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東西再不會有◎

謝青綰作息向來規律。

她多病孱弱, 任謝老國公遍訪南楚名醫也不得成效,隻說是先天的虧損,又蒙過重病,除了精細將養著, 別無他法。

幸在她自知惜命, 少有的幾場凶險也很是出息地挺了過來。

五更天, 芸杏照例喚她起身。

房中仍舊掩著珠簾,燈燭晃著微末可憐的光火, 垂垂將盡。

外頭天還未大亮,琉璃屏風內人影綽綽看不分明。

芸杏放輕了步子越過重重屏風, 先被床側長身而立的高大人影嚇了一跳。

攝政王未至五更便起身穿戴整齊, 又將昨夜栓上的房門打開。

他一貫不喜人近身伺候, 連追隨他最久的飛霄, 亦不過是處理日常瑣事的程度。

芸杏正忙著煎藥備水, 要一樣一樣檢查過主子起居用物,便也沒有分神多留意攝政王。

隻是不想, 這位裁斷果決的攝政王會在寢房中消磨這麽久。

芸杏一驚之下很快回神,無言朝攝政王問了禮, 以免驚擾了榻間尚在酣夢的謝青綰。

顧宴容掃過一眼, 目光很淡, 隻是萬籟俱寂之下,似乎隱約能捕捉到他一點細微的、不穩的呼吸。

五更天,該去理政了。

芸杏便福身恭送他不緊不慢地往外走去,一身重壓跟著淡去一些。

她照舊跪坐在謝青綰床下, 流錦明光紗帳早已隆起, 可見她淩亂烏發與一寸散落的領口。

芸杏隔著衾被輕推了推她的肩角, 音色極柔:“王妃。”

衾被中好夢正酣的謝青綰不滿地哼一聲, 翻身背對她。

還未越過那道琉璃屏風,顧宴容忽然鬼使神差似的頓住腳步,回身望了過來。

芸杏倒是習以為常,俯身微湊近一些,再道:“王妃,五更天了。”

她輕柔地替謝青綰按揉著肩角:“是該起身的時候了,王妃。”

謝青綰昨夜安置得遲,困倦地往衾被深處縮了縮,將小半張臉都藏埋起來,試圖再續兩刻的美覺。

芸杏便勸道:“王妃,錯過了早膳可不利安養,何況蘇大夫囑咐過配下的湯藥需得按時服下才好……”

謝青綰最捱不住她這樣念,憂鬱又可憐地哼出聲來,努力抬起眼望她:“阿杏,很困……”

她眼底總有很薄一層水光,才醒時目中神散,卻也隱隱含著星點懶散的靈氣。

衾被滑下一點,露出零散的衣領和衣下瓷白的寸寸肌膚。

顧宴容目光動了動,立在原地沉沉未出聲。

謝青綰已半支著眼睫,顛三倒四地自衾被下探出一雙溫熱的手來,捉住了芸杏推她肩角的那隻手。

掌間溫度熱得芸杏一驚,下意識去探了她的額溫——是溫涼的,沒有發熱。

謝青綰一年四季少有不生病的時候,因著氣血不足,常年手腳冰涼,是個連自己被窩都暖不熱乎的主。

熱烘烘的,還是頭一回。

芸杏便有些欣慰地笑道:“蘇大夫近日新改的方子果真奏效。”

謝青綰貼著個暖爐睡了半宿,何止手心熱,腰側融融的餘溫更是明顯,仿佛仍有雙手掌攏著握著一樣。

她睡意惺忪,一時不太反應過來,慢吞吞地捂著芸杏的手不許她動彈,耍無賴道:“隻睡一刻鍾。”

顧宴容盯著那隻被她揣在心口的、別人的手,忽然舉步折返回來。

芸杏聞聽他不加掩飾的腳步聲,被這位去而折返的攝政王嚇了第二回 。

未及出聲,忽見他略一抬手,做了個屏退的手勢。

目光定定匯聚於榻間少女的睡顏上,沒有分出絲毫。

芸杏識趣地噤聲,福神退了出去。

謝青綰以為偷得了一刻鍾的清夢,很是自得地翻身卷好衾被,籠住熱氣,舒坦得喟歎。

還未歎得出來,忽然又多一隻作亂的手,撫過她發頂,撥了撥她安然閉闔的眼睫。

謝青綰不堪其擾,蹙著眉尖勉強按住這隻手,才要開口,忽然摸到掌心粗礫的一層薄繭。

常用刀劍才磨得出的薄繭。

動作頓住,謝青綰牽著那隻手勉力抬起眼來,與這位害她昨日晚睡的元凶打了個照麵。

顧宴容一手撐在床頭,落下的目光沉寂一如往常。

謝青綰擦見一瞬這樣的目光,直覺得舌尖唇瓣像是又開始酥麻,腰側也跟著燒起來。

她倏然撒開那隻手,手忙腳亂地撐起身子來。

顧宴容分毫未動,被她捂過的手頓在原處,片刻才遲遲收回去。

似乎帶著點淡淡的惋惜。

謝青綰睡意散了大半,隻是仍舊疲倦乏力:“殿下。”

顧宴容熟稔地將她散落的長發攏至耳後,落在她唇瓣上的吻繾綣又純情。

仿佛昨夜要把她腰掐斷的人不是他一樣。

他問:“這麽困?”

一提困字,謝青綰登時連壓兩個細細的嗬欠,濕著眼睛點頭。

顧宴容便揉著她眼尾給她做主道:“接著睡。”

謝青綰不由驚異地望了他一眼。

芸杏同素蕊是母親親自挑選教養,自小便伺候在她身邊的,看顧她衣食起居,訪醫求藥。

謝青綰一貫很是惜命,倒不必這二位忠仆行“撞柱死諫”之類的事。

隻是她慣常是懶歪歪的,又格外嗜睡,不得不變著法地勸誡看顧。

顧宴容從她眉心揉到額角,直將人按得軟在他懷裏犯起困來。

才要裹回衾被裏,忽聽懷中人含糊不清地問他:“我的絨枕呢?”

那隻被她日夜抱著、愛不釋手、甚至染著她體香的絨麵軟枕。

顧宴容看向她的神情冷雋而專注,開口卻隻說:“睡。”

這樣的東西再不會有。

謝青綰恍惚記起昨夜的賬算起來沒個頭,她唇瓣酥麻得受不住,腦袋昏沉請這位攝政王早些回房安置。

顧宴容卻不容置否地剝了她懷裏的軟枕,融融體溫將她整個人圈得嚴絲合縫。

一樣的語氣在她耳邊低低開口道:“睡。”

莫說分房睡,連楚河漢界都被他強拆了去。

回籠一覺,懶枕消眠。

謝青綰被他一手擾醒,迷迷糊糊被提溜著坐起身來,靠進一個尚沾著露氣的微冷胸膛裏。

溫熱的巾帕仔細擦過她眉眼、鼻尖連同唇角,又拭淨脖頸,擦進五指的每一條指縫裏。

謝青綰倦倦張開眼,有些遲鈍地看著顧宴容認真而投入的神情,與他專注批折的神情無甚區別。

屋裏侍奉的丫鬟皆低眉斂目,有條不紊地進出著。

在顧宴容矮下身來要為她著履時,謝青綰才終於如夢初醒,慌忙去推他的手:“我自己來。”

她雖悄悄氣不過,卻也決不至於騎到攝政王頭上來作威作福。

顧宴容便由她藏著腳丫子奪過那雙繡鞋。

謝青綰隻簡單盥洗過,長發略一挽束,披著外衣走出了那道琉璃屏風。

含輝堂正房的寢屋大得出奇,倒也難怪被定作新婚夜之洞房。

裏閣正中,赫然擺著本該在膳堂用的早膳。

瞧一瞧窗外天色,正是她平日裏進早膳的時刻。

鎮國公府的規矩已算得上隨性,卻也決計不會縱容她將早膳搬進裏屋去用的。

謝青綰慣於五更天起身,梳洗妥帖再到母親院裏請安,一道用個早膳。

嫁入攝政王府後雖沒有姑嬸婆母,卻也將這習慣保留了下來。

謝青綰閑散披著外衣,立在原地怔了半晌,才被一個壓不住的嗬欠打斷了思緒。

顧宴容似乎格外偏愛她的發頂,麵色輕淡,手上動作卻很誠實:“坐。”

謝青綰被他揉得熱紅了臉,別扭地躲開他的手:“謝殿下。”

顧宴容眼睫微斂。

今晨的菜式似乎要格外清淡一些,謝青綰舉著認真思考了半晌,眼見他盛了碗雪梨銀耳來。

握在碗沿的手勁瘦修長,將她慣用的青瓷碗襯得格外小巧一些。

謝青綰聽到他沒頭沒尾道:“清熱退紅。”

她頂著微紅的唇瓣露出一瞬迷茫的神情,隨即直燒了滿臉的紅雲。

在一旁侍候的丫鬟婆子們眼觀鼻鼻觀心,連芸杏都不敢上來布菜了。

謝青綰拿銀匙進了口湯,熱氣入口時熏得她口腔有些痛,像是真的紅腫起來。

她覺出些委屈來,一時連最愛的甜食都不覺得香了。

拿銀匙撥了撥碗中清透的銀耳,悶悶不樂地垂下頭。

她想問新婚夜攝政王許諾的和離是否還作數,又怕這句一時開罪了他,賬上再記一筆。

他收手勁大得嚇人,謝青綰今晨起床還未來得及看過,不知有沒有握出印子來。

出神間,顧宴容忽然在對側不鹹不淡地開口道:“發甚麽呆,”

他神情中似乎帶了點好整以暇的逗弄,不緊不慢地補充道:“絲官。”

謝青綰眼睫驚顫,不可置信地抬起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