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的開端◎

說起來, 周靈與太後之間還是有些淵源的,周靈母親被逼自殺,他的父親遷怒於他, 還是太後勸說了皇帝,壓下了皇帝的怒火。

後來, 周靈被囚禁於一方宮殿當中,也是太後時常派人去看他。

可是, 即使有了這麽一層關係在,周靈猝然到此, 太後仍是恐慌。

如今, 周靈早已經不複幼年時的無憂無慮,心思深沉手段又狠辣。

在周靈進門前的那一刹那,太後下意識地往身後望了一眼,火燭當中的紙張已經幾近消失了, 她這才回轉身來。

周靈進來,對太後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喚了一聲“母後”,便招呼著宮殿裏的人下去了,隻餘下他們兩個人。

太後的心裏不由一陣恐慌,好在那信紙已經完全化成了灰燼, 任是他再想尋,從那灰燼當中他也是什麽都尋不到了。

“您怎麽了,情緒不大好?”

周靈這麽多年來備受冷落, 對他人的情緒變化極為敏感, 立馬就發現了太後的不對勁之處。

卻是收起了審視的目光, 微微低了頭望著太後。

“不知父親那邊情況如何了。”

太後的父親尚在病中, 拖拖拉拉地一直沒有好。

“張大人的病已經漸好, 我每日都派太醫去那邊瞧著,您莫要太擔心。”

對著太後,他常以“我”自稱。

太後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徹底將淚痕抹淨。

這個時候,周靈就在一邊專注地看著,從前,他也是這麽望著的,如同欣賞這一幅絕美的畫作。

直到太後開口:“你來這裏有什麽事情?”

“沒什麽事情,隻是想同您談談。”

天色已暗,屋裏燃著蠟燭,因而,他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太後的身旁,似乎與太後的關係很親近。

太後坐在椅子上,一雙眼睛望著他,問道:“要說些什麽?”

壓抑住自己心裏的慌亂,換上和善的笑容不過是瞬間的事情。

“想同您說說我小時候的事情。”

周靈笑了,笑的時候顯露出嘴邊的一對酒窩來,眸子漆黑而幽深,專注地望著她。

“小的時候,您帶我來過這裏。”

“我還記得,那天是你的生辰,我帶你出來轉轉。”

這條街是京城裏的熱鬧之地,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雜耍賣藝的,唱曲的,街上吆喝販賣東西的,應有盡有。

如今,她離開皇宮臨時搭建的房子便坐落在這條街上。

“是啊,那條街上有唱戲的,您帶我去看了,還看了好幾出戲。”

“是,我是最愛聽戲的,深宮當中寂寞,不知如何派遣。”

說到這裏,太後苦笑了一下,麵容依然精致,卻是難掩愁緒。

“那天,您陪我坐了許久,回了宮,我又回到那幽閉的地方,可是不久,就把戲班臨時排練的場所安置在了我的院外,在那間黑暗的院子裏,我時不時地能聽到飄來的戲曲聲。”

“因為您知道我是喜歡的,我也是寂寞的。”

他的臉龐半邊被燭火映亮,半邊還隱在黑暗裏,隻是那雙盛了跳動的火苗的眼睛分外明亮。

太後沒有言語,他接著說道:“那院子裏常飄來聲音,我知道,那是您要聽的戲曲,我算是趕在您前麵聽了,不過,也不算,好的戲曲不過是那麽幾出,有幾折都是那日您同我出去的時候聽過的。”

“比如那戲曲裏唱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著可以死,死者可以生。”(1)

這首曲子太後愛聽,戲班子也常排練,其實,他記得清清楚楚,甚至一個唱腔都不會差。

說出這曲子的時候,他專注地望著太後,將整個臉龐完全從黑暗當中移了出來,略微伏下身來,仿佛一隻乖巧的貓。

“這首曲子,我還會唱呢。”

說罷,他唱了出來,或許是常在庭院裏聽這個曲子,又用了心,竟是唱的分毫不差。

聲音很低,隻有太後能聽清楚,而站得稍遠的侍從隻能看到他的嘴唇在動。

就隻是這一句話,霎時就能將人拉到不知因何而心動的情境來。

期間,那雙眼睛是一眨也不眨,望著太後,隻覺得一陣劇烈的風刮過,眼中倒映出來的火苗竄跳得厲害。

太後雖說長他一輩,但年齡上也沒有比他長上太多,看起來根本不似年近三十的女子,就連端正地坐著,也能瞧出來幾分優雅之態。

“你唱得很像,我也是常聽這首曲子。”

太後的臉掩在黑暗當中,說話的語氣有些慌亂,手下意識地抓住椅子的扶手,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這首曲子當真是好聽,就是聽了千遍萬遍,仍是不覺得有半點膩煩的心思,真的是合了我的心意。”

手搭在了椅子的邊緣,不過,也止於此了。

太後輕不可察地歎了口氣,道:“這首曲子是好,我常聽得還有另一首,你應當有印象吧。”

“哪一首?”

周靈笑意盈盈地問道:“除卻這首,少有哪一首能夠令我有如此深刻的印象。”

“《哀江南》,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2)

這一首,她也是常聽的,訴的是國破家亡之苦,換到世事變遷的現在,也是適合的。

她想要天下太平,不願意周靈做了千古的罪人,這麽多年的戰爭與動**,流的血太多了,她不想讓這上麵再多上一些了,何況,這個人還是她帶大付出了心血的孩子。

可是,她知道周靈心思敏感,很能聽出來她話語中的含義,又多疑,因此每一句話都是說得小心,觀察著他的表情。

見他的表情並無太大的變化,她才接著說完。

“這首曲子我也是熟悉得很,您常聽的,我也是常聽。世事易改啊,前時的繁華宮室到如今已經是遍地衰草,從前被錦簇花團所圍的人,現在已經是落魄,一次又一次,循環往複而不休不止。誰也不能阻擋曆史的大勢,在大的潮流麵前,誰都是徒勞無功。可是人啊,總想在這世間留下點兒什麽,有的是實際可見的功績,有的是虛無縹緲的情感。我說得有些累了,您這裏有沒有水?”

麵上是笑的,眼中似含了淚,火苗又在瘋狂的跳動,水與火便如此在他的眼中聚為一處。

他的話挑動著太後的神經,細細地思索著,琢磨著他的意思,他下一步要如何行動,就連他問出來這一問題的時候,人也是愣了片刻後,才點了點頭。

“我去就好。”

他做事總是習慣親力親為的,就算是想要動手腳,現在太後也沒有能力阻止他,隻能見招拆招。

倒完了水,周靈端著水杯走到桌前,一飲而盡,速度很快,看這個樣子,這杯子的水是沒有倒滿,大概是隻倒了小半杯的樣子。

喝完後,一丁點兒沒剩,又將杯子放到桌子上。

壓低了聲音,靠近太後說道:“這個杯子,您給我吧。”

“你若是喜歡的話,便拿去。”

這個杯子的樣式是她極喜歡的,可周靈既然都拿著喝過了水,又向她要,她自然不會不給的。

“不是,這個杯子裏有毒,是我方才下到裏頭的。”

太後知道顧鈞的計劃,是想讓她盡可能地拖住周靈,以方便他們解救家眷,增長士兵的士氣,更早地結束這場戰爭。

可是,周靈怎麽會下毒。

一時間,她的思維混亂,手指顫抖,麵色煞白。

“我方才喝下的便是毒藥,我母親留給我的,我知道自己大勢已去,不想給您留下太多的遺憾,不然,您該後悔萬分那日在屠刀之下救下那個年幼的孩子了。”

“放心,這毒藥隻是針對我自己的,我不會傷害您的,您看,我之前做過哪件?”

沒有,從來沒有,他對她的格外關照太多了。

太後搖了搖頭,眼中的淚抑製不住地流了下來。

“您別害怕。”

周靈抬手去擦拭她眼角的淚,這一刻,他離他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與他身上的寒氣。

“我能像小時候那樣,倚靠在您的懷裏嗎?”

那時候,聽戲聽累了,便是這般。

戲台上水袖翻飛,唱起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句,”那時候的他還是懵懂,而如今,終於懂得了它是何種含義。

太後點了點頭,他便是靠在了她的懷裏,從燭光當中抬頭望去,可見微弱的星光。

袖口擦過他的肌膚,就像他小的時候,為他擦拭去淚水一般。

家族覆滅,母親自殺身亡,在那個寒夜裏,他被凍得瑟瑟發抖,是太後拉起他的手,從捉著刀的人的手中救下他,帶他行過暗夜,到了有炭火、有燭光的地方。

而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也被這溫暖而包圍,令他眷戀不已,可是,熱量仍然是在不可抑製地流逝。

他靠在太後的懷裏,如同一個孩童,眼神複雜,卻似經曆無數滄桑,仰起頭來仍是有一雙明亮的眼。

“您知道嗎,我愛您!”

乍一聽這話語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太後愣了一瞬。

平時再是放縱,可是在麵對太後的時候,仍然是猶疑踟躕。

嘴唇囁嚅著,手抖著,刻意避開太後的目光:“是的,我愛您!”

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這一段感情而起,似乎已經融入到了那戲曲當中。

“我知道。”

有一隻手握住了他愈發冰涼的手。

“當年救了我,您會不會後悔?”

“不後悔,錯不在你,若你不生在這樣的家庭,也不會走上這麽一條路,你會無憂無慮地長大,又聰慧,會得來許多人的豔羨。”

“您不要哭了,以後,會太平的。”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最後歸於消失,就是那舉到半空中,想要為她逝去淚水的手也在半空中垂了下去。

周靈逝世的消息傳出去的時候,震驚了一眾人,人們把他當做陰鷙的惡鬼,與他交鋒,會引來血流成河。

可是,他就這麽平靜離開世界,留下這片即將和平的土地。

之後的事情極為順利,釋放被關押的家眷,兵不血刃進入京城,收編軍隊,百姓和樂 。

四月十二日,初夏時節,新朝建立,改國號為梁,年號為盛和。

不禁讓人想起前朝之前的那個同樣名為“梁”的朝代開國之時,也是武定天下,不過,也是有不同的,那個時候是暫時被壓抑下來,一觸即發的矛盾,這會卻是盼望已久的太平合樂。

新皇登基與立後大典在同一日、同一時舉行。

新帝攜新後共登高台,俯瞰京城,接受眾人的朝拜。

細碎的陽光灑在高台上,將一切映照得明媚非凡。

城枕在山的臂彎裏, 河水如帶繞城而過,一派祥和。

四月十二日,是前世的時候韓昭昭的生日,那一世曆經坎坷,期望碎在了黎明前夕,這一輩子,終於得償所願。

這個日子,會被曆史銘記,是新朝建立的日子,也是太平的開端。

作者有話說:

(1)引自《牡丹亭》

(2)引自《桃花扇》感謝在2022-08-19 20:13:57~2022-08-21 21:48:3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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