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暗室私心

未時中,江安義在靜思齋見到了餘知節的四個侄兒,餘慶良和餘慶飛已是弱冠之年,兩人皆是秀才,老三餘慶山比江安義大些,最小的餘慶雲與江安義的年紀相仿,四人錦衣華服,貴氣逼人。

餘知節指著江安義對四人介紹道:“這是平山學子江安義,和你們一起聽我講學,你們年歲相當,要互親互近。”

餘府在新齊縣聲名赫赫,二爺餘知仁、三爺餘知和是縣裏知名的鄉紳,江安義聽過餘慶良等人“餘家四秀”的名聲,連忙上前深深一躬,恭聲道:“請四位公子多多關照。”

四人聽伯父介紹此人不過是平山鄉下的窮書生,見他身上的衣衫雖是新的,但不過是粗布棉衣、做工也不講究,臉上不由都帶出鄙夷之色,略略拱拱手,徑自落坐,餘慶雲更是輕哼一聲,頭昂起看也不看江安義一眼。

江安義並不在意,自己和富貴家子弟本就不是一路人,有機會聽餘知節講授經義已經是滿心欣喜,哪會顧及其他。餘知節見四個侄兒驕奢之氣溢於言表,心中暗中歎息。

同樣的經義從餘知節嘴中講出,比馬訓導不知高明了多少倍。餘知節的講解並不拘泥於書,旁征博引發散開去,穿插著名家的看法,也有個人的見解,深入淺出、妙趣橫生。

餘知節久居要職,他嘴中講出的經義釋析代表著經義的正解,江安義抄錄了不少市麵上流通著經義解析和注釋,兩相比較,這些釋義不是恪守成規就是一家之言,有的甚至已經過時。

有如打破屏障現天地,江安義聽得心花怒放,許多不解之處變得豁然開朗起來,恨不得手舞足蹈一番。一個時辰講授,江安義隻覺靈機泉湧,靈機觸動靈機,一發不可收拾,隻能強製住按捺活潑潑的心思,唯恐錯過了下一句,緊張、興奮、忐忑的心情夾雜著,猶如弦聲嘈切,喘不過氣來。

江安義的喜形於色餘知節看到眼中,反觀四個侄兒目光呆滯,似聽非聽,似懂非懂,不用比較,高下已分。江安義覺得時光如箭,餘家四兄弟卻如坐針氈,好不容易挨到餘知節講完,行過禮揚著頭從江安義身邊魚貫而過。

“蠢才。”餘知節無奈地暗罵,此少年將來的成就遠在爾等之上,既然讓江安義聽講,索性將人情再做大些。餘知節笑道:“安義,這幾日你不妨都過來聽講,你家在平山鎮,離縣城不近,府中多有客房,你在此住下,省得來回奔波,老夫閑時也可和你相談。”

“多謝餘師。”江安義自是求之不得,連聲道謝,餘知節安排仆人帶江安義到客房,自有人通知江家不提。

餘知節的授課不拘於四書五經,偶爾會談及朝政民生,甚至言及朝中之事。餘知節為京官多年,身任戶部侍郎,對當前時事、朝庭風向洞若觀火。江安義聽得很認真,他深知科舉並非隻是精通經書,窮究經義即可,策問涉及政治、經濟、文化、吏治等各個方麵。

通過餘知節之口,江安義打開了一扇向外的窗,逐漸對朝中情況、天下大勢有所了解,粗略地知道了些當權者看待事情的態度和處理政務的做法,知道了這些,寫起策論來就可以有的放矢。

機會難得,江安義在餘府可謂爭分奪秒,除了聽講,回到客房立即將所得記下,放下筆來凝神思索,再自身所學印照。餘知節推薦了幾本書,江安義邊抄邊讀,常覺三更易過,時光飛逝。

餘知節偶爾會找他閑聊,開始時隻說詩畫,江安義見縫插針問些經義上的疑難,每每能挑起餘知節的談興。餘知節越來越喜歡這個農家子,聰慧好學、觸類旁通,要不是沒有時間,自己真想正式收江安義為弟子。

一向少有誇人的伯父居然接連幾次誇讚農家子聰明,這讓餘家四位少爺“吃味”起來,要知道自己四人跟從伯父學習了大半年,得到的稱讚加起來還沒有江安義這些天多。

一件東西自己可以並不在意,但有外人爭搶那狗屎也會變成黃金,更何況學問不輕授,一個農家子憑什麽在府中聽伯父親授課。餘家四子妒在心頭,對江安義自然沒有好臉色,要不是看在伯父的麵子上,幾個人都想將江安義趕出門。

餘知節對侄兒們的表現心知肚明,私下裏對幾個侄兒說起江安義非池中之物,囑咐他們與江安義相交於微末。餘家四少當麵唯唯,過後依舊故態,冷言譏諷、傲慢無禮。江安義不把餘氏兄弟的輕漫放在心上,依舊謙遜有禮,每日上完課就回到自己的住處,盡量不與餘家兄弟碰麵,避免爭執。

樹欲靜而風不止。散學回來,餘慶良約兄弟們來自己所住的北院留春閣喝酒散心,留春暖閣外的梨樹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留春閣內暖意濃濃,角落裏擺放著銀絲木炭,絲毫聞不煙火味。

酒是碧羅春,與黃酥醉、瓊州液、明月香齊名。酒入杯中色做碧青,香味撲鼻,入嘴一股醇香隨喉而下,比起村釀不知濃鬱芳香了多少倍。餘慶飛吐出一口酒氣,讚道:“這酒入肚,全身都暖和多了,不愧是四大名酒之一。”

“這酒是二伯專門買來給大伯喝的,我們兄弟可都沒有,大哥你哪弄來的?你說,大伯對姓江的小子那麽好,會不會送他一壇?”餘慶飛夾了塊鹿肉,慢慢地嚼著。

“吃都吃不住嘴,喝酒,想起那個江安義就是一肚子氣,喝。”

餘慶雲一拍桌子,嚷道:“這個鄉下寒家子不知有什麽好,伯父居然對他如此青眼有加。”

餘慶山似笑非笑地道:“聽說那小子是個篾匠,不知怎麽投了伯父的緣,唉,親侄兒還不如外人啊,我看我們還是讓著點他。老四,你衝那小子甩臉,當心大伯看到不高興。”

“我怕他,”餘慶雲跳起來,道:“我這就去叫他滾蛋。”

餘慶飛臉一沉,喝道:“老四,坐下,不要胡來。老三你少陰陽怪氣地撩撥老四,你怎麽不出麵趕那小子走。”

餘慶良呷了口酒,淡淡地開口道:“那小子著實惹厭,老四,你如果能將他趕走,我那對畫眉就送你了。”

“真的,大哥你可不許有騙我。”餘慶雲高興地叫道。

餘慶雲不傻,知道兩個堂兄拿自己當“出頭鳥”,不過他少年氣盛,加上確實討厭江安義,心有還有幾分說不出的忌憚,有這對畫眉當彩頭,索性順水推舟答應下來。

吃罷早飯,餘慶雲帶著兩個小廝闖進江安義住的客房,江安義正在抄書。餘府藏書甚豐,餘知節推薦了這幾本,江安義抓緊時間抄錄,好回家後細讀。

見餘慶雲來到自己的住處,江安義閃過一絲不妙的感覺,忙放下筆,行禮道:“見過四公子。”

“唔”,餘慶雲用鼻子哼了一聲,很不奈煩地道:“我大伯馬上就要返京了,府中有事要他安排,你請便吧。”

江安義一愣,明白這是要趕自己走,雖然知道極有可能是這位四公子在假傳“聖旨”,但寄人籬下,哪能真的爭辯,就算鬧到餘知節那裏,自己也沒有好結果。

江安義最後努力道:“容在下向餘大人辭行。”

餘慶雲哪會讓江安義見到大伯,那樣豈不是被拆穿了,昂著頭喝道:“不必了,我大伯正與二伯議事,你快些走。”

江安義留下封辭行信,將東西擺放整齊,衝著靜思齋的方向拜了三拜,帶著抄錄的幾本書黯然離開。

未時,江安義沒有出現在書齋,餘知節頗感詫異,往日江安義都提早一刻在園外候著,今天怎麽會沒來?掃了一眼四個侄兒,餘知節問道:“江安義怎麽沒來?”

四人對視,齊齊搖頭佯作不知,眼神中流露著喜意。

客房的仆人帶來書,按照餘慶雲的吩咐答道:“江公子說家中有急事,先走了,這些書讓我還給老爺。”信,早被餘慶雲撕碎扔到了廢水溝。

餘慶山佯怒道:“豎子無禮,怎能不辭而別,枉伯父這麽看重於他。”

餘知節用手點指著幾個侄兒,怒道:“一群蠢貨,他日你們莫要後悔,滾了出去。”

氣呼呼地坐下,看到桌旁送回來的幾本書,餘知節歎了口氣,畢竟是自家侄兒,總要顧及到他們的顏麵,江安義的確是個人才,自己真的動了愛才之心。

想了想,餘知節從書架上找來幾本書,和原先的幾本放在一起,吩咐道:“來人,將這些書送到江安義家中,就說老夫家中有事,不能再為他講授,這些書讓他細看。”

………

二月二十六日,新齊縣北五裏亭。遠山籠煙,草色遙看,星星點點的野花裝點著春意,剛吐出嫩芽的柳枝在風中搖擺出留意。餘知節回望家的方向,滿懷離緒,此一去不知還能否再回故鄉,或許隻有幽夢才能還鄉,車輪緩緩在官道上滾過,故鄉、家人越來越遠。

馬車在官道上顛簸,搖得餘知節昏昏欲睡,一陣風吹來,初春的天氣帶著幾分清涼,突聽一起笛聲清越,打破了車行的枯寂。

側耳傾聽笛音,宛如風中春草,綿綿相伴萬裏,柔風細雨之中鳥鵲爭鳴,似歡送、似婉別、似依戀、似惜情,曲調舒緩、哀而不傷,似是對離別的眷念和挽留,又奏出對行客一帆風順的祝福。

餘知節連連頓足呼停,掀開車簾,大道之旁,青衫長笛,正是江安義。江安義躬身一禮,朗聲道:“安義在此恭送餘師,祝大人此去大鵬展翅,心想事成。”

“好,好,安義,沒想到你的笛子吹得如此動聽,得此佳曲相贈,老夫此次返鄉堪稱圓滿,取酒來。”

有仆人搬來馬紮放在道旁,托盤獻上美酒,兩人相對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餘知節道:“安義你是塊璞玉,放在明師手中雕琢必然綻放異彩,可惜老夫官身不由己,你又不能隨老夫進京,遇英才而不能育之,憾甚。安義,你如能來京城,老夫便收你為徒。”

江安義苦笑,家中溫飽尚難,自己怎麽可能遠離前往京城。餘知節亦知江家貧苦,歎息一聲,帶著一籃折扇重新踏上馬車,江安義道旁恭手相送。

幽揚的笛聲中,馬車漸行漸遠,終不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