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程序,遇到這等貪腐和災荒的事兒,作為全權代表下去,首要是賑災,安撫災民的情緒。若是發現貪腐,氣氛不對頭時,殺一兩個人也行,事後把自己的苦衷說說,沒有人會說什麽。

可沈安這個卻不同。

案子已經破了,災民的情緒也穩定了,這廝竟然在臨走之前殺人。

你說你殺就殺吧,還弄了一個造反的罪名,這話你哄鬼去吧。

大名府是什麽地方?

那是大宋的北京,若是那裏造反,北方雄兵無數,瞬間就能合圍大名府,誰都跑不掉。

所以沒人相信那些人會造反。

“這是栽贓!”

韓琦苦笑道:“他為了殺人而搜羅的罪名,當時在場的人很多,那個傻小子,他就該悄然處置了他們,到時候說他們謀逆,誰能反駁?”

這是搞暗箱操作,不給別人質疑的機會。

趙曙看著韓琦,突然覺得他和沈安有一點很像,那就是為了達成目的而不擇手段。

這樣的臣子要看他的誌向,韓琦是想千古流芳,成為大宋名相。

沈安想什麽?

北望江山?

還是……

趙曙想起了沈安當年說過的話。

——海外很大。

這個世界很大,大宋很小。

大宋難道能擁有這個世界嗎?

趙曙笑了笑,覺得不可能。

“消息應當很快就會傳回來,諸卿如何看?”

趙曙已經是頭痛欲裂,就把難題拋給了宰輔們。

“陛下,此事怕是要讓沈安避避風頭吧。曾公亮也有些頭痛的道:“若是讓他留在汴梁,怕是會被群起而攻之。”

這是好意,但卻是退縮。

趙曙放開捂額的手,眼中多了冷色。

歐陽修歎道:“去雄州吧,他號稱雄州沈,雄州百姓也以他為榮,去了那裏沒人敢招惹他,過幾年再回來,這事就妥了。”

不管多憤怒的事兒,當時你恨不能殺人,覺得這個憤怒永世不會消退。可不過是幾個月,最多幾年,你就會淡忘了此事。

時間才是最大的黑手。

趙曙的嘴角翹起,卻是譏諷的笑。

包拯出班道:“沈安年輕,那些人殺之不足惜,臣以為情有可原。”

沈安沒有經過趙曙的同意就殺人,這是大錯,包拯在徇私,但卻無人指責。

“殺得好!”

韓琦抬頭,眼中全是怒色,“陛下,殺了就殺了,那等人若是被臣遇到了也是一個殺,如今怕的就是那些人的圍攻,且讓他們來,臣去擋著。”

韓琦躬身,起身時因為體型龐大踉蹌了一下。他穩住身體,轉身離去。

那腳步有些外八字,配上龐大的身軀,看著有些跋扈。

可在此刻趙曙的眼中,這些不是跋扈,而是擔當。

包拯不能去,他去了隻會激化矛盾,徇私的指控將會籠罩皇城,得不償失。

韓琦去了。

“韓卿……”

趙曙起身伸手,可韓琦卻不回頭,就邁著八字步出了大殿。

消息果然很快就傳到了汴梁城。

“外麵很熱鬧。”

邙山書院裏,王雱端著茶杯在喝茶。

一個教授苦笑道:“山長此次算是惹下大禍了。”

“他幹的很好,某就想這麽幹,隻是沒機會。”王雱的目光冰冷,突然問道:“可敢做大事?”

“元澤!”

教授才將打個寒顫,外麵來了折克行。

稍後蘇軾也來了。

“此事麻煩了。”蘇軾氣咻咻的道,“禦史台裏不少人都說安北犯了大錯,當發配,發配啊!”

屋裏此刻沒外人,折克行突然低聲道:“某能帶人出去……接了安北兄的家人,一路去北方。”

蘇軾點頭,“甚好。”

兩個棒槌!

王雱冷笑道:“能去哪裏?去府州?那是找死,你信不信,若是去了府州,令叔折繼祖會把你們全數拿下……家族啊!”

這個年頭家族就是一切,折繼祖若是麵臨這樣的選擇,隻有兩種方式:第一造反,第二拿下他們,算是汙點證人。

折克行想了想,搖頭道:“你小看了折家。”

“某不懂折家,但某知道你這個想法不妥。”王雱是這個小團體裏最聰明的人,他說不妥,折克行也隻得閉嘴。

王雱放下茶杯,說道:“外麵現在如何?”

“群情鼎沸。”蘇軾擦了一把汗,“皇城外又被人堵了,奏疏無數,都是彈劾安北的。”

“他破了規矩,那些人當然要恨他。”

王雱敬佩的道:“大宋不殺士大夫,那是謊言,可確實是不怎麽殺,殺幾個就算是稀奇事。可安北兄在大名府一次就殺了三十人,那些人慌了……”

“他們擔心自己以後犯事了也會有此遭遇,所以慌作一團,唯一的辦法就彈劾,把安北兄弄下去。”

“兔死狐悲?”

折克行的話讓王雱第一次讚許:“這話說得好,就是這個意思。兔死狐悲!”

蘇軾焦急的道:“某告假出來,馬上就得回去,怎麽辦,要某怎麽出力隻管說,大不了某一把火燒掉禦史台!”

“淡定。”王雱搖搖頭,吩咐道,“讓那些教授來。”

稍後一群教授來了,王雱起身拱手道:“外間事你等應當也有耳聞,怎麽看不重要,重要的是……邙山書院不支持優待士大夫,你等可認同?”

這是沈安的觀點,並作為邙山書院的座右銘之一。

“是。”

不認同這個理念的人都滾蛋了。

王雱微笑道:“去把學生們叫出來。”

稍後的校場上,王雱大聲的喊道:“那些人慌了,他們擔心自己以後貪腐會被處置,可貪腐為何不被處置?為何殺不得?看看千年以來的……哪朝哪代不殺貪官汙吏?就大宋!”

學生們的怒氣起來了。

“某覺著元澤和安北有相通之處,那就是蠱惑人心。”

蘇軾的話讓折克行點頭又搖頭,“不,安北兄是為了大宋,元澤卻是為了抱負。”

一個是為國,一個是為了私,沒法比。

“這個大宋到了如今的地步,誰的錯?”

王雱蒼白的臉上浮起了紅暈,喊道:“那些貪官汙吏為何被人庇護?他們想幹什麽?他們想為所欲為,想弄死山長,咱們能答應嗎?”

“不能!”

學生們的氣勢起來了。

王雱指著外麵喊道:“那些人如今堵在了皇城外,他們在逼迫官家,他們在逼迫宰輔,咱們能坐視嗎?”

“不能!”

學生們的血氣都被激發出來了。

王雱嘶喊道:“那就出發,保護官家!”

“保護官家!”

書院的學生們排著整齊的隊列出發了。

邙山書院的鄰居有宗室書院,還有太學。

兩家書院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邙山書院的學生去了,他們說要保護官家。”

宗室書院的大多都是聰明人,有人說道:“那些人哪裏敢衝進皇城去?王雱多半是要硬扛那些人呢。好氣魄!”

“那咱們怎麽辦?”

一陣沉寂之後,有人搖頭,“咱們不能去,否則官家隻會忌憚,而不會有半分高興。”

“為何?”一個懵懂的宗室子問道。

“咱們是宗室,涉足政事就有圖謀不軌的嫌疑,甚至會被那些人利用,所以老實些,就呆在書院裏。”

這邊還好,可太學那邊卻暴動了。

郭謙帶著一群人在阻攔群情激昂的學生,可哪裏擋得住。

“我們要去保護官家!”

“官家不要你等保護,有禁軍!”

陳本拚命攔截著,最後被一把推開,跌坐在邊上。

“衝啊!”

學生們衝了出去,郭謙跺腳道:“都回來啊!”

……

此刻的皇城前,氣氛肅然。

韓琦站在大門外,對麵是數百人。

“……從祖宗以來,從未有人如此屠戮士大夫,從未有人這般大膽,沒有官家的命令就下手殺人,這是僭越,這樣的行徑,這樣的人能容忍嗎?”

一個年輕人在前方大聲疾呼,身後的數百人喊道:“不能!”

這是一個龐大的團體,當年的範仲淹都敗在了他們的手下。後來的王安石也不是他們的對手,苦心孤詣的新政同樣慘敗……

如今他們來了。

而當前隻有韓琦一人。

韓琦站在那裏,想起了當年……

他想起了慶曆新政,想起了範仲淹。

當年我們慘敗啊!

今日他們再度來襲,老夫怕了嗎?

韓琦抬頭,嘶吼道:“那些人該死!殺得好!”

氣氛驟然一緊。

這是來自於大宋首相的嘶吼,代表著政事堂的態度。

怎麽辦?

當年的範仲淹被抹黑,那些人說他結黨。

結黨是大宋政壇最忌諱的事兒,被這個借口攻擊,幾乎很難幸免。

隨後富弼被汙蔑想行興廢事,也就是當做伊尹霍光那種人物,能以臣子的身份決斷帝王寶座的歸屬。

這個黑鍋砸的富弼暈頭轉向。

敗了。

哪怕趙禎知道這些抹黑都是假的,可他依舊不能挽回局勢。

原因是什麽?

範仲淹的新政是要動刀子,從大宋的身上割腐肉。

新政中的一條叫做抑僥幸。

什麽叫做僥幸?

權貴子弟從出生沒多久就能有官職,這叫做蔭恩,也叫做僥幸。抑製僥幸,就是割腐肉。大宋的三冗,冗官、冗費,兩冗與此有關,範仲淹這一刀砍的很準。

但這動了權貴們的飯碗,後果可想而知。

而今日這些人來這裏鬧騰是為了什麽?

沈安殺了官吏,這破壞了不殺士大夫的潛規則。

咱們犯錯了沒事,頂多是下放到地方為官罷了。就算是再進一步,那就發配吧。

發配就發配,命保住了,以後尋機還能回來,多美?

這個潛規則很美,美滋滋。

可如今被沈安的屠刀給觸動了。

你讓這些人如何能不怒火中燒?

人群中有人嘶喊道:“韓琦老賊,你蠱惑君王,結黨營私,今日我等在此,你還想故技重施嗎?”

草泥馬!

韓琦想這麽罵一句,但他捋捋長發,覺得這會影響自己的俊朗形象。

“誰在故技重施?”韓琦冷笑道:“你等當年說老夫等人結黨營私,今日還是這一套,這是什麽?這才是故技重施!來,老夫今日在此,你等可敢來嗎?”

人群躁動了起來,然後緩緩逼近。

那些軍士慌了。

“韓相,怎麽辦?”

動手是不能動手的,否則會惹出更大的禍患來。

韓琦也沒想到這些人竟然敢來,他站在那裏,握緊雙拳。

老夫今日要雪恥!

雪慶曆年間的恥辱!

他雙目圓瞪,氣勢瞬間攀升到了頂峰。

“保護官家!”

就在此時,右邊傳來了一聲呼喊,接著腳步聲傳來。

無數人在奔跑,可卻很有節奏,絲毫不亂。

腳步聲震動著大地,那些人紛紛側身看去。

韓琦也是如此,他覺得應當是另一幫子不要臉的家夥來了。

當那些年輕的麵孔出現時,當看到那在奔跑中依舊整齊的陣列時,有人驚呼道:“是書院的學生。”

但凡是沈安教授過的地方,隻要不改他留下的規矩,那就很好認。

整齊!

哪怕是奔跑之中也得保持住陣型。

“他們來做什麽?”

眾人在疑惑,學生中有人喊道:“打逆賊!”

“打逆賊!”

學生們蜂擁而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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