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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凱旋,但並未走延川回師,韓琦提出了走鎮戎軍,諸將都沒意見。

大軍一路浩**,一路上遇到的軍民無不歡欣鼓舞。那些百姓飽受西夏人的侵襲,得知已經奪取了靈州後,迸發出來的熱情讓人頭痛。

“韓相可在?”

幾個老人站在路邊,手中有酒壺,還有一個簸箕,上麵裝著幾十個炊餅。他們的身後是一群孩子,正雀躍的嘀咕著。兩側的百姓都在翹首以盼。

騎兵過去後就是中軍。

韓琦在中軍,接到消息後就趕來了。

“見過相公。”老漢等人拱手。

“諸位免禮。”

韓琦下馬,一個老人上前,“聽聞大軍奪取了靈州,小人等歡喜不勝,想著此後再也不用遭遇西賊的侵襲,也不用去修築堡寨了,就弄了些酒食,還請相公不嫌簡陋,用些吧。”

以往大宋在邊境直至縱深一直在修建堡寨,目的是延緩可能的敵軍入侵。而這些修建工作就是民夫。

這便是北宋版的簞食壺漿。

韓琦楞了一下,目光複雜的點頭。

於是酒水被倒在碗裏,韓琦一飲而盡。

偌大的炊餅,韓琦大口大口的吃著,被噎著了也不肯停下來。

當年他兵敗後,那些百姓攔著他,不是簞食壺漿,而是哭嚎,問自己的子弟何在。

香燭紙錢在燃燒著,那一刻他無言以對。

他們都戰死了。

韓琦喝了一大口酒,然後拱手。

無數百姓在大軍行進的路邊歡呼著,這一刻,武人再也不是賊配軍,而是人人崇敬的對象。

韓琦的情緒在漸漸低沉。

直至隆德寨,他才恢複了一些精神。

羊牧隆城,現名隆德寨。

“老夫還是喜歡叫它羊牧隆城。”

韓琦站在一個小土坡上,看著遠方,神色悵然。

“老夫讓你等從靈州來到了這裏,算是繞了個圈子。”

若是回京城的話,走延川更近些。

沈安沒說話,諸將都在沉默著。

“那年……康定二年……各方消息匯總,老夫以為李元昊在謀劃渭州,於是盡出鎮戎軍精銳,又出錢糧募集了悍勇之士萬餘人,令任福統軍前去擊賊……”

那是好水川之戰啊!

沈安心中一震,看了韓琦一眼。

韓琦的神色蒼茫。

“那一日他們一路追擊,黃昏時任福在好水川紮營,此時糧草不繼……第二日,任福與朱觀部順著河穀一路追索……在羊牧隆城東五裏發現銀泥盒,安北……”

沈安回身,韓琦苦笑道:“人不能太好奇。”

沈安點頭,韓琦歎道:“他們打開了銀泥盒,隨即哨鴿飛出……敵軍伏兵盡出。”

哨鴿就是帶著哨子的鴿子,一旦飛翔,就會發出哨聲,後世也有許多。

沈安有一陣子就喜歡站在自家的陽台上,看著一群哨鴿在空中不斷來回飛翔,聽著那哨聲,覺得很是悠然。

“敵騎瘋狂衝擊,我軍頑強防禦,那時的大宋將士,真是不差。”

是不差。

在被合圍之後,他們兀自不潰,頑強抵抗著。

“激戰多時,山頭突然豎起大旗,我軍往哪邊跑,大旗就指向哪邊……”

李元昊和那個大漢奸張元當時就在山頭上。

看著故國大軍被自己的計謀圍殺,張元彼時在想什麽?

沈安真的很好奇那等人的腦子裏是什麽回路。但想來在那等人的眼中是沒有家國這個概念的吧。

“後來有人說當時我軍悍勇,有將領率軍反複衝殺山頭。”

衝殺山頭是最慘烈的戰鬥,敵軍居高臨下,隨便滾一塊大石頭下來,就能碾死許多將士。

“後來……老夫一直想去看看,看看是否如他們所說的那樣。”

韓琦上馬,諸將上馬。

“出發吧。”韓琦的神色有些激動,大抵是類似於近鄉情怯的那種。

大軍緩緩而去。

沈安留在了後麵,“去隆德寨多買些香燭紙錢來。”

稍後幾輛大車出來,上麵全是祭祀用品。

沈安追上了韓琦,韓琦看到那些東西,點頭道:“你有心了。”

前出五裏,即可看到一條河穀地。

河穀地幾裏長,邊上有山坡。

這裏一看就是絕地。

到了這裏,韓琦就下馬了。

他看了一眼幽深的穀地,臉頰顫動了一下,“老夫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來到這裏,夢裏夢到西北大戰時,總是覺著……死後魂魄會飄來吧。活著時,老夫沒臉來。隻是此次大勝西賊,老夫來了,來看看那些將士們。”

他邁步進去,腳下有些不穩。

沈安走在側麵,一路看著這片穀地。

隆德寨外是一片良田,這裏卻是群山環繞,中間擠出了一條穀地,看著頗為幽深。

“在這裏!”

前方帶路的軍士回身喊道:“就在這裏。”

沈安看到了骸骨。

一個破損的頭骨就在河灘邊上,和那些鵝卵石一起,若是不留心的話你還發現不了。

韓琦點點頭,“回頭都收起來。”

大宋勝利了,這裏將會遠離刀兵,可以從容收拾這片戰場。

越往裏走,看到的骸骨就越多。

“想收斂的呢,隻是太多了。”

軍士很難為情。

韓琦沒說話。

一步步的往裏走,站在山腳下時,前方就是一個突起的土層,很寬闊。

軍士回身,低頭不語。

韓琦緩緩走了過去。

他笑道:“安北你可知道大宋為何要和李元昊在此開戰嗎?”

沈安搖頭,這個他真不知道。

“這裏緊靠六盤山,六盤山能養馬。”

瞬間沈安就明白了。

大宋缺馬,而不管是遼人還是西夏人,都畏懼讓大宋掌握著養馬地。有了戰馬的大宋,遼人也不敢嘚瑟。

這便是中原王朝的底蘊,哪怕是在壓製武人的大宋,隻要給他們戰馬和利器,那些被壓製的將士們亦能守護家園。

“此戰奪取了韋州和靈州,六盤山盡在大宋掌握,加之橫山,大宋……有養馬地了。”

他緩緩走向那片土層,喃喃的道:“如此老夫方敢來此,否則無顏見這些將士。”

他突然止步,低頭。

一根腿骨就從地底伸了出來,擋在他的前方。

韓琦伸手,“拿了鏟子來。”

有人遞了鏟子過去,曹佾準備上前,沈安搖頭,“等晚些時候。”

韓琦孤獨的揮動著鏟子,一步步的鏟下去,漸漸的,一具倒仰的骸骨就出現了。

這具骸骨的胸口那裏還留有箭頭,空洞的眼眶在看著天空。

韓琦看著手心裏的水泡,苦笑道:“老夫本想把你們都挖出來,可養尊處優多年,竟然不成了。”

沈安揮手,眾人一擁而上。

“都小心些。”

眾人小心翼翼的刨開土層,不時傳來驚呼聲。

“天呐,下麵全是骸骨!”

挖不下去了。

隻是刨開土層,就能看到下麵的無數骸骨。

韓琦杵著鏟子,緩緩走向山坡。

山坡那裏隨便一刨就是骸骨。

“這是將領。”

曹佾發現了一具骸骨。

骸骨的頭盔還在,根據姿勢來看,他當時應當是倒在了衝擊山頭的途中。

韓琦在看著山坡。

“當年他們發現了敵軍在山頭用大旗指揮,於是就仰攻山頭,前赴後繼,不肯退後,我大宋勇士……威武。”

韓琦走了下去。

他站在那片骸骨的前方,嘴唇蠕動著。

“二十六載了,老夫來看看你們。”

“二十六年前,老夫令你等出擊,老夫在後方翹首以盼你等凱旋……”

沈安點了三炷香上前,插在前方。

眾人皆如此,香火漸漸旺盛。

“兵敗的消息傳來,老夫痛徹心扉,西北局勢隨即糜爛,老夫之罪也!”

韓琦……

他竟然認錯了?

正在插香的孫晗不禁愕然。

大宋文官的尿性就是‘什麽都能認,就是不認錯’。

“老夫一直不知道你等是如何廝殺的,今日老夫看到了。你等死戰不退,前赴後繼,老夫以此為榮,老夫……”

他的眼睛不停的眨動著,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老夫……”

嘭!

龐大的身軀轟然跪下。

“相公!”

有人失聲叫喊,甚至還伸手,仿佛這樣就能把韓琦拉起來。

沈安默然站在那裏,看著前方的香火繚繞。

“山背後有藏兵洞,裏麵發現了西賊的東西。”

折克行去了一趟山背,發現了不少東西。

有西夏的箭矢,還有些罐子什麽的。

一切都明了了。

……

任福領軍在此被伏擊,他一麵率軍抵抗,一麵令人仰攻山頭。

隻要奪取了山頭,此戰就能逆轉。

但李元昊早有準備,或許說是那位大漢奸張元早有準備,在山背挖了許多藏兵洞。

宋軍仰攻時,藏兵洞的西夏人出擊,居高臨下,酣暢淋漓的屠殺著宋軍。

這樣的地形之下,實際上就是一場屠殺。

“此戰的文官也死戰不退!”

曹佾的聲音很小。

沈安點頭。

大宋從不乏果敢之士,隻是長久的苟且冷了那些熱血。

那些文官也揮舞著長刀在廝殺,氣喘籲籲,卻不肯退縮。

無數將士嘶喊著,在抵禦敵軍的衝擊。

那些衝向山坡的將士們,至死也是撲倒在那裏。

沈安低頭。

“魂兮歸來!”

韓琦仰頭在呼喊著。

沈安抬頭,此刻香火密密麻麻的,濃密的煙霧在河穀裏緩緩上升。

呼!

一陣風吹過。

“魂兮歸來!”

韓琦在喊第二聲。

煙霧被風吹動,在穀地裏盤旋。

螺旋狀的煙霧不停的在旋轉著。

“魂兮……歸來!”

呼!

旋轉的煙霧驟然加快,猛地飛了上去。

沈安看著這個異象,心中駭然。

後世在這裏居住的人說夜裏經常聽到哭泣聲,還有廝殺聲,磷火四處飄**。

沈安低頭,喃喃道:

“魂兮歸來!”

無數人低頭。

“魂兮歸來!”

香火猛地一盛,煙霧漸漸變得柔和起來……

韓琦老淚縱橫,“治平四年一月,大宋一戰奪了西賊半壁,大軍攻陷靈州。老夫發誓,敵軍再也無法踏入此地半步,你等……可安心歸來了,跟著老夫……老夫帶你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