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令?”

“伐柯!”

那是在距鹹陽城二十裏許的摔碑店。夜方初更,天上的雲積得太厚,四野裏早見不到一點星子了。

到處黑漆漆的。一片漆黑中,這兩句問答倏忽響起。天上猛地扯起了一道閃電,田笑才看到自己是來到了一片樹林中。這片林子極大,到處都是參天的巨木,也不知它們在這黃土塬中是怎麽保存下來的。地上濕濕的,他看到了林中已有十來人散落等候在那裏。他們個個黑巾蒙麵,身材勁健,看來都是年輕人。

帶田笑來的也是個年輕人,也用黑巾遮了麵。田笑方怔著,天上一個雷滾滾而下。那雷聲仿佛是一道命令,四周的人都興奮起來。

隻聽帶自己來的那個年輕人說:“這場雨也終於要落下來了,伐柯行動正式開始!”

——這天下午,田笑本還在鹹陽城中廝混著。昨日與瘋喉女的一麵之緣對他的心理造成了極大的撞擊。這是一個亂糟糟的世界,從很小很小開始,田笑就認定這是一個亂糟糟的世界了。在這樣一個世界裏,差不多沒有什麽是完整與美好的。可瘋喉女口中的古杉,卻對田笑的觀念構成了衝擊。難道,這個世上,真的還存在著那麽一點異數?

身外的鹹陽城風很大,空氣中到處有灰塵焦灼地飄著。奇怪的是,這街上到處還飄滿了紙屑。田笑怔了怔,隻見所有的紙馬鋪都在忙著。腦子裏轉了轉,也才明白,清明馬上就要到了。

突然,他很想很想見到鐵萼瑛。

在這樣一個碎紙盒樣的城市裏見到鐵萼瑛絕對是一件快樂的事。當田笑又一次在窗外偷覷到鐵萼瑛那張眉濃兩刀、鼻挺一線的臉時,不由在心裏都升起一絲快慰來。

——總還算有那麽個跟這些天他看厭了的如“歲寒”韓家的大小姐,如他偷窺到的隱居終南的嚴慕靖那個假模假樣的女兒嚴可宜,如汾陽王府那個富貴擁身、驕縱不堪的郡主不一樣的女孩兒。

可這更讓田笑怎麽甘心讓她委屈給古杉?

就在這時,他的肩上被一片樹葉輕輕地打了一打,一片初春的落葉吻了吻田笑粗陋的衣衫。

可那不是自然的落葉!

田笑猛地回身,身後那人似乎也驚異於田笑的機警。田笑耳朵裏隻聽到一聲輕笑,那笑聲裏有一絲戲弄的意味。接著,田笑就看到一個衣角在屋牆角閃了一閃。

是誰在戲弄自己?田笑一惱,身子極快地就向那人追去。

前麵的那個人影卻像在考量著田笑身法的靈活,他身子靈動地在鹹陽城的僻巷裏到處亂鑽著。田笑惱火地跟上去,這麽你追我逃地繞了足足有一盞茶的工夫,前麵那個人影猛地停了下來。田笑極快地撲至,幾乎直到他鼻子尖前才猛煞住了腳。那人身影一飄,往後退了一尺。田笑以為他又要逃,拔步欲追,那人這時卻劈頭問了一句:“你恨古杉是不是?”

田笑怔了怔,他恨古杉嗎?

那個傳言中的古杉抖起一身古穆修長的影子,招揚著溫謹如玉的風度聲名,承繼著十數代家門清華的身世,招引來大半個江湖中女子的追逐……照說這也跟他不相幹,他恨他嗎?

可,田笑腦中一閃過鐵萼瑛的影子,就由不得不對那古杉有些著惱。

可他又覺得自己並不了解他,隻依稀地在別人口中聽到過他,仿佛在沉沉的曆史的河流與人生瑣屑的塵泥間用眼角的餘光瞥到了些模糊的影跡。

那人微微笑道:“我看到你在偷窺一個女孩。他搶走了你心上人的心,對不對?無論她是自願的還是被逼迫來到鹹陽的,你都恨著他,對不對?”

田笑怔在當場。

他答不出什麽——自己還說不上真的愛上什麽鐵萼瑛吧?

卻聽那人笑道:“看來不錯。我料對了。我試過,你的功夫也還真不錯。所以,你可以加入我們的‘伐柯’行動了。”

“伐柯?”田笑微覺錯愕。

隻聽那人道:“你想想,在這鹹陽城裏,雖說明麵來的主角兒都是些女孩子,可她們真是主角嗎?真正驅使她們來的除了她們自己的虛榮,大半倒是她們的父執吧?”

說著他微微冷笑:“可這樣的女子,她們一向就算小姑獨處,難道就不曾招惹上幾個少年人心動?嘿嘿,光我知道,她們之中,很有些受江湖俠少傾慕的。有的,已曾得女孩兒家師長默許婚約了,可出了一個古杉,有多少這樣的癡情就此斬斷。”

他的目光突望向鹹陽城灰塵飄**的上空,眼神中如有隱痛:“我不是一個傻子,我跟你是為了一樣的原因來到鹹陽城。懷揣如此隱情來到鹹陽的決不僅隻是我一個。有多少年輕人是懷恨而來的?為了明麵上的規矩與江湖體統,他們表麵上不好怎麽樣。”

“但,暗地裏呢?恨古杉的不隻你我兩個。這些天,我已聯絡上了十餘個江湖俠少,這批人個個手裏的功夫,腰間的刀劍,可都不是吃素的。嘿嘿,那古杉要在這江湖中掀起個什麽招親之擂,咱們明麵上不好怎樣,但暗地裏,總可以讓他在那擂台開始之前就死掉吧!”

那年輕人眼中閃出一絲光來:“你是我找到的最後一個。今晚,必有雷雨。你來不來?鹹陽城外,摔碑店裏,古家舊林,伐柯行動就此張網。據說,每逢春雷,那古杉是習慣出來在他家老林子一帶練劍的,我不信他就擋得住你我十餘個江湖俠少、一流好手的狙殺。就在今夜,我們先——廢了他!”

一片紙錢忽飄落在那小子衣袖上。他伸指欲彈,卻忽咦了聲:“千棺過?”

……那片樹林好大,影影憧憧的,光看這林,也可感覺到古家的源遠流長了。

夜已落幕,雲深其上,遮星蔽月。林子又密,古木深掩,身邊所見更是黑洞洞的。空氣很濕,那黑就也是黏稠的。一片黑沉沉中,卻隱藏著就要滂沱而出的大雨。那欲雨傾盆之意,像是讓人不安的源於蠻荒的勃勃殺氣。

稀疏地有閃電扯起,那時才可以見到林中那十餘人黑巾蒙麵下也掩不住的身形姿態。

閃電一落,就聽到雷聲滾滾,似乎天都在大笑,嘲笑著這夜中的生命。

田笑眼尖,這十來天,他在鹹陽城,明的暗的,幾乎把大半人物都觀察過了。他借著閃電把這十幾人看著,明澈透亮。他很認出了幾個人,就像他早已認出,帶他來的那小子就是華山派“有鬆堂”的耿細光。這十餘人中,此時光依身形兵器,也給他認出了三四個,倒個個都是名門子弟。

那最左首個子極高,背微微弓起的不就是晉祠“留照”一脈中他曾見過的那個子弟?奇怪的是,田笑記得見到他時的樣子,還貌似恭謹的,又大半帶著種心不在焉的神氣。他個子很高,讓人印象深刻,可那時,田笑見到他時覺得那高也是鬆懈的,灰白的一張扁長的臉,背還有點駝,全看不出精悍。可這夜,他又見到了蒙麵的趙家子弟,隻覺得他背弓得都有如蓄勢,有未見過的勃勃生氣。

餘下幾人也都如此。田笑認出他們時,想起在鹹陽城,他們或驕矜,或浮躁,或孟浪。在那一個明麵的世界裏,他們個個浮薄得讓人可厭,哪想到今夜會有這麽強悍的生命力?

外麵那個虛浮的世界裏是不容人有生命力的,哪怕據耿細光說,他們似乎都心有所係。但俗世規矩、名韁利鎖、家門禮數、江湖法度已磨空了他們的精力;可這些精力,隱於年輕生命中的精力,竟然在這個要暗地裏刺殺古杉的蒙麵之夜,在大雨欲來之前迸發出來。

當初田笑在鹹陽城裏遇到他們時,心裏一直都在鄙視著他們。可今夜,卻讓他們如此地像了個人,有著直白的爭取之心與殺伐之意。田笑忽然覺得這個世界有趣起來,他們實在應該感謝古杉,感謝這樣一個夜,這個夜晚讓他們的生命忽然充滿了尊嚴。

他們輸給古杉的,是不是現在才顯露出來的這種東西?

雨忽然狂潑而下,耿細光是這次組織的頭腦,他忽然決斷地一揮手:“開始!”

他們這十餘人突然散開。“伐柯”行動的暗號,就是一聲長嘯。誰如果先發現古杉,就要以一聲長嘯通知其他的人。

田笑在黑暗的密林裏穿行,他想最先找到古杉,他此時覺得,這個獵殺行動是他玩過的最有趣的一場遊戲。一顆年輕的心在他胸膛裏勃勃而跳。田笑隻覺喉嚨口癢癢的,年輕的生命力和隱忍欲發的長嘯之欲如此**著他。

古家這片林子好大,田笑在裏麵穿行了已足有一頓飯工夫。四周黑黑的,什麽也看不到。仿佛一場捉迷藏,不知道同伴在哪裏,也不知道古杉在哪裏,甚至更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而這沉默的遊戲中,卻有著生死巨變的刺激。

太黑了,什麽也看不見。

田笑努力地睜大眼,可他剛把眼睛睜到最大,瞳孔縮到最細,仿佛跟他開玩笑似的,全沒提防,一道極亮的閃電就在他眼前閃起。那電光極短,卻又極亮,晃花了他的眼,也照亮了眼前的整個世界。它一瞬即黑,可田笑已經看到,深密的似乎無窮無盡的樹林裏,居然是一塊方圓半畝的空地。

接著又一道閃電拉起,田笑猛地一驚,在他麵前的空地裏,他赫然地看到了一個影子。那人長身沐雨,斜冠持劍,正挺立在那電光一閃的間隙裏。

那一眼給人的印象太深了,仿佛那人憑空在這黑夜密林裏突現,一出現便是如此的斜冠長劍的姿勢。

——那是古杉,一定是古杉!

田笑喉中痛癢,正欲長嘯。突的,又一道閃電劃過,那林中空地裏,那個人影已經不見。田笑正不知是否要作長嘯,又一個閃電閃過,他忽看到了兩個同伴,那兩個同伴突然仰首,想來也都看到了,正欲長聲嘯起。

可就在他們嘯起之前,卻聽到這片年代不知有多久遠的密林裏,一個聲音忽高吟而起:“秦皇掃六合,虎視何雄哉!”

這一句,直壓得那正待嘯叫的兩個人麵色突白,運好了氣的嘯叫生生地被壓在了胸膛裏,那種滋味可大大的不好過。

卻聽那朗吟已繼續道:“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收兵鑄金人,函穀正東開。銘功會稽嶺,騁望琅琊台。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

那突發的放吟憑空而起,天風海雨般,也阻斷了田笑喉中的長嘯之念。

他隻覺胸中一時壓抑無限。“秦王、秦王……”他隻約略聽出了秦王,可這個秦王是哪個秦王?是那個始皇,還是初唐時的那個秦王?可無論哪個,他都在唱著那個可以煥發出絢爛生命力的年代。

那聲音如鬆濤,如雷響,如深丘大壑之沉鳴,卻渺不知其發聲之處。四周裏一下隻聽到嘯叫連連。“伐柯”中人人人發覺目標已現,就開始一迭聲地嘯叫起來。可在那一聲又一聲極年輕極高揚的嘯叫聲中,卻有一個更沉雄高邁的朗吟聲繼續著:“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巍。額鼻像五嶽,揚波噴雲雷……”

田笑一聽動心,隻覺世上奇雄,無過於此!

那朗吟之人這時似乎也驚覺不對。天上的雷聲隆隆,一連串的電閃劃過密不透風的天空,田笑仰首望天,隻見古木之巔,一下一下,剪影似的劃過一條條影子,那都是聞聲而至的自己的同伴。

卻見那朗吟的人影也已躍起,可惜那電光太短,隻照到他的人影東飛西擲,似乎一下出現在這裏,一下出現在那裏。那人分明在躍起觀察四周形勢,他的身影更催發得密林中嘯叫連連。

一場“伐柯”之殺正式開始!

這不像一場連續的搏殺,因為夜太黑,大多時候什麽都看不見。隻在那連串的電閃間隙,可以見到一幕幕截斷了的場景。

田笑隻見到一個個黑色人影飛衝上樹巔,於電閃間隙此起彼落,傾力地在向那古杉出招。古杉卻見機極先,他先立在樹梢,再也不許“伐柯”眾人可以登高而立,逼迫得他們隻能處身於樹幹的中段。

田笑看到了韓家的亡魂鐵,看到了江南霹靂堂的雷劍,也看到了蒲田下院的伏虎拳……他一起興起,大笑著向樹頂撲去,也對著那古杉傾力出手。

——今兒這真是一場酣戰,世間之樂無過於此!可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古杉手裏曳著的卻不是一把長劍,而僅僅隻是一根樹枝。

古杉似乎不肯傾力,他僅隻是退讓化解。突來之襲一時讓他決定不下態度。可“伐柯”之人俱是江湖少年精銳,這十幾人聯擊之力豈同小可?

那古杉高蹈於樹梢之上,眾人隻可騰起與他搏擊,雖被他迫得人人隻能落身於樹幹中間,可他們個個俱起了憤慨之心。連田笑都是一開始還隻覺好玩,漸漸下手就不顧輕重了。他心中湧起的卻是和大家一般的心思:他憑什麽可以這樣!簡直太像是一個不可能的傳說了!他們不由都升起一種就是聯手也要打破粉碎這傳說的渴望。

猛地一個電閃劃過,田笑正與另外一人飛身而上。那人與田笑相距丈餘。這一下,隻有他們兩個人的飛襲。他們似乎都不願與別人聯手,隻願趕在別人勢盡而落的間隙出手,以圖一場單對單的對決。

田笑於電光中望向那人的臉,隻見那個人也蒙著麵,可電光一閃,沒蒙上的眉眼卻瞬間也被照了個清楚。

田笑隻見到一雙眉濃兩刀的眉毛。他心中轟然一響:不可能!

——她也來了,居然女扮男裝地趕來了!

田笑這一下騰起也就忘了出手,他怔怔地望著那蒙著麵扮男裝的鐵萼瑛出手。

她怎麽也會趕來?又為什麽要對他出手?

可田笑接著看到了她的出手,隻覺得,這麽些人中,隻有她的出手不含怒意,是完完全全地、真心誠意地、如同一場印證成功地、恭然謹肅地在向那古杉出招。

田笑也是這時才真正見識到鐵萼瑛的功夫。

除了他,隻怕少有人會看出這是一個女子的功夫了。她的招路極剛勁跳**。接著田笑腦中一閃,喉裏忽苦苦的,像有一股膽汁泛了出來——她這哪是在決殺?她出手的意圖分明是一場親近!

她是一個有自己念頭的女子,她正在考量的是她心目中的那場傳說。那簡直不是襲殺,那是一場渴慕,是一個強硬的女子檢校著自己心中的情感。

田笑一時呆呆地停身在樹幹的中段。他看著鐵萼瑛的出手越來越端謹,他的心也越來越沉了下去。

田笑的心一下子被冷醒了。這已不再是他的遊戲與戰鬥,他倚在樹幹上旁觀。卻忽覺得今夜的雨真的好冷,打得他全身肌膚都燙了,隻心口一塊卻冰涼涼的。

耿細光確是一個聰明的人。他突然繞到遠處,躍至樹杪再奔近而襲。餘下的人紛紛效仿,那十餘人轉眼已各在樹梢把古杉團團圍住。

古杉的衣襟已有多處被利器劃破,他仗鞘還擊。衣衫的下擺一條一條地在閃電中飄**,可每一下的飄**映入人眼中時都在電光閃過的一瞬中有若靜止。端的是……好風概!

“伐柯”之人的圍攻已越來越悍厲,大有把性命都押上去之勢。田笑明顯看出古杉已再不能輕鬆應對了。他不由懷疑,一旦古杉遇險,鐵萼瑛隻怕就是冒死也要相救的。

——可她如果冒死相救,自己是不是到時也會冒死助她?田笑正沉湎於自己的想象裏,忽聽得古杉一聲輕叫,人影斜斜而墜,他猛地放棄了高位,落得極快,用速降之力突然脫出“伐柯”諸人的包圍。

田笑隻聽得“伐柯”同伴中人一聲怒叫,人人附尾,疾追而至。

他眼看著古杉就在自己身前溜過,不知怎麽,卻動都沒動一下手指。

隻聽到一連片的樹葉披響,那些樹枝不知劃破了多少人的衣衫,田笑看著自己的同伴們在眼前一一掠過,都疾追向那古杉。最後閃過的兩人掠過自己身側時,一人回頭怒看了自己一眼,低聲罵道:“軟蛋!”似是耿細光的聲音。

另一人卻嗤聲一笑:“耿兄,他多半知道了自己是被找來當替罪羊的,所以才不肯出手,這小子倒夠聰明。”

田笑腦中一轉,已明白了這些蒙麵的小子為什麽找上自己——殺了古杉的話,雖然他們心中定會相當得意,但隻怕在江湖上,無論如何是要想法擺脫幹係的,所以才會找到自己。

原來他們找自己不過隻是找一隻用來替罪的羊罷了!

耳中卻遙遙聽到耿細光怒道:“回頭再找這小子算賬!”

“伐柯”與古杉諸人都已去遠。田笑抖抖身上的衣服,落到地上。

他並不生氣,不過是又一次從別人的熱鬧中冷眼走過罷了。

他幼失怙持,從小就是個到處漂流的浪子。這個世界鑼敲鼓打的熱鬧他見得多了,不過從來都是站在圈子外邊冷眼相瞧。別人也從不把他當作場麵上的正經人物,他慶幸由此掙脫掉了不知多少枷鎖。

他慢步走出了古家的那片密林,前麵有個山岡。山岡不大,坐落在這裏卻頗得意趣。

田笑隻覺得古家所在的地段當真風水不錯。他不通文墨,不過這地勢卻讓他想起在韓城太史公墓上看到的幾個大字——“既景乃岡”。

這四字他一向半懂不懂,不過借用在這裏倒似不錯。

雨下得疲了,也不知追殺古杉的那一撥人到底怎麽樣了。田笑看看自己濕透的衣服,一想起追逐古杉的那些人身上穿著一色的防雨油綢,在夜色中也黑得兀亮的樣子,就覺得這些跟自己很不相幹了。

雨傾瀉久了,天上的雲似乎也稍薄了些,四周景物隱約可見,眼中比適才略見清明。不一會兒,田笑就見到距自己前麵百餘步遠的地方似乎有兩個影子。

他還沒很看清,就聽到一個聲音已大叫起來:“田哥哥,田哥哥!”

聽那聲音,看那人影興衝衝地招手的樣兒,田笑就立下辨出,那分明就是環子!

這麽黑的夜,這麽大的雨,她怎麽會跑到這黑黢黢的地方來?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危險嗎?

田笑心中一怒。他急步向前,卻聽到“嚓”的一聲,似有人打起火折子。這麽個雨天,那火居然還是亮了起來。

田笑眼前一亮,隻見幾十步開外,坐了一個老人。他身下是個小木杌子,這麽個荒郊野外,他居然有興趣搬了板凳出來!然後田笑盯到他那小小腦袋上麵的發髻和發髻上插的那根筷子,不由一愣,馬上認了出來,正是前日小店中摔碎了茶壺的那個老頭兒。

環子就立在他的身後,臉上被火光映得紅紅的,神色間分明大是興奮,一隻手還在不停地揮著。田笑還在奇怪她眼力怎麽這麽好,自己沒看到她時她能先認出自己,接著想起,這丫頭是聽得出自己的腳步聲的。

那老頭兒正用一個紙撚子把火頭接上。那紙撚子也不知怎麽那麽經燒,一直不見滅。田笑湊上前,開口即是責備:“好好的不在城裏呆著,你一個人怎麽亂跑?”

環子嘴一撅,委屈道:“怎麽是一個人?我跟著老爺爺兩個人一起呢。”

田笑不信那老頭兒也是從鹹陽城裏跟環子過來的。他疑惑地看著那老頭兒帶著的小杌子——鹹陽城距此二十來裏地,這麽遠的路,他還會帶個小杌子過來?

那老頭兒卻似他肚子裏的蛔蟲,已看出他的心思,歎了口氣,拍了拍身下的凳子,歎道:“你以為我愛帶著它,這麽遠,不累贅嗎?但今天我是老丈人見女婿,沒辦法,多少得帶點儀仗,端那麽個架子出來。”

田笑看著他一張小臉上小眉毛小眼睛擠在一起,卻偏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一張小杌子放在幹地裏,腳上鞋襪卻都沾著爛泥,差點“撲哧”一下笑出來:搬這麽個小破凳子就可以算做儀仗?接著卻想:他又在騙誰?要給誰充老丈人?

卻聽那老頭兒一迭聲地歎氣:“唉,有什麽辦法,女兒大了,就再不能像小時那麽乖。你不給她找,她也會自己出來找女婿的。一動彈,就會給你惹出無數麻煩來。可我現在是準老丈人的身份,有什麽辦法?隻好不怕遠不怕髒地跑過來,勞累且不必說了。真真是……唉……”

他看看身邊的環子:“你且不要再長大了。我那丫頭要也還是像她這麽大就好了。這個年紀多好,不會犯花癡,不會想著找女婿,又天真,又那麽好玩。”

田笑心裏不由好笑:居然會有人說環子乖!他這裏念頭還沒轉罷,卻已聽環子大叫道:“誰說我不會找女婿?我早找著了,我在等著田哥哥成親後就好給他做小的!”田笑一聽,頭不由立馬就“嗡”了一下。

那老頭兒哈哈大笑,他拿眼望向田笑:“怎麽,小子,那天在鹹陽城裏,那一溜跟頭摔得你舒不舒服?”

他不提,田笑真還差點忘了。一回想起那日小酒店外麵那一連串的挨絆,加上最後啃的那一口泥,心頭由不得不怒了起來。

他跳起來戟指怒道:“果然是你,臭老頭兒,你今天給我還回本兒來。”說著,拿眼覷著那老頭兒,要瞧上個空兒就得隙出手。

他一想及動手,才猛地覺得不對。那老頭兒看似瘦小孤零地坐在那裏,坐下來還沒有三尺高,滑稽得不得了,可田笑一念及出手,卻不知這第一步要怎麽踏出了。

這老兒!他全身上下居然看起來毫無漏洞,似乎自己怎麽一步往前跨都會貽他以可乘之機似的。偏他的身態自自然然,全無哪一家門派的起手架勢,隨意而動,可怎麽著都讓人無機會出手。

田笑心裏一驚,猛地想起那日沐澤堂外胡兔子吐出的那七顆牙來——這老人絕非等閑之輩。一想到這兒,田笑不由真的急了,他急的是:自己隻不過剛提起一口氣,就已被逼得再也收不了手。

那老頭兒笑眯眯地看著他,田笑隻覺得他神氣雖鬆閑,自己這此刻的姿勢,一心的念頭,一舉一動都在受他控製,他似打定了主意要稱稱田笑的斤兩。

田笑不喜歡這種被人控製的感覺。他與世無忤,一向出手,也隻圖好玩。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逃。可就是打不過,也還從沒有這種被人控製的感覺。

他是什麽人?竟像是江湖中那些傳說裏,從沒人親眼見過的那種高手!

田笑既停不下來,隻有使出壓箱底的本事。隻見他身子微微一轉——對方既然無隙可乘,他隻有動起來,誘也要誘得對方露出一點空隙來。

他身子滴溜溜一轉,貌似要左閃,腳步卻已右趨,肩膀方右擺,可心意卻已向前。別看他平時看來閑閑散散,毫無出奇之處,此時身法一施之下,連久識田笑的環子都突然在他身上看出一種平時沒有的光彩。

那老頭兒微微一愣,心法加力,口裏“咦”了一聲:“你居然還會‘隙駒’步?”

田笑嘿嘿一笑,身子微動,那身法果然如駒過隙。那老頭兒似也頗感意外:“你跟久已失蹤的孤僧或絕跡江湖的二十五郎有什麽關係?”

田笑卻全沒注意他的問話,抓住他疑慮一現之機,身子猛地一躥而退,動如脫兔,然後腳尖一點前掠。那一退有如引弦,這一進卻如放箭,終於得以突破那老頭兒的控製,已前進了一大步。

猛地見那老頭兒神色微變,似乎莊重起來。田笑心頭一喜,不由微覺得意,麵對如此高手,自己居然可以逼得他神動,也足以小小自得了。他得意之下,不由把一套偷學來的“隙駒步”使了個花團錦簇。打定主意,怎麽也不能讓他瞧不起自己,說什麽也要欺到那老頭兒身前!

那老頭兒卻微微抬著頭,望著田笑,神色越來越是凝定莊重。

田笑見到這麽個絕頂高手都被自己引出這般神態,心下不由大樂。一時前躥後跳,隻圖再進一步。他這麽返折舞弄了很有一會兒,隻覺自己步法酣暢,在被逼之下,居然使出了自己從未到過之境,不由更是歡喜,得空拿眼望向環子一眼,想在她眼中看出一點欽佩來。

可這一望之下,卻發現環子驚異固驚異,兩隻眼睛睜得圓圓的,一張小嘴也張成一個小圓,長著尖尖下巴的小臉上,一時打開了三個小圓圈,可那眼睛並不像看著自己,而是自己身後。

田笑心下大怒,枉自己這麽賣力,平時練功夫還沒有這麽賣力的,就算在師父的竹板子下也沒費過這般力氣,他們居然當自己是透明的!

他本是隨性的人,也不管自己身法施用得正酣,猛地一回頭,身子接著打旋,竟疾轉向後麵,倒要看看他們在看自己身後的什麽。

倒虧得他本是天性隨意的人,心法隨性而動,否則心頭略有偏執滯礙的話,於這麽專心之際猛然撒手,可是最易走火入魔的。

他轉身之時,耳中同時聽到的卻是那老頭兒吐出口的三個字:“你來了。”

田笑心中不忿,差點沒接口道:“我早來了。”接著卻發現,原來自己背後有人。

一見那人,田笑不由就氣不打一處來:我田笑好容易想出上那麽一次風頭,居然從一開始又被你搶了個盡。

隻見他身後五十餘步遠,衣袂飄飄地立了個人影。那人影也並不如何特別,隻是剛好站在田笑視野快要模糊的地方,並不突兀,也毫不刺眼。他隻是那麽和洽地站著,衣衫俱濕,讓人隻覺得雨流在他身上都成了泉。他背後的遠林低雲,都隱隱隻見個輪廓。他也沒什麽特別,特別的隻是那麽一站,就站得這地方忽然風景起來,靜默的姿態也不知怎麽就像招呼來了那本沉睡著的近林遠巒。

田笑心中一片無奈……這人居然又是、古杉!

因為,那人給人的感覺就是,讓人覺得、他就應該是古杉。

那人影微微一頷首。身後的老人也一聲輕笑。

田笑便覺得身後有一種力量把自己直往前推,不由自主地衝前了十餘步。他一錯神之下,心頭已經失控,好像已全為身後的老兒所控。一時他隻覺得自己左肩欲動,胳膊中突生力量,就要劈起,然後就見到對麵古杉眉毛難以覺察地一動,身子似向後退了退,又似根本未動。

其實這麽暗的夜,隔了幾十步,哪裏就看得到古杉的眉毛了——田笑心頭一凜,驚覺那定是身後的老人已把他自己的感受傳到了自己心裏。

田笑生性樂觀,不由微感高興,又是好奇又是興奮:原來一個絕頂高手的心頭對外物的感應是這樣的!

可接著他卻高興不起來了。隻覺得自己身體已全成了那老頭兒的傀儡,一時胳膊想這麽動,一時腿又想那麽踢——死老兒分明把自己當作了和古杉較勁兒的砝碼。

田笑越想越怒,可越怒越脫不了那老頭兒的控縛。其實從頭至尾,他隻覺得自己身上的肌肉一會兒這裏,一會兒那裏,一跳一跳的。雖有時欲出腿,有時欲揮臂,可從頭到尾,他幾乎一動都沒動,隻是起了“動”的念頭。

那念頭卻如流水一樣,不停地更改,可這起念之意似乎也全可為古杉所洞察。他身子雖是靜的,可衣衫飄飄拂拂間,人影若虛若實。田笑雖沒跟他直接動手,可借著那老頭兒植入自己心頭的感受,竟似跟那古杉已交手了千百招般,對他有了點更透徹的了解。這了解越深,也越驚駭:原來,功夫練到深處居然可以是這樣子的!

可他這時的身份卻像夾雜在兩個高手之間的玩偶,這種感覺想必是痛苦的。可才感覺到自己好比小醜,就哈哈笑了起來。他猛地覺到這場麵的無聊,自己作為一個小醜大是無聊,可那些偏要製造出個小醜的人又何嚐不無聊?他們隻怕比那小醜還要無聊。

他一笑輕鬆間,心頭立脫控縛,一個跟頭一翻,已抽身而去,在空中叫道:“你們要打,自己動手吧,快來打給我看。不跟你們玩了,我還沒見過如你們這般的好手呢!”

場中局勢登時一緊。那兩人遙遙相對,仿佛要一觸即發。

半晌,那老頭兒卻忽哈哈大笑:“好、好、好!慕晴那妮子果然眼光還不錯,你配得起她,不許你負了她。”

田笑向那老頭兒望去。隻見他坐在那小杌子上,於一片泥濘間,硬要裝出一副莊重之色,卻偏是掩也掩不住的滑稽。隻聽他道:“我這關你算是過了。可那些來打擂的,你趕快給我打發了,那些‘名門正派’的丫頭你一個都不許娶。”

田笑隻見古杉笑笑不開口。卻聽那老頭兒說道:“我老兒這次來嫁女兒來對了,你就等著娶她過門吧。弘文館顧忌你我,鋪排下好大的比擂熱鬧。咱們就讓他們擺起來,到頭給他鬧騰個大的才算有趣,就當他們免費給咱們做了套吹打。”

不知怎的,田笑隻覺古杉麵上微現悵惘。

他神色間未置可否,隻灑然一揖,就此飄身而退了。

古杉一不見,田笑就轉過心思來,這才回味起那老頭兒的話。

什麽叫“嫁女兒”?什麽叫“慕晴那妮子”?他心頭一片驚凜,隻覺得後背寒毛直豎——自己枉跟這老頭兒嘻嘻哈哈過好兩次,現在才認出,原來他就是江湖上久傳凶名的“邪帝”——偏邪得已可自封為帝,眾人皆認為他是邪中之帝,其凶狠狡詐處,那還了得?

田笑心裏一激靈,看了老頭兒身邊還自怔忡的環子一眼,猛地一倒身,不顧地上泥濘,衝那老頭兒就是一拜。口裏道:“遲老人家……”

那邪帝分明心頭還自恍惚地品味著自己剛見過的準女婿的風神呢,正自出神,對田笑猛然的恭謹微覺得好笑。田笑卻突然閃身而起,一撲而上,趁邪帝走神之際一把抓住了他身邊的環子,閃身即退。

他一退極快,立定後一把就把環子藏在自己身後。環子被他猛地帶過來,抓得胳膊生疼,不由怒道:“田哥哥,你幹什麽?”

田笑不理,卻衝那老頭兒高聲喝道:“你是江湖前輩,可也要放尊重些。無論如何,你名聲有多大,可別想在我妹子身上打主意。”他臉上氣色凜然。

那老頭兒似沒想到他突然會起這些念頭,怔了怔,上上下下打量了田笑幾眼,忽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我已多少年沒見過江湖中所謂的正義男兒了。不錯,我就是那個壞得透骨、專殺無辜、凶名無兩的邪帝。你快發抖,你快快嚇得發抖啊!”

他在那裏笑得前仰後合,直要打跌。田笑先還惱他這樣,接著,他本是沒定性的人,唇邊不由浮起些微笑來。

那老頭兒看著他的樣兒,慢慢地像看到塊寶,哼哼道:“你小子別弄這神態。哼,我怎麽越看你越喜歡,要不,你給我當徒弟吧?我一輩子還沒收過徒弟呢。”

可接著,他忽然又帶著戲弄又故作緊張地道:“你快快拒絕,千萬別答應。你要答應了,我就沒收你做徒弟的興致了。你拒絕得越緊,或文縐縐地說想當我的忘年交也好,或粗暴暴地說還想給我當師父呢,我就越喜歡。你最好說要跟那古杉對打,搶著做我女婿才好,要不就沒趣了……”

他一眨眼睛:“我有一門最強的功夫,叫‘陷人兩難’,這就是心法,今天算是傳給你了。你可聽到了,不許賴。你幹嗎還不磕頭拜師?三拜九叩我不要,我要四敗七寇。我手下有這麽兩撥人,一撥兒就叫‘四敗’,一撥兒就叫‘七寇’,是不是好名字?”

田笑被他弄得樂了起來,天知道這沒正經的老頭兒到底是什麽主意?隻是大大不像江湖傳名的凶惡。管他的呢,田笑不想被他調戲,隻答了三個字:“去你的……”

那老頭兒哈哈一笑:“好,就去我的!”說著,他雙手往地上一拍,身子騰起,在空中仍是坐姿,居然用屁股夾著那小凳子,就這麽一跳一跳地去遠了。

遠遠的,還聽他叫道:“我丫頭姓遲,我可不姓遲。她這麽漂亮,又這麽驕傲,我幹嗎給她當親老子?我要給她當野老子才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