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海知道,皇上一旦這麽說,就是打算到天快亮的時候到軟榻上眯一會兒,然後就是上朝。不過,不要說是他,就是淩大人和萬大人的勸,皇上也是不聽的。

悄悄地關上門,夜裏風大,淡黃紗簾揚起又落下,看樣子還可能下雨,隻是這窗子卻是關不得的。

從“那一日”起,皇上就不準宮人關窗,就算是刮風下雨也不成。自從淩大人告訴了他玲瓏的身份,他就明白,皇上這是在等公主。從前公主來找皇上的時候就不喜歡走門,常常是翻窗戶,惹得他們好氣又好笑。他也希望哪一天可愛的小公主會突然從窗子跳進來,笑嘻嘻地同他們打招呼,可是這已經不可能了。

四更天,君尛洧揉揉僵硬的脖子,頭也有些眩暈,閉著眼睛摸索到軟榻上,總要累到極點才能夠睡著。夢裏夢外,卻都不見佳人蹤影。

“君雪……我快撐不下去了……”

寂寞蒼涼的聲音在房裏低低響起,如果這個時候有人看到他的臉,就看發現上麵充滿了傷痛和苦楚。此時的君尛洧,脆弱到不堪一擊。

朝堂之上,眾大臣感到他們的皇上更加的深沉,也更加讓人猜不透。從前那溫和平靜的麵孔已經消失,如今看人時最多的表情就是麵無表情。

非常明顯的,所有人都察覺出這位年輕有為的君主變了。如果從前他做事總是留著三分餘地,如今卻是一概的趕盡殺絕。或許,這就是權勢鞏固之後的附帶效果。

“皇上,今天天氣不錯,要不要到禦花園走走?”

剛下朝,淩敖就匆匆跟在君尛洧身後,微笑著建議。這樣類似於情人相會的話語,在他說來卻再自然不過。當然,這是他在家對著銅鏡練習了一百遍的結果。好友現在這半死不活的樣子,他已經看不下去。

“好。”

君尛洧抬頭,看著好友極力克製的表情,淡然地道。安海、紅兒、蘭奉,許多人都在擔心,他不是不知道,但卻對這樣的自己無能為力。

目的地不是禦花園,而是桃花林,天氣回暖,一點點新綠從枝頭冒了出來,春天已經來了,可是他的心卻被大片的冰雪覆蓋著,一片荒蕪。

“尛洧,丫頭已經走了——”

淩敖無意識地扯著一根細細的桃枝,折來折去終於還是開了口,說出這半個月來沒有人敢提及的事實。他不能讓尛洧總這麽逃避下去,看上去沒什麽傷口,裏麵早已壞死,長痛不如短痛。

“我知道。”

君尛洧抬頭望著天上的浮雲,她選擇了那樣的方式離開,讓一點殘存的希望也不留給他。他甚至不肯定,她的魂魄是否還在。就是他死了,是否就能在黃泉路上找到她?連這一點,也是無法確定的。

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心裏不是不怨的,小東西何其狠心,獨留他一個人在這人世間。可更多的卻是思念,發瘋的思念——

“日子總是要過下去,千萬不要辜負了那丫頭當初的心意。”

她的犧牲,就是想要你活下去,且絕對不是現在這行屍走肉的模樣。

明知道有些話說出來對他是一種殘忍,淩敖卻不得不說。

“你說,我要不要把這些桃樹換成桂樹?”

良久,君尛洧才突兀地道,嘴角難得噙著笑意,總是如深潭死水的眼中,**起了些微漣漪。這樣的話,還可以趕上八月的花期。小東西最喜歡桂花,說不定……說不定……

“皇上——”

淩敖無語,他剛剛的話算是白說了,皇上不是沒有聽到就是故作沒有聽到,還想再說些什麽,卻在看到好友臉上的表情是停止——悲傷,痛苦,絕望,不甘。這也是,淩敖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

再說什麽都沒有用了,這是淩敖反應過來之後的覺悟,隻能由著他了。

既然今天的“開導”任務失敗,淩敖沉默地跟著君尛洧會禦書房。兩個大男人就這麽幹站著,實在是一件痛苦的事。

剛走到院裏,就見一個女子提著食盒站在門口,看樣子站的時候不算短。淡粉色宮裝,精心描繪的妝容,再加上一臉溫婉美麗的笑容,還有手裏的食盒,儀妃準備的很充分。

聽宮人說皇上今天居然有興致去賞花,想必心情不錯,其實,皇上早該把那妖女忘了。半個月,已經太久。

若是以前,安海會讓她直接進去等。可是鑒於皇上最近的心情,也隻能讓她站在門口。

君尛洧看到她,臉上仍是沒什麽表情,根本就是把她當做空氣般,徑直從她麵前走過。也就沒有看到,身後女子尷尬的表情。

“皇上……”

儀妃眼巴巴地望著那進屋的男子,語氣裏隱隱帶著些許委屈,臉上卻始終掛著婉約的笑容。忍不住,又把君尛洧的冷淡遷怒到君雪身上。低垂的眼睫下,得意的目光被掩蓋,那樣的妖女早就該死,這也算是上蒼有眼。

“啊,我肚子正好餓了,不知娘娘這點心能不能……?”

淩敖見她“不知所措”地杵在那兒,比了比她捧著的點心,微笑著解圍道。對於美女,他素來是憐惜的。而且,他心裏也在打小算盤,希望儀妃可以平複好友的傷痛。

“那就請淩大人品嚐一下我的手藝。”

儀妃喜不自禁地抬頭,目光卻是直直看向屋裏的男子。

“拿進來——”

看到好友誇張地捂著肚子叫餓,君尛洧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出言讓儀妃進來。自己,卻是徑直走到了禦案之前坐下,手已經伸向奏折。

食盒被打開,幾道色香味俱全的點心被一一擺在桌上,馨甜的桂花香氣立刻飄散開來。儀妃偷偷瞧一眼已經在埋頭批改奏折的皇帝,眼裏透出失望,她費勁心思做出來的點心,他居然連看一眼都不肯。

“唔,真的很好吃。”

淩敖撚起一塊兒桂花糕塞進嘴裏,入口即化的觸感讓他情不自禁地讚歎,很是捧場地大聲誇道。當然,這也是為了讓禦案前的君尛洧聽的。

“淩大人要不要嚐嚐這桂花茶?我特地采了早晨的甘露——”

儀妃又從食盒中拿出兩個小小的茶盅,觸手還是溫熱的,這也是她下了許多工夫才找到的茶具,隻盼著皇上能賞臉。

“尛洧,你要不要嚐嚐?娘娘的手藝比皇宮裏的禦廚好多了。”

淩敖一個勁兒的誇道,索性端了碟子走到禦案前,示意他拿一塊兒。

“我不餓,你自己吃就好。”

看了看那疊淺綠的糕點,又看看一旁吃的心滿意足的淩敖,他不為所動地道。

“…………”

淩敖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坐回原地,朝儀妃歉意地一笑,口中的糕點早已經失了之前的美味。

屋裏的氣氛凝滯,三個人都陷入了沉默,淩敖機械地朝嘴裏塞東西。偶然抬頭看到儀妃奇怪的表情,他自然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也忘記了吞咽的動作。

皇上正在出神,雖然這些日子以來淩敖已經習慣,但令他震驚的,卻是尛洧臉上淺淺的笑容。

懷念的繾綣的柔情的,他不算陌生的表情。從前,尛洧望著那丫頭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隻是不知道,他現在想起了什麽?

君尛洧這個時候想的的確是君雪,那一日,她皺著鼻子不悅地道:“再不許吃別的女人做的東西……”

當時不解,以為她在鬧脾氣。明白了她的感情之後,才知道小東西是在吃醋。想著她的一顰一笑,心裏喜悅和悲苦參半。

她說過的話,他總是放在心上的,從那日以後,就沒有在碰過儀妃送來的點心。

“咳咳……我突然想起約了欣磊,先告退了。”

對著儀妃露出鼓勵的微笑,淩敖突然站了起來,如今他在這裏未免礙事。但願,儀妃能夠把握機會。

“謝謝娘娘的點心,很好吃。”

淩敖再一次強調,然後不等君尛洧發話,迅速離開。

房裏再度隻剩紙張翻動的聲音,君尛洧像是根本就忘記了屋裏還有一個人,一本奏折放下,立刻又拿起另外一本。

他不說話,儀妃也不敢開口,目光始終投注在他的身上。他看奏折,她看他,任時間流逝……

“以後,不必再送任何東西過來,也不要再把心思浪費在朕身上。”

批改奏折告一段落,君尛洧終於抬頭看向不遠處的女子,沒有錯過她眼中突然的驚喜,和後來的——難過。隻是,有些事他還是要說清楚。今天的事,他不想再見到第二次。不是不知道淩敖的好意,但注定要讓他失望了。

這個女人,差點兒害得君雪死掉,就算她不記得了,他卻永遠不會忘記,沒有殺了她已經是極限。

“我隻是,送些點心過來……這樣,也不行麽?”

儀妃沒有大吼大叫,甚至連委屈都是隱忍的,一雙美眸中含了淡淡的水汽,泫然欲泣。

“你該知道,自己想要的不僅僅是這些——”

毫不留情地打斷她所有的辯解,連同她眼中的希翼,君尛洧冷淡地道。以前或許不懂,現在他卻很明白——欲壑難填,愛一個人就希望得到更多,更多……

“我隻是想陪在你身邊,隻要這樣就夠了。”

絕美容顏流露出哀戚之色,她仰望著他,隱藏心底所有的渴望,對自己說——來日方長。她相信,他遲早會忘了拿妖女,回到自己身邊來。

“在你離宮之前,不許再到這兒來。”

君尛洧說話的同時,看向門口的安海,這也是說給他聽的,以後不要再讓這個女人進來。他不想,再看到她。

“皇上——”

儀妃失聲叫道,離宮之前的話再度被提起,離開皇宮,離開他身邊?這讓她無法接受。

到底是為什麽?那妖女不是死了麽?皇上也該從她的迷惑中清醒才是。流毒,居然這樣深麽?

“來人,送儀妃回居陽宮。”

君尛洧揮手,兩個小太監立刻走上前,雖然他們對這位儀妃娘娘好感頗深,但主宰他們命運的人,是皇上。雖然有些不忍,還是不得不這麽做。

“娘娘,回去吧,讓皇上好好靜一靜。”

安海也上前勸告道,微微皺眉,也覺察出儀妃難得的失態。皇上最近情緒很不穩定,她再留下來隻會自討苦吃。

“臣妾告退。”

看到安海的表情,儀妃頓時一驚,過猶不及的道理她自是懂的,再留下來也是徒勞。隻有,另外想法子了,一定要在被送出宮之前,讓皇上改變主意。

“娘娘,二伯已經過世了,就在三天前。”

死之前,念念不忘的,還是見你一麵。這話,可以對以前的慕容蕊說,卻不能對現在的儀妃說。(慕容蕊就是儀妃)。

慕容然,儀妃的堂姐,此時正在居陽宮中,一是來探望堂妹,而則是來報喪的。和儀妃有著三分相似的容貌,性格卻截然不同。明朗而爽直,頗有些巾幗不讓須眉的氣概。

“是麽……?”

儀妃低著頭,手裏帕子不自覺絞盡,她有機會回去,可是最後卻放棄了,她不能讓那妖女繼續蠱惑皇上。

“蕊兒,你變了。”

終究,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慕容然望著這個有些陌生的堂妹,已經無法猜出她心中的想法。在慕容蕊沒有進宮之前,她們是最好的姐妹,慕容然自認為是最了解堂妹的人。

“我已經長大了,再不是從前的小女孩兒了。”

儀妃微笑道,堂姐卻還是和從前一樣,心裏藏不住半句話。若是她這樣的性子,在宮裏早已經死了不知多少回……

“我還是喜歡以前那個慧質心蘭的蕊兒,後宮真的可以讓人改變這麽多?”

若是從前的蕊兒,聽到二伯的死訊,一定會傷心欲絕,而不是像她現在這般漠然。傷心卻是有的,隻是太淺。

“爺爺讓我傳話給你,你要盡早爭取皇後的位置。”

不屑地撇撇嘴,慕容然把臨行前爺爺的交代複述一遍。對於這樣的爭權奪利,她向來是不屑的。

“姐姐,不管你信不信,我根本就不在乎皇後的位置。”

儀妃突然握住慕容然的手,神情有些激動地道,她的改變,都是因為喜歡上了一個人。

“蕊兒……”

慕容然心中一暖,因身份而產生的距離瞬間消弭,隻是對她的話卻很是不解。如果真如她所說,為什麽不肯回去見二伯最後一麵?

“姐姐,我喜歡皇上。你一定要幫我……”

儀妃熱切地注視著慕容然,堅定地吐出埋藏在心底的答案。

“可是,我能幫上什麽忙?”

慕容然被她狂亂的表情震驚,瞬間又轉為憐憫,無情最是帝王家,愛上了皇帝——

不過,這倒是和爺爺的想法不謀而合……

居陽宮之中,慕容然有些疑惑地看著這個堂妹,她從小就美麗聰慧,在慕容家備受疼寵,自然而然養成了高傲的性子。如今,她居然開口求自己?

隻是,就算要找人幫忙,也該是爺爺和爹爹他們才有能力吧,她實在想不出有什麽可以插手的地方。

“姐姐,你或許還不知道,皇上他打算遣散所有妃嬪,空置後宮。”

儀妃一臉默然地道,起初她也不敢相信,但最近皇上的所作所為正在印證她的猜測。

“什麽?這……怎麽可能?”

慕容然張口結舌吃驚不已,自古以來皇帝都是積極選秀女,宮裏美人越多越好,更何況蕊兒這樣的姿容,他怎麽舍得把人送走?想不通啊,這個皇帝實在是怪!

“我不能讓他這麽做,絕對不行……”

儀妃喃喃自語,目光轉為堅定,她一定要留在宮裏,留在他的身邊。

“若皇上真決定這麽做,你又有什麽法子可想?到底,不過是一個女兒家——”

慕容然沒有想到,堂妹對那從未見過麵的“妹夫”如此執著,這還是她第一次表現出對某種事熱切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