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外,幾個老人被人攙扶著。

天氣熱,日頭漸漸的有些毒,有軍士說道:“你等何苦在那裏曬太陽,進來吧,今日某違規也罷,讓你等在這裏歇歇。”

門洞裏前後串通,前麵是禦街,後麵是政事堂樞密院……兩頭貫通,過堂風吹著很涼快。

幾個老人搖頭,有人說道:“我等是來感謝官家,若是進去了心不誠,心不誠來感謝什麽?”

軍士笑了笑,對同伴說道:“官家今日事情多呢,那個呂知雜不是剛進去,說是有急事求見官家嗎?”

“官家定然沒空。”

趙曙是很忙。

呂誨在半路就遇到了他們君臣,然後就開始進諫。

“陛下,沈安在祥符縣拎著棍子威脅士紳,這等行徑堪稱是潑皮無賴,地方士紳被逼無奈,隻得交錢。可那股子怨氣卻積下了。陛下,沈安就是個奸賊,您不可不查啊!”

奸賊,佞臣……

這些詞匯是呂誨最喜歡用的,但凡是他反對的事兒,這些詞出現的頻率最高。

比如說王安石在以後就被他說成了奸賊。

此刻沈安算是提前享受了這個待遇。

眾人擔心他生氣,可沈安卻雲淡風輕。

這年輕人看來心胸寬闊了不少啊!

趙曙都微微頷首,覺得很好。

“陛下,此等奸賊還在您的身邊埋下了手段。”呂誨指著跟在後麵的唐仁說道:“陛下,此人就是沈安的人,他在您的身邊,就是要裏應外合……”

唐仁聽到這話後不禁大怒,就陰測測的道:“呂知雜的先祖……當年如何?”

呂誨一下就失聲了。

呂端當年深得太宗皇帝信任,這份信任堪稱是獨一份的。

若是呂端出現在此刻的朝中,定然會被彈劾為權臣。

官家竟然就信任你一人,你不是權臣誰是權臣。

這便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唐仁的嘴有毒啊!

沈安看了呂誨一眼,不禁就笑了。

曾公亮走過去問道:“沈安你今日為何這般大氣?”

被呂誨噴成這樣都不生氣,這個可不是你沈安北的作風啊!

眾人都點頭。

沈安幹咳一聲,說道:“呂知雜對誰不滿,就會罵那人是奸賊,是佞臣,甚至是禍害……但下官閱曆了一番,發現被呂知雜罵的大多是賢臣,下官和那些賢臣並列,不勝榮幸。所以這是誇讚,下官當然不生氣。”

眾人先是一怔,旋即仔細想來,卻發現沈安在取巧。

呂誨彈劾的人中,有問題的自然不少,稱得上賢臣的也就是那幾個罷了。沈安一杆子說大半是賢臣,這就是在罵呂誨啊!

你堂堂禦史台的侍禦史知雜事,竟然彈劾賢臣,這和瘋狗有何區別?

呂誨的臉上多了些青白,剛想說話,趙曙沉聲道:“朕還沒昏庸!”

呃!

你再嗶嗶,那就是說朕昏庸!

呂誨乃是名相之後,膽子很大,可此刻依舊不敢觸犯發怒的趙曙。

隻是被沈安暗指自己是瘋狗,這個呂誨不能忍啊!

他在想著能用什麽罪名去彈劾沈安。

一路到了皇城大門處,幾個老人見了就過來下跪。

“扶起來。”

尊老是華夏的傳統,趙曙自然不肯接受老人的跪拜。

一個老人上前,手中提著一個布袋子。

氣氛很嚴肅,趙曙緩緩走過去,陳忠珩擔心安全想跟著,被沈安踩住了鞋麵。

腳下被踩住了,身體自然而然就往前傾倒。

沈安拉了他一把,說道:“看著別動。”

趙曙走過去,老人遞上布袋子,誠懇的道:“小人從懂事到了現在,一直有人說徭役是天經地義……大宋修路修橋都用了廂軍,隻是讓咱們服職役,已經是好的不得了了……”

大宋對比漢唐,最大的德政就是把那些大工程交給了廂軍去做。

這個值得驕傲。

趙曙微微點頭。

老人繼續說道:“後來小人去服職役……要在縣裏待大半年……可小人那時剛成親,家中就小人一個壯丁……歸家時,妻兒差點餓死……”

職役最大的問題就是白幹。

一個壯勞力白幹大半年,回家家人沒餓死真的是奇跡。

趙曙低頭,“這是朕的過錯。”

他此刻是帝王,所以要自稱朕。

老人惶然道:“不敢不敢,已經好多了,比以前好多了。”

趙曙看了一眼邊上的人,政事堂和樞密院的出來不少,問道:“老丈可說說,這些年可有因為職役破家的嗎?”

老人遲疑了一下,趙曙鼓勵道:“朕在此,你隻管說。”

老人吸吸鼻子,抹了一下眼睛,“有呢!以前小人的鄰居袁二就是去服職役,回家後家裏沒了糧食,最後賣了田地,一家子乞討,不知道去了哪。後來有人說在汴梁見到過他的娘子……是在青樓……還有幾家……”

趙曙覺得一股巨大的憤怒襲來,眼眶發熱。他看著呂誨等人,喝問道:“這便是你等要堅守的職役?百姓為此破家,你等卻麻木不仁!”

剩下的話他說不下去了。

呂誨麵色黯然,緩緩低頭。

這不是後悔,而是失敗的沮喪。

皇城前,這些老人對職役的控訴,將會化為新政的動力。

三代富貴之後,在他們的眼中,百姓和豬狗並無區別,隻是提供賦稅和徭役的工具而已。

但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大多人官吏都黯然失神。

原來百姓真的那麽苦啊!

趙頊看了沈安一眼,記得沈安去年說過,說大宋官員最大的問題就是遠離了百姓,不知道百姓在想什麽。

如今看來果然啊!

他想起了沈安這些年對自己的影響,不禁感激不已。

老人說道:“前幾日我等得了消息,知道官家要廢除我等的職役,我等還在懷疑是謠言,可大王卻來了祥符,我等就信了,大家都在等著好消息,可那些人卻不同意呢!”

權貴豪紳們自然不肯束手就擒,連趙頊都沒辦法。

“後來蘇禦史打斷了楚家人的腿,小人們都怕了。”

老人吸吸鼻子,“等大王進了縣衙後,我等就聚攏在一起,大家商議,若是那些人不同意,我等就……”

他抬頭,“陛下,小人有罪,竟然想著去打劫……”

臥槽!

趙曙都傻眼了。

合著這些老漢召集人手,是準備在趙頊推行免役錢遇阻時出手相助啊!

所謂的打劫,分明就是直接衝進去抄家。

呂誨心中駭然,對身邊人說道:“竟然這般狠?”

司馬光木然看著那幾個老人,心中不知道在琢磨什麽。

這便是民心啊!

趙曙打開袋子,裏麵裝的全是麥子。

“這是去年的麥子,托陛下的福氣,如今我等每年略微有些結餘,就送了來,請陛下品嚐品嚐……”

老人突然下跪喊道:“官家萬歲!”

幾個老人跟著下跪,高喊道:“官家萬歲。”

“趕緊扶起來。”

這就是對帝王最大的褒獎啊!

趙曙拿著那袋麥子,再看看群臣,心中就多了喜悅,“免役錢要推行下去,要告誡地方,不可胡亂伸手,否則律法無情,朕不會寬恕。”

“陛下萬歲!”

群臣俯首。

趙曙看著這個場麵,突然有了明悟。

原來百姓的擁護才能震懾這些臣子嗎?

他微微一笑,回身對趙頊說道:“大郎你做得很好。”

免役錢是趙頊提出來的,而且做了許多準備工作。

“大王千歲!”

幾個老人家有感激不已。

這是趙頊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感受這種氣氛,他覺得這是收獲。

當你努力去做一件事時會辛苦,但當事情做成後,那種收獲感會讓你疲憊全消。

我該繼續走下去。

他很堅定的想著。

韓琦對沈安點點頭,示意他幹得好。

趙曙看到了這個動作,也點點頭。

回頭進宮,他讓人去問話。

稍後消息回來了。

“沈安去了祥符之後,斥責了大王的優柔寡斷……”

趙曙滿意的點點頭。

年輕人就該被這麽敲打幾次才好。

“後來祥符富戶得知有騎兵到了縣衙找沈安後,都慌了……大半都去了縣衙交錢。”

“等他們得知宰輔們都交了免役錢之後,剩下的人也去了。”

事情看似很簡單,可趙曙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看來我上次沒折扣他的功勞,還是嚇住了不少人啊!”

陳忠珩諂笑道:“官家英明。”

“好好說話。”

趙曙覺得陳忠珩拍馬屁的功力比唐仁差遠了,自然不待見他的諂媚。

“是。”陳忠珩繼續說道:“沈安在縣衙裏拎著棍子,那些人都紛紛交錢……大王看了若有所思。”

這就是受教育了?

趙曙滿意的道:“沈安的娘子要生了,宮中出禦醫去坐鎮。”

“是。”陳忠珩繼續說道:“後來……後來……”

“後來什麽?”見陳忠珩頻繁抬頭看著自己,趙曙心中一個咯噔,心想沈安那小子不會又弄了什麽事情出來吧?

這些消息都是陳全那邊提供的,陳忠珩沒法隱瞞,隻能老老實實地道:“後來沈安和大王……主要是沈安提議,他們逼著楚厚才說自家和呂誨有勾結……是呂誨讓他們不交免役錢。”

臥槽!

這兩個……

趙曙差點一口氣沒接上來就去了。

“蠢貨,不要臉!”

這等事情哪裏瞞得過人,到時候爆出來就是醜聞啊!

趙曙被氣壞了,一迭聲讓人去把兒子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