。

“那你等我十年,十年之後,邊地一定會有太平許多。”

麵對滾滾黃河與重重青山,青年笑得燦爛,揚起麵龐,顯出嘴邊的兩個酒窩來。

“好,那我等你十年。”

當年的話仿佛還回**在耳畔。

十年之後,她以為是太平些許,結果等來的卻是統一與可以展望的太平,圓了幾百年來先人的願望。

那封信被她展開,讀起上麵的文字,不由是淚水縱橫。

其上添了穩重,但是仍不失少年意氣與滿腔熱血。

那邊已是勝利在望,她自然由不得周靈這邊的拖累,在他們解救將領家眷的時候,她努力拖住周靈。

正琢磨著對策的時候,忽然聽侍從通報說陛下來了。

周靈這次算是猝然來訪,也不知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麽端倪之處。

太後慌忙之間將信紙燒了,臉上的淚痕也來不及抹幹淨,便聽到愈來愈近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