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朝歌令獻唱這一天,天子得勝回朝,普天同慶,百姓歡騰,赭城熱鬧得像當初雲城的蘭花節。薛一走在人潮裏想,等看完朝歌令的表演,她準備從赭城慢慢走回到清澤去。向南之路,孟向南之路,當初孟向南走過的這條路。

朝歌令一出聲,本是喧騰的東街立刻安靜下來,她的聲音婉轉清麗,如泣如訴,情感充沛,讓人深陷不可自拔。城門大開,天子的車馬就這麽駛了進來,百姓自覺退讓到兩邊跪下,三呼萬歲。明黃車輦傳來穩重男聲:“平聲。”百姓齊道:“萬歲萬歲萬萬歲。”整齊得像是事先演練過一般,聲音洪亮喧天,朝歌令的聲音卻在這洪鍾般聲音中隱隱透出,絲毫不被掩蓋。而天際遠處,不同鳥兒振翅而來——

此正是百鳥朝鳳,八方恭賀。

待車輦行到朝歌令近處,歌聲方才停下,車輦也停下,天子說了句:“莫停,朕很喜歡。”無人瞧得朝歌令眼中要落未落的一滴清淚,隨著她頭低垂答道“是”時滑落到塵土裏,沒人知道台上的女子此刻的心緒。愛著的人,心能低到塵埃去,不過一句誇讚,一句喜歡,等了這麽多年,終覺得值了。

自此,歌聲再起,纏綿悱惻,百鳥在天空盤旋,天子車輦篤篤前行,未得一見。

跪在人群裏的薛一親眼所見這一幕,隻覺得朝歌令婉約的歌聲裏有點點悲鳴,看那天上翱翔的鳥兒都看出悲傷來,隻覺得他們是不忍離棄歌聲的主人,才在這裏盤旋停留。不知不覺,她就落下淚來,自己也分不清為何而哭。周遭是歡天喜地,她卻哭得淚眼婆娑。心裏又想著,幸好人多,無人顧及她,不然被天子的車馬發現在這種振奮人心的時刻,居然有人流淚,說不定立時拉到午門斬首去了。又轉念想,真去斬首了也好,就算換了賀家一條人命,薛家也自此家破人亡,這輩子誰也不欠誰。

就是不知道那人知道她死了,會不會心痛一下,還隻是鬆一口氣。

她這樣胡亂想著,臉上的神情變了又變,鼻涕眼淚又一把,看起來著實醜極了,就聽到有人說了句:“你這樣子太醜了。”

薛一偏頭,就看到孟向南站在她的麵前,原來此時天子已走,歌聲也停了,百姓都散場回家,隻剩她一個人跪在這裏。忽有兩枚銅板扔到她前麵,薛

一聽到孟向南的笑聲,很輕的笑聲,但確實是在笑,薛一也反應過來了,有人竟然以為她是跪在這裏乞討的人,也不看看她一身的穿著,遂怒。撿起那兩枚銅板,起身追到那人,將銅板塞到那人手上。

離得那樣遠,孟向南還聽到薛一哇哇大喊的聲音:“你看我哪裏像乞討的,我身上穿得這件衣裳就值十兩銀子,錢還給你。”孟向南就笑了。

孟向南會出現在這裏,是沈星去找他的,沈星怕薛一真的答應了王掌櫃,嫁給了那個什麽孫家。沈星想,他不能娶薛一,讓她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總是好的,況且孟向南和薛一還有婚約在身,由他來推掉那門婚事自然最好。隻是這些,薛一都不知道,這是兩個男人照顧一個女人的約定。

朝歌令正好走過來,看到孟向南在笑,就問他:“你笑什麽?”

孟向南說:“你看她那樣子,像不像當初認識的初揚。”

朝歌令想起初次見到薛一,就是佯裝初揚,跟著孟向南混進蘭芷樓的丫頭片子。她與孟向南都是相識於初揚在先,知道薛一在後,那短暫時光十分美好,也笑道:“可不是像。”

薛一將錢塞回給人,跑回來就看到孟向南和朝歌令都臉帶笑意看著她,疑惑問道:“你們在笑什麽?”

朝歌令說:“沒笑什麽。我一會要回清澤去了,啊一,你要不要一道?”

“我……”薛一支吾,她也不知道怎麽回答,隻好問道:“朝姐姐,你這就要回去了麽?”

朝歌令答:“心願已了,想回去安度晚年了。”

薛一打斷:“明明還不老,說什麽安度晚年。”

“心老了,比什麽都老。”朝歌令說道。這話一出,原本輕鬆的氛圍一時變得有些沉重。薛一和孟向南本就有心結未解,朝歌令與心上人最終也隻得此結局。朝歌令也意識到自己影響到了兩人,於是說道:“我先回去收拾東西了,明日辰時在這裏等你,你要不來,我就自己先走啦。”然後揮手與二人告別。

朝歌令一走,獨剩下孟向南和薛一兩人了,薛一反而覺得有些不自在,不知道說什麽,可是再轉身離開也不妥。經過兩天沉澱,她心態也平和了許多,隻想著孟向南先開口。孟向南卻明顯定力十足,她不說話,他也就站

在一旁陪著。過了許久,薛一終於認輸,她忘了自己那點定力還是受孟向南熏陶出來的,怎麽比得過:“我,我知道所有的事實真相了。”

孟向南點點頭:“那天我問玉蘭了。”

話說到這份上,薛一幹脆把心一橫,問道:“你說吧,想要我怎麽賠,我能做到的都會去做。哪怕讓我這輩子給你和你家當牛做馬也行。”

孟向南問:“你會種菜植秧嗎?”

“不會。”

“你會洗衣做飯嗎?”

“不會。”

“你會帶小孩嗎?”

“不會。”答道第三個不會的時候,薛一隻覺得萬分氣餒,出去了一圈,晃**了大半年,回來人人都誇她懂事了,可是本質上的那些還沒用變,這些持家的東西她一樣都沒學會。針腳還是歪歪扭扭,隻會烤個饅頭,可家裏也不能頓頓吃烤饅頭啊。

正當薛一想著做牛做馬此路不通,幹脆自掛東南枝的時候,孟向南問道:“你會釀醋嗎?”

薛一重重點頭,何止會,這個她是個中翹楚好不好。

“你會認野果,會辯方向,能爬懸崖,能趟河水嗎?”

薛一點頭,這些就是她這麽久以來學到的本事,可是隻能放在遊曆中用啊。忽然,她似乎明白孟向南的意思,她的眼鏡睜得很大,不可思議望著孟向南。這樣眼裏透著一絲光芒的薛一徹底讓孟向南心變得柔軟,他溫和說道:“那就陪我將北朝遊遍後,再去東衡國,再去天祁,好不好?”

“陪多久?”薛一故意問。

“路有多遠,就陪我多久,好不好?”天下路萬萬千,窮其他們一生也未必能走完,這樣他們可以永遠、一直地走下去。

“好。”薛一爽快答應:“那我們現在去哪裏?”

“我們向東行,聽說走到東麵的邊緣,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大海。”

“好。”

兩人就像許久未見麵的老友,相視一笑,過去恩怨皆散。所謂過往殘酷真相,經過一年時間的沉澱,終敵不過相思,敵不過相知相伴,敵不過攜手出行的美好,所有的不美好,均消散。

自此,《出西記》後再出《望海記》,署名初揚,作序孟東之。

——全書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