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重陽風雨

九月初九重陽節,趙興風趙先生開講“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略帶鼻音的平州話在崇誌堂內回**,百餘人聚精會神地聽著“弘者大也,毅者強而能決也,士弘毅,然後能負重任致遠路也。以仁為己任,一息尚存,誌不少懈,可謂遠也……”

江安義覺得腦海中有一波波的浪潮在拍打著、激**著,趙先生的話引發著他的強烈共鳴,吾輩讀書人正該以天下為己任,如先生所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至理名言不斷地從趙先生的三縷墨須間傳出,江安義心想,等自己有了胡須,是不是要像趙先生一樣,三縷黑須怎麽看都顯得儒雅飄逸。

“有些人仗著小聰明,讀了幾本書做幾首詩就自以為了不起了,嘩眾取寵行事偏激,說一些離經叛道的話,這樣的人即使有些才能也稱不上士,說不定將來就是佞臣”,趙興風的話語嚴厲起來,平州話變得尖利刺耳,“說什麽比幹強諫不如暫去,留有用之身以待將來,試問國家養士為何?貪生怕死豈是我輩所為?”

趙興風的話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江安義臉上,震得他腦袋“嗡嗡”作響,勉強再聽了幾句,句句都是針對他所提“三仁不分高下”的批駁,江安義不知道自己哪裏得罪了趙先生,讓他在講堂之上對自己大加鞭韃,書院不是鼓勵辯難問詰嗎?即使趙先生有不同的看法也用不著如此憤慨吧。

課上完了,江安義呆坐在空空的崇誌堂內發愣,好半天,才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臉色蒼白地往外走,他有很多事不明白,但有一件事很明白,趙先生不喜歡自己。江安義自問並無錯處,自己“殷有三仁不分高下”的看法蘇先生沒有說什麽,書院也將自己招入門下,都證明了這一點。

從屋內走入院中,陽光直射照得眼前發花,有點眩暈。閉目靜待了片刻,江安義的雙目恢複了清明,雖然趙先生不喜自己,但淩先生、蘇先生都對自己關愛有加,馮山長更是親邀自己前來就學,自己不能讓所有人滿意,至少要堅持讓那些對自己滿意的人繼續滿意下去。寬慰著自己,江安義的步伐堅定了許多,隻是心中對那三縷墨須再無好感。

回到住處,桌上放著一堆東西,**酒、桂花糕、茱萸草,還有個提盒,李世成站起身道:“安義,你總算回來了,今天是重陽,咱們登高飲酒去。”不容分說將桂花糕、茱萸草和提盒塞入江安義手中,自己抱起那壇**酒,拉著江安義出了門。

書院就在五羅山下,五羅山是連綿不斷的山脈,登高望遠的地方不少。江安義他們沒有往後山,而是出了書院前門往左,穿過農田來到左首的卓望峰。仰望山道,有不少書院的學子正在向上攀登。

踏上山道,江安義情不自禁地想起和安勇上山獵獸的情形,腳步輕快起來,抬頭天高雲淡,心中的煩悶被風吹走了不少。書院曆年都有重陽登高賞菊的習慣,山道兩旁有意栽種著**,一叢叢黃的、白的、金色的花朵在陽光下傲然怒放,卓望峰如同披上彩紗的女子,嫵媚秀麗。

卓望峰頂有卓望亭,好位子早有人占據。李世成和江安義在旁邊找了塊樹蔭下的石頭,打開提盒,取出杯筷,內格中放著四碟菜,炒豬耳、鹵牛肉、鴨掌和鵝肝。倒上酒,兩人麵對家鄉臨風而飲,思念親人。

卓望亭傳來吵鬧之聲,好地方誰都想要,後來者想仗勢欺人。李世成臉色微變,聽出有他那位十七爺爺的聲音,江安義對李東鳳的聲音也是記憶深刻,兩對相對苦笑,這酒喝不成了。

收拾好東西,兩個想悄悄地溜下山,免招池魚之禍。不料,李東鳳身旁那個油頭粉臉的家夥眼尖,一眼就看到兩人,用手指捅捅李東鳳示意,李東鳳綻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大聲喊道:“世成孫兒,怎麽見到爺爺就走,也不問個好,這麽沒規矩。”

李世成無奈,隻得上前行禮,送給周圍的人一臉驚詫,收獲一個滿麵通紅。行過禮,李世成想著轉身就走,不料李東鳳道:“你最近逢人就吹噓加入了竹梅詩社,族塾的周先生也說你詩才出眾,是我李家的玉樹芝蘭,今天爺爺要考考你是不是真有詩才,配不配李家的玉樹芝蘭。”

李東鳳話語中滿是酸意,然後用手指著亭內那群人,大聲道:“重陽登高望遠,當然要賦詩了,不如以詩文定輸贏,如果我們贏了,亭子讓於我們,如果你們贏了,便輸給你們十兩銀子。”轉過臉,李東鳳陰笑道:“乖孫子,要是你輸了,這十兩銀子可要由你來出。”

李世成麵色蒼白,卻無可奈何。

亭內那群人商議一下,點頭同意,雙方議定就以《菊》為題。李東鳳看著李世成,道:“開始吧。”

事已至此,李世成隻得搜腸刮肚地找詩句,一柱香的功夫,李世成麵露喜色,高聲吟道:“百花開已盡,菊蕊獨盈枝。重陽酒相和,餘香滿衣襟。”

“不錯”,“好詩”,座中無白丁,詩的好壞一聽便知。李東鳳忍耐住妒意,將怒火轉向亭內,厲聲問道:“你們的詩呢,再等你們半刻,要是做不出就算認輸了。”

“不必”,人群中走出位方臉青年,李世成認出是同社的學長林義真,暗道不好,林義真是竹梅詩社的骨幹,他的詩以懷遠思人著名,遇上他李世成心中真沒底。

林義真站在李世成麵前矮半個頭,微揚起頭直視李世成的雙眼,平靜地道:“你的詩頭兩句極好,寫出菊之傲骨不同凡俗,可惜後兩句顯得筆力不足,大概是時間過於倉促,回去再想想定是一首好詩。”

林義真滿口指點語氣,李東鳳不耐地打斷道:“廢那麽多話幹嘛,有本事你也來一首。”

林義真目光從李東鳳臉上直接掠過,麵對滿山盛開的**,一字一句的吟誦道:“淺紅淡白間深黃,簇簇新妝陣陣香。登高且飲重陽酒,好遣醉夢歸故鄉。”

“妙啊”,“好詩,不愧是林兄懷遠之名”,“妙語天成,托物言情,精彩絕綸”,讚聲中林義真一臉淡然,拱手致意。

李東鳳眼珠轉動,強詞道:“你的詩是不錯,但比起我乖孫所做還是差了點,讓開讓開。”

話語剛落,立時引來罵聲一片,“荒謬”、“無恥”、“不但眼瞎了心也瞎了”。

有個聲音與眾不同,懶洋洋地罵道:“哪來的臭屁,熏得這酒都喝不下去了。”

李東鳳身旁的粉臉趙複光冷笑道:“安齊李家詩書傳家,名士輩出,李兄之父舉人出身,叔父李明嶠大人身為平州長史,更是文采風流,為江南所重,李公子家學淵源,豈是你等可以輕辱的。”

長史乃刺史佐官,位高權重,如不出意外還會是鄉試的同考官,這分明是以勢壓人了,亭中眾人紛紛避開趙複光凶狠的目光,露出斜倚在亭柱上的說話人。趙複光惡狠狠地瞪去,那人正提著酒壺往嘴中灌酒,酒水淋漓地落在短須上,落在文士衫的前襟上,那人混不在意,說不盡的落拓不羈。待酒水喝盡,那人將酒壺放在欄杆之上,笑罵道:“不要著急拍馬,當心拍到馬蹄上。安齊李家,名頭是不小,可是這位……”

那人一指林義真,道:“宜湖林家聽過吧,林門嫡出,比你的主子不差吧。平州長史從五品上,算是大官了,可咱們這位林少的父親是戶部郎中,巧了,也是從五品上,傻眼了吧。銀子拿來!”

趙複光麵無死灰,一句話也說不出,雖然都是從五品上,但世人皆知京官優於地方官,而林家的勢力也強於李家。

李東鳳滿臉陪笑,衝著林義真施禮道:“失禮失禮,大水衝了龍王廟,林兄莫要見怪。李世成,還不快將銀子拿出來。”

李世成哪有銀子在身,將求救的目光望向江安義,他深知江安義的詩才,如果江安義能做詩一首,說不定能救他於水火。林義真見李世成緊盯著江安義,目光裏滿滿都是懇求,心頭一動,將探詢的目光看向江安義,帶著眾人齊刷刷地向江安義行注目禮。

江安義很厭煩,他不想出風頭,不想和誰爭鬥,隻想安安靜靜地讀書,考取功名,娶妻生子,和家人一起快樂地生活。然而事與願違,先遭雷劫,家貧難維,接著侯七馬八為禍,又有餘府公子刁難,到了書院又遇先生斥責,難道自己身附妖魔為上天不喜嗎?

“膏梁莫把比蓬蒿,九日枝枝近鬢毛。露濕秋香滿池岸,由來不羨瓦鬆高。”幹巴巴地呤完詩,江安義提起食盒,頭也不回地下了山,陽光照在他的背影上,落寞寂寥。

李世成愣了會,抱起酒壇,急急地追了下去。

“哈哈哈哈,膏梁紈絝,蓬蒿瓦鬆,有點意思,有點意思,哈哈哈哈。”落拓文士站起身,甩著兩隻肥大的衣袖搖搖晃晃地也下了山,將笑聲留給峰上麵麵相覷的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