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經人事的純◎
春夜雨來得急,綴連成串接續不斷地打在輿頂。
謝青綰埋在他過於寬大的黑袍間,支著耳朵聽潺潺雨聲和木輪碾過青石路的轆轆聲。
顧宴容卻似乎不怎麽愜意,他指節微曲自然搭在木製的窗牗上,眉間隱有鬱氣。
這位攝政王深有城府,久居高位習慣於把控全局,獨斷且不容置喙。
她那日開口為二姐求情,都得小心翼翼地摘清自己,更遑論插手他的事。
燕太後要她開口規勸,委實是高看她了。
涼風從隙間灌進來,謝青綰忙黑袍深處埋了埋,肩頸連同下巴一並被玄色吞沒,不教半點涼意泄進來。
她坦白道:“殿下,太後娘娘今日相留,說先帝崩時,曾將三樁心事囑托於她。”
車輿寬敞,少女溫軟乖覺地披著他的外衣,與他各據一端,客客氣氣隔著楚河漢界:“殿下要聽麽?”
顧宴容隱沒在幽晦的夜色裏,辨不出情緒:“坐過來說。”
外頭已初初入夜,趕車的仆從掌燈勉強照亮前路,車輿內漆黑不見寸光。
謝青綰不明所以,還是摸索著坐榻慢吞吞地朝他那側挪了挪:“殿下?”
她嗓音清澈,帶著點未經人事的純,湊近時才可嗅見的少女私香幽暗而難以捕捉。
顧宴容慵倦展臂,漫不經心搭在她身後的軟靠上。
他身量極高,側身傾下時若鋪天無際的濃雲,將最後一點昏燈吞噬殆盡。
隻餘純粹徹底的黑暗。
謝青綰動了動鼻尖,有冷雋的男性氣息縈繞,分不清是來自這件外袍,還是來自於他懷中。
顧宴容嗅到了她懷中幽暗的香,像是古舊的花香雜著不知名的木藥,浸養進她薄嫩的肌膚間。
四下漆黑一片,謝青綰看不見他微微滑動的喉結,隻聽到他好整以暇的慵淡嗓音:“太後說了甚麽?”
謝青綰於是被這話題帶偏了思路,無知無覺地偏著頭同他細細數來。
說到那句“規勸幼弟,免失其心”時,攝政王才終於有了點反應。
他信手撥了撥她耳間珠墜,驚得人倏然一顫,少女如玉的耳垂在他指尖擦過。
攝政王淡淡:“哦。”
還不如對她的耳墜來得有興致。
謝青綰一時摸不清他當年與平帝之間是何形勢。
自他攝政監國,針對朝中權黨的清洗便從未終止,收攬大權,屢屢置新帝於危難而不顧,朝中無不罵一句狼子野心。
隻是反觀燕太後的態度,似乎對這位攝政王全無敵意。
謝青綰闔了闔眼,再懶得費神。
二月的雨是實打實的涼意,攝政王湊得雖近了些,卻也有擋風的好處。
她乖覺裹著攝政王的外袍,待在他寒山一樣的遮蔽下。
撚著她耳間珠墜的手有些涼,謝青綰瓷頸微縮,帶著點驚怯與推拒意味喚他:“殿下?”
顧宴容長指狀似無意劃過她耳尖,收回了手。
歸府時已然入夜,攝政王府一幹人早撐傘候在門外。
暖色的燭光在蒼茫雨幕間撐起方寸天地。
謝青綰顛三倒四地挽著身上寬大的玄袍,才矮身踏出車輿,便驟然被不知何時拖在地上的一寸衣擺絆了腳。
她霎時驚呼一聲,不可控製地從半人高的車軾上直直栽下去。
失重感襲來的瞬間,有堅實的臂膀穩穩攬過她的腰,將她接了滿懷。
攔腰托臀,穩穩當當,倒像是她有意投懷送抱一樣。
春夜的急雨傾斜而下,侍從忙為他們撐起傘。
攝政王手勁大得出奇,密密匝匝地錮在謝青綰腰臀上,羞得她微微掙紮。
她一身清瘦玉骨,掌間觸感卻仿佛一捧豐軟的雪溢出指縫。
顧宴容對她微弱的抗議置若罔聞,一手攬腰將人微微朝上一掂,輕鬆改豎抱為橫抱。
謝青綰嚇得攀緊了他。
男性質地沉啞的嗓音靠她極近:“外袍。”
謝青綰忙攏緊了玄袍的衣襟,一麵仍怯生生攀纏著他的肩,層疊衣袍下熱融融的軟香難以忽視。
小廝在身側竭力將傘打高。
謝青綰埋首在攝政王頸側,低眸便可俯視王府一眾人,高得她有些怵,死死抱著他的肩頸,又在小廝誠惶誠恐的目光裏接過那柄紙傘。
將她送回寢房,丫鬟們紛紛圍上來伺候。
顧宴容不欲再作停留,轉身時卻忽然被一隻細軟的手攥住腰襟。
再往下一寸,便是男人腰帶所在。
顧宴容凝視腰間那隻手,目光變了變,緩緩回過身去。
謝青綰褪下了那件黑袍,裏麵單薄的春衫被急雨打濕,勾勒出一點幽媚的雪滿,發髻微散,幾縷濕發貼著她細白的頸蜿蜒入衣下,眼中都含著潮氣。
她攥著男人腰間一點衣料,咬字時有漣漣微喘:“殿下,”
濕軟像是要勾人沉淪。
顧宴容忽然鉗上她的腰肢,手掌發力不容辯駁地將人壓向自己。
謝青綰渾身一悚。
攝政王卻已俯身逼近,如逡巡的獸嗅過她肌膚間隱秘的香,伴著沉沉一聲應答:“嗯。”
謝青綰腦內霎時一片空白,木偶一樣念著早已打好的腹稿:“殿下今夜先莫要回房了。”
鉗在她腰間的溫熱手掌緩緩向上遊離,顧宴容喉結微滾:“嗯。”
下一瞬,懷裏幽香勾人的少女接續道:“妾身這裏溫著祛寒的藥膳,殿下用過再回房……”
顧宴容滾燙的手掌霎時僵住。
謝青綰對上他冰冷漆黑的瞳仁,漸漸啞了火,把最後“休息”兩個字咽了回去。
她純情如不染毫墨的素宣,是不經人事含苞未綻的懵懂不自知,直勾勾地引人覬覦。
眼底卻又幹淨如洗,不雜半點遐思與綺想。
顧宴容壓著一身燥火,到底也沒有用那碗藥膳,丟下一句“早睡”徑直回房去了。
謝青綰一頭霧水地被他按著嗅了兩口,又一頭霧水地目送他離開。
這場春雨不絕,卜官林氏的案子又尚在風頭上,謝青綰便索性推了各路的請帖,蝸居府內。
小皇帝生辰將近,攝政王卻似乎反倒清閑下來。
謝青綰壓著嗬欠溫溫吞吞挪到膳堂時,攝政王已坐在椅上,漫不經心聽著窗外雨聲。
侍候的丫鬟們紛紛埋首屏聲,氣氛微凝。
倒是謝青綰素來溫吞,攝政王麵色雖冷了些、一身氣勢躁鬱了些,卻也不大妨礙她用早膳。
她麵色如常的告了座,對這位殺神的不明情緒恍若無覺,斯斯文文地舀著熱粥。
廚房裏有素蕊仔細交代過,每日比著她的喜好安排膳食,窩心得很。
謝青綰素手換了公筷,替他夾了小塊的櫻桃肉:“正當春,這道櫻桃肉時令才有,格外鮮嫩,殿下嚐嚐。”
她烏發慵懶挽起,執筷的手藕白細膩,甲蓋蔻丹未施,透出渾然天成的瑩潤水粉。
顧宴容卻隻涼涼朝她投來一瞥。
謝青綰不明所以,捧著熱粥望向他時睫羽顫顫:“殿下不喜歡?”
顧宴容在她清亮的目光裏緩緩夾起那小塊櫻桃肉,送入口中。
謝青綰便含起笑意:“如何?”
顧宴容:“偏甜。”
飯罷漱過口,攝政王便一襲玄色官袍出門去了。
謝青綰支著腦袋,懶倦拈著一支筆在勾勒著甚麽圖樣。
抬眼時打從窗間擦肩他長身提劍,緩緩沒入接連天際的雨幕裏。
三日後是康樂長公主開府之日,謝青綰早早備下了賀禮。
按照南楚禮製,公主成婚之時才出宮開府,康樂長公主才至豆蔻,本為時尚早。
皇帝旨意中隻說是破格優眷、以昭榮寵。
顧菱華身為小皇帝嫡姊,倒也確乎夠得上這份優眷。
開府宴辦得盛大,顧菱華又多番遞了請帖,要她務必赴宴,謝青綰終歸不得推辭。
顧宴容送她至長公主府正門,低眸時掃過她鬢邊珠釵:“去罷。”
顧菱華宴請的盡是女眷,他恰有公務,不過順路一程。
謝青綰頂著四下或驚異或豔羨的目光,容姿端方行禮:“謝過殿下。”
顧菱華同她交情不錯,接了謝青綰的賀禮,興高采烈地挽著人入席。
這位康樂長公主長於深宮,交往應酬的功夫一流,謝青綰同她一道,格外輕鬆自在。
筵席散時已接近黃昏,女眷們三三兩兩道了辭。
顧菱華親自送她這位皇嬸出了長公主府正門:“皇嬸今日能來,康樂很開心。”
惜別間,身側有女眷湊過來語氣含笑道:“攝政王同王妃娘娘真是如膠似漆、恩愛非常。”
這話倒全惡意,原不過是相互攀識結交的開場白罷了。
謝青綰於是溫婉低眉,掩過麵龐去狀作羞怯含笑道:“宋夫人誇張了。”
一側眸,不遠處攝政王長身玉立,不知聽進去多少。
謝青綰怔了怔,宋夫人已挽著她的手殷切道:“那雲煙紫的染方……”
“我已命芸杏去謄抄了,稍後送去夫人府上。”
“那便多有叨擾了,”宋夫人眉開眼笑,複又曖昧地望一眼攝政王的方向,“妾身同王妃娘娘順路,本想同行一程的,看來今日是沒有機會了。”
近來多有變局,王府防備重些也在情理之中。
謝青綰辭別了康樂長公主同這位宋夫人,隨攝政王入了車輿。
顧宴容官袍未換,一身冷煞未消,細聞時還雜著極淡的血氣。
謝青綰卻惦念著他雨夜披衣的恩情,轆轆車聲間,她主動開了口:“殿下。”
她眉眼蒙在春日的夕照裏,細頸薄肩,眼底有細碎水光:“妾身為殿下準備了一份謝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