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過江南的人隻怕都忘不了江南的雨。雨一來,整個吳頭楚尾就仿佛如詩如畫了。雨自身是廣漠而冷的,但滴在屋簷、打在鬥笠,混入了這煙雨中的便有了簷間笠底的人間之氣——包括最悲慘的強顏歡歌和最歡悅的酸軟呻吟,都發生在這細雨裏。近看未免痛切,隻是站在遠了久了的地步,那麽廣漠——廣廣大大——地看下去,一切人間的哀苦都已幽幽地沉默於這片煙雨裏,隻讓後人覺得:無論切出哪一片——如果曆史也可以切片的話,那幕煙雨、那段故事都可以揉成絕美,點就傳奇……

十月初三,距尖石嘴渡口下遊不過三十餘裏的江麵旁,有家“於記”活魚酒家就這麽默默地沉默於這片煙雨裏。這酒家是個江村野肆,有些破爛,魚鱗樣的瓦在雨裏洗出一種殘破的烏沉,大半邊亭子斜吊著腳搭在了水裏,木製的欄杆舊得已近於黑色。從這裏坐著望去,倒是個賞景的絕佳去處。可惜,剩水殘山無態度,又何物能料理成風月?——水榭中這時正坐了兩個人。

“三天之前,他就是在這裏上的岸?”

說話的是個少年人。他十七八歲的年紀,因為生活在水邊日久的原因,他的臉色曬得有些黑,可神色眉宇間另有一種軒敞。

他問的是一個老頭兒。那老頭兒也好有六十多歲的年紀了,一個鬥笠放在身邊,一副漁翁的打扮,可氣質紆緩,舉止蘇徐,眯著一雙眼看向那雨裏,像是一隻尊華睿智且很老很老的狐狸。

那老者望著別處,似在等什麽,口裏有一搭沒一搭地答道:“是的。”

“那三大鬼呢?三大鬼沒有追上來?龍虎山張天師座下的九大鬼可不好惹!”

那小夥子似乎無限好奇,不停地追問著。其實,這段故事老者起碼已給他講過三遍了,但他還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追問細節。口裏還喃喃著:“我怎麽就這麽沒趕上,偏偏那天進什麽城!——大叔爺,你怎麽都看見了?”

那老頭兒這時才收回眼看向那少年。望著別處時,他的目光本是銳利的、沉冷的。但向那個少年時,他的目光中不覺地就多了分慈愛。隻聽他笑道:“因為,那天大叔爺在江邊補船呀。”

“那天大叔爺就看見順著南岸的江邊漂下一隻駱駝。叔爺這麽大年紀了,什麽沒見過?——兵火連天都經曆過。那天還是忍不住揉了揉眼,想:是不是年紀大了、眼花了,自己看錯了?”

他說話時唇角有一絲笑意,那是絕對相信自己目力、不服老的一種笑意:“仔細一看,果然是有頭駱駝。上麵騎的是一個黑衣服的少年人,大約二十一、二歲的年紀,渾身已濕,衣服緊緊貼在身上,顯出人的精瘦,卻絕對結實。然後我就看見岸邊有三個人影連騰帶躍,緊追不舍。那少年似是並不真想拋掉他們,也不渡江——看他跨下牲口的力氣,是能渡過去的,也不靠江心,始終這麽載浮載沉,悠然而進。到了這截地麵,我見那三個人影抓住機會,忽然騰躍而起,一招一招向江中那少年擊去。爺爺見那三人都穿著披風,借風使力,如梟如鴟,其中兩人兵刃均是江湖上少有人用的‘鬼頭爪’,才知出手的原來是龍虎山上的九大鬼,不由也吃上一驚。”

老人說到這兒,愣了一會兒,伸出手端杯呷了口酒,才繼續道:“那少年就在江心駝背上接他三人的出招。他使一把長僅二尺的短劍。一招之後,他坐下駝背就不免向下一沉,但那牲口結實,不當回事。借水的浮**那少年人就可輕鬆化去三大鬼的沉重攻勢。接著,他的牲口在這一招之間不免就會漂下一段,對他出手的人卻要退回岸上換一口氣。如果隻有一人和他纏鬥,不免三五招之後就會落後。但他們有三人,輪番進擊,鷂翻魚躍,所以始終把那少年纏得緊緊的——看來他們一路就是這麽翻翻滾滾地纏鬥下來的。”

那漁家打扮的小夥兒聽得眼中發光,不知不覺把雙肘齊支在油膩的桌上,也不嫌那桌子髒了。卻聽那老者說道:“三大鬼攻勢淩厲自不必說,但那少年人的劍術可真叫我佩服:別出機杼,自成一家。每一招都讓人如聞大道,如行歧路,發前人所未發。叔爺我都看呆了。忽聽那少年笑道:‘你們戰無能戰,退又不退,真以為我不能在這江邊掘個鬼塚嗎?’”

“那三大鬼齊聲怪笑,也難怪他三人張狂——出自龍虎山張天師座下,又名列入九大鬼中,一向買過什麽人的賬?袁老大對他們尚且禮遇,這次和一個少年纏鬥這麽久,說出去很有麵子嗎?所以他們出手反而緊了起來。說實話——叔爺大大小小也算見過天下高手庸手百餘戰,卻是頭一次見人這麽一在江中,一在岸上鷹翻兔起、往複對決的。我看到暮色中那少年雙眉一惕,見又有一鬼躍起——這個年紀頗輕,好像是九大鬼裏的七鬼。這時正是那少年剛接了二鬼刑風一招,二鬼刑風氣力已盡,正要後退回岸,而大鬼正在岸上蓄力疾追,七鬼則剛剛躍起出招之際。卻聽那少年高叫了一聲‘共倒金荷家萬裏’,好像就是這七個字,他一拍坐下駱駝的後頸,人已一躍而起,避開襲來的七鬼,反去追擊正後退回岸的二鬼。”

“叔爺一見這招,已覺那少年高明,二鬼這下隻怕不好!果然,岸上大鬼已經立時變色,不待緩氣,已騰空而起,要來相救。但那少年何等之快,隻見他劍帶弧形,一招之下,二鬼已不及回避,痛哼一聲,肩頭中劍,刺穿而過。他重傷之下,身子登時下沉,向江心墜去。大鬼已一躍而至,他不去接那二鬼,卻叫道:‘老七’,命那老七去救助二鬼,自己手裏就出了招,要趁那少年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際將他拿下。那少年隻虛晃了他一下,卻身形一旋,其勢如弧,其轉如蓬,避開那大鬼的這奮力一擊,卻向已托住二鬼退向岸上的七鬼追去。那大鬼大喝一聲,招勢已出。但在空中他畢竟及不上那少年的轉折如意,隻好勁力偏了一偏,就向水中的駱駱擊去。把那駱駝打得向水中猛地一沉,險些沒頂,他借力就翻了回去。這時那少年正足不沾地,向岸上的二鬼七鬼連連出手。二鬼已傷,七鬼全力支持,卻已落盡下風。大鬼轉眼加入戰團,這時天好黑了,我也看不清,隻見那麵鬼影幢幢、劍風獵獵、時分時合、時聚時散。不過那少年始終沒有落地,時不時飄然翻退,在岸邊柳枝上借一下力。忽然場麵一寂,三大鬼成犄角之勢站住,嚴防死守,一動不動。那少年卻伸出一臂,以一指鉤在岸邊一棵大槐樹絕高處的樹枝上,隨著樹枝一**一**,似也要化去適才激鬥下來身上所受的岔力。”

“以大叔爺的眼力,當時也沒看出誰勝誰敗。當時場麵極靜,我在旁邊遠遠的也不由屏聲靜氣。良久才聽那邊大鬼冷著聲音道:‘我兄弟幾個敗了。你已重傷我二弟、留下我七弟一臂,是不是一定要把我三兄弟性命也留下?’”

“那少年在樹上靜了下,才道:‘那倒不必。’我聽他聲音也微微喘息,可想而知他勝得也不容易。那大鬼雖久經沙場,似也聞聲一喜。我聽他道:‘但有一句話得說清楚,你今日放過了我兄弟,我兄弟日後卻天涯海角再也不會放過你。’”

正聽得入迷的那漁人打扮的鄉下少年本甚厭惡三大鬼,這時卻不由一怔,暗暗佩服這三大鬼無論為人如何,但也還說得上硬氣。

隻聽那老者繼續道:“那少年卻隻‘嗤’聲一笑,略不在意,口中喃喃了句什麽,就見他手指一鬆,人已一振、一彈,重新向江心躍去。他那牲口也真不錯,受了大鬼一擊居然沒事,這麽急的水,仍停在江心等他呢。那少年一上駝背,那牲口就已隨波飄去。隻聽他在駝背上喊道:‘我饒你們三個不死,是要你們三人傳個話,跟袁老大說:我與他江湖恩怨江湖了。最近我沒空,他如不服,約個時地,明年此日,再與他劍論生死。’”

那老者說到這兒沉默了下,“他們動手的地方離這兒不過三裏。後來,我追查下來,看江邊蹄跡,猜他就是在於寡婦這個酒店邊上上岸的。”

那漁家打扮的小夥兒已聽得臉色微紅,意氣揚揚,對門口傳來的人聲也全沒反應,像還沉浸在剛才那個故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