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治平元年的第一天。

天色大亮,高大英俊的侍衛們站成了排,一直延伸至宮中。

他們肅然而立,無人說話或是亂動。

這是他們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時刻。

作為宮中的人樣子,他們必須要讓那些外國使者們感受到大宋的威嚴,誰若是犯錯,那就是罪不可赦。

陽光照在他們的身上,一路延伸到了殿內。

趙曙端坐上方,他在看著虛空。

他想到了自己的前三十多年。

那些年他備受煎熬,認為人活在世間就是件苦差事,若非是有妻兒為伴,有老父在堂,他願意出家為僧道,也好過看著人間的諸多齟齬犯惡心。

可現在他卻高坐於上,看著群臣和外國使者們俯首。

這種感覺很好,好到他覺得有些不大真實。

誰能讓我感到真實……

他的目光轉動,看到了韓琦。

他的首相正在用那種帶著敵意的姿態在看著西夏使者。

這不大禮貌,但趙曙卻覺得很正常。

西夏和好水川之戰就是韓琦的夢魘,他恨不能親率大軍出擊,去擊敗李諒祚,為當年之敗雪恥。

可這個機會不能給他。

趙禎在最後的歲月裏給了他許多教導,包括怎麽駕馭臣子的手段。

韓琦的性格執拗,若是讓他出征,去和李諒祚作戰。一旦失敗,韓琦就算是徹底廢掉了。而一旦勝利,韓琦的氣焰會更囂張……

韓琦有功於他。在決定皇子人選時,韓琦堅定的站在了他的這一邊,並毫不猶豫的給了其他人以打擊。

這等臣子的忠心無需懷疑,但卻不能讓他手握兵權,否則會讓君臣不安……

所以,就讓他留在京城,留在汴梁吧。

想到這個,趙曙不禁就看到了沈安。

那是……

他揉了揉眼睛,然後覺得這個動作不妥,可卻忍不得了。

他覺得沈安會很老實的站在那裏,但沈安用事實在告訴他。

你想多了!

沈安和遼使在對視。

遼使昂首的姿態很高傲,可卻抬的太高了些。

他想用那等俯瞰的姿態去看著沈安,可沈安的個子卻比他高。

個子不夠高,但氣勢要足。

遼使努力維持著臉上的高傲,可沈安卻隻是淡淡的。

周圍的人都在關注著他們之間的眉眼往來,見沈安竟然沒反擊,不禁大為好奇。

那廝最喜歡說什麽以德服人,可汴梁誰不知道他的氣量狹窄的能讓韓琦絕望。

韓琦的性子跋扈,而且睚眥必報。

可和他比起來,大夥兒都認為還是沈安更小氣。

這麽小氣的人竟然坐視遼人嘚瑟?

就在大夥兒覺得好奇的時候,沈安突然微笑道:“貴國的皇太叔……據聞是被殺了?”

噗!

大夥兒沒想到這貨竟然用這個事兒來反擊……

按照遼國官方的說法,耶律重元父子是謀逆未遂,被當場斬殺。可後來有零星消息傳出來,說是那位皇太叔父子是死在耶律洪基的行宮之外。

行宮內外的防衛最是森嚴,可耶律重元父子竟然敢在那裏謀逆……

這事兒它就不對勁啊!

耶律重元父子死的不明不白,不過和大宋沒關係。

可沈安隻是一句話就把這道傷疤給撕破了。

遼使心中惱怒,說道:“此乃大遼國事,你想說什麽?”

兩國之爭,一般情況下是不能揭短的,因為那有翻臉的危險。

宋遼西夏,這三股勢力原先的排行榜是遼、大宋、西夏,遼人憑借著赫赫戰功成為了地區老大;而西夏人的實力按道理最弱,但他們靠著悍不畏死的蠻性,成功的把自己打造成了‘西北平頭哥’的形象,不管是遼人還是大宋都不敢招惹他們。

而大宋就是個誰見誰欺負的倒黴孩子形象,從被遼人暴打到被西夏這個叛逆**,大宋的形象再難改變。

可現在卻不同了。

首先是西夏人在原州被暴打了一頓,隨後就是遼人在麟府路的伏擊遭遇了沈安這位黃雀,結果大敗虧輸,狼狽逃竄。

原州之戰和麟府路之戰堪稱是大宋近年來沒有過的大捷,不但讓大宋上下精神一振,也讓周邊異國紛紛重新審視和大宋的關係。

交趾在觀望,他們覺得西南太遠,大宋鞭長莫及,所以最是得意。

而西夏人才將被大宋暴打了一頓,哪怕是平頭哥般的存在,可也需要回血幾次,方能再度出來找茬。

於是大宋的周邊形勢意外的好,立國百年來從未那麽好過。

大宋和遼人之間的關係大抵就是‘看到你過得不好,我就安心了’,現在大宋的小日子過得不錯,遼人自然不爽。

不爽就要找茬,而每年的元旦大朝會有個保留節目,那就是遼人用挑釁大宋君臣來彰顯地區老大的權威。

往年他們無往而不利,可這幾年卻遭遇了沈安。

今年的大朝會也很有趣,不知道是哪個倒黴催的竟然把沈安和遼使安排在了一起……

這是要坐視他們打起來的節奏啊!

遼使現在很惱怒,而沈安卻用一種討人厭的姿態說道:“據聞貴國皇太叔被殺乃是因為有人要衝著他下手?”

“一派胡言!”

遼使堅決的道:“這是某些別有用心的人的謠言。謠言止於智者,作為兄弟之國,大宋不該這般傳播謠言。”

“可這話卻傳的有板有眼的。”

沈安很是內疚的道:“據說是一位大遼勇士說的……他說貴國的皇太叔父子被圍殺,最後被一壺毒酒了結了性命……”

“胡說八道!”

遼使麵色鐵青,“這等話定然是編排出來的……”

“是啊!”沈安好像很認同這番話,“那軍士還說什麽……皇太叔當年差點死於那位耶律俊之手,後來就忐忑不安,於是渾身披甲……後來又被人汙蔑為與大宋相互勾結……貴使可知道某說這番話的意思嗎?”

“大宋並未和貴國的皇太叔勾結,雙方甚至都沒說過話,這謠言太厲害了,所以還請貴使回去後請人去查查,還大宋的一個公道。”

臥槽!

沈安挖坑埋耶律重元之事知道的人很少,沈安今日就算是爆料了。

韓琦的臉頰微微顫動,他覺得沈安太缺德了。

說耶律重元和大宋有勾結,這本就是沈安挖的坑,如今他再度利用了這個坑,準備坑一把耶律洪基。

想想,等使者把沈安今日的這番話傳回去之後,耶律洪基第一件事會想到什麽?

他絕壁會想到身邊出了內奸。

那天見到耶律洪基父子身死的將士們都有嫌疑!

一場清洗怕是躲不過了啊!

韓琦打個寒顫,覺得最適合沈安的官職就是皇城司的都知。

大宋君臣都在看著麵色難看的遼使,心情愉悅的想唱歌。

讚賞的目光從各個地方在向沈安聚焦,就在此時,趙曙淡淡的道:“大遼的國事不該大宋過問。”

遼使就更鬱悶了。

你若是要阻攔,早在沈安剛開始說話的時候就該出手,而不是現在來裝模作樣。

“是,臣知錯了。”

沈安很老實的認錯,但知曉他性子的人都知道,這貨是故意的。

“今日正好是大朝會,諸卿都來得整齊,朕這裏正好有件事要公布一下……”

趙曙的目光轉動,竟然帶著些許興奮之色。

“大宋的錢荒延續了多年,從鐵錢到交子,大宋一直在嚐試解決之道,可終究不得其法。”

趙曙的聲音沒有帶著半點情緒:“近日朕與宰輔們商議了一番,最後決定還是要用紙鈔來解決此事。”

紙鈔?

群臣愕然,隨後又覺得理所當然。

大宋的錢荒已經成了痼疾,不解決掉的話,麻煩還在以後。

趙曙見群臣神色平靜,就微笑道:“沈安召集了一些商人……有人告訴朕商人不肯割舍自身的好處,可此次他們卻自發購買了還未出世的紙鈔,足足有十七萬貫之多!”

“十七萬貫啊!”趙曙仿佛不知道這是沈安威脅利誘弄出來的成績,很是感慨的道:“這讓朕知道,大宋從不乏忠義之士!”

他的聲音鏗鏘有力,群臣不禁心中歡喜。

商人們用紙鈔最好不過了,大夥兒正好用銅錢。

趙曙見群臣麵帶微笑,就含笑道:“宰輔們說官員要率先垂範,朕覺著此言甚是……從今年開始,官員們的俸祿就一半銅錢,一半紙鈔吧,”

啥?

群臣傻眼了。

大哥,別的事咱們垂範沒問題,可銅錢的事兒就算了吧?

紙鈔的事兒……它就不靠譜啊!否則交子早就在大宋全境流通了。

要是紙鈔貶值,大夥兒豈不是相當於被扣了一半的俸祿?

這事兒不能啊!

氣氛有些怪異起來,那些官員們都在看著韓琦等人。

那些目光看著並不和氣,換做是後世,任誰得知自己的工資將會有一半成為試驗品,怕也會抓狂吧。

而後大夥兒就會找始作俑者的麻煩。

聽官家的意思,這事兒竟然是宰輔們的倡議?

這些宰輔待遇高,日子安逸的不像話。

可你們的日子好過了,卻不能把大宋一腳踢到水深火熱之中吧?

你們這是飽漢子不知道餓漢子的饑啊!

一雙雙含怒的目光鎖定了韓琦等人,而沈安卻成功的置身事外。

坑爹啊!

韓琦等人板著臉,作為宰輔,他們早就有了擋槍的覺悟,隻是沒想到官家竟然選擇在大朝會上宣布此事。

不過轉念一想,他們也覺得理所當然。

新年第一天宣告此事,新年新氣象,誰要反對也得掂量掂量。

官家的時機拿捏不錯啊!

有這麽一位官家在位,以後會如何?

宰輔們的心情激**,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新的……

稍後大朝會散去,第一個走出殿內的官員歡喜的道:“好大的太陽!”

眾人紛紛出來,然後看向東方。

一輪紅日就掛在遠方的天空之上,陽光揮灑下來,讓人心中和身體同時一暖。

“這是個好兆頭!”

包拯的話得到了大家的讚同。

“治平元年,大宋治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