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都不會再讓綰綰等了◎

謝青綰借著輝明的燈火瞧見他來, 眼巴巴地便要起身去迎。

結果踩了鬥篷的下擺,吧唧一聲摔在地上。

一旁伺候的宮婢們霎時嚇到,七手八腳地擁上來扶她。

顧宴容已走至她身側,將人從冰涼一片的磚石地麵上抱起來。

燕太後方才回神, 聽到這位殺神嗓音低低地問:“飲了多少, 嗯?”

隨即是懵懂遲鈍地一聲“啊?”

尾音上揚, 像是俏生生的一把羽扇簌簌掃過耳廓。

顧宴略微頷首致意,將人抱回了臨山殿去。

謝青綰似乎摔得有些懵, 被他抱著走出嘉祥宮很遠,才恍然回神。

男人身軀遮擋了輝明的燈火, 晦暗中瞧不清他的模樣, 隻是氣息熟悉。

謝青綰乖乖被他抱在懷裏, 手指攥緊他的衣襟:“殿下?”

顧宴容將她密不透風地抱在身前, 滿頭嗅一嗅她懷裏的氣息, 帶著點鼻音應答道:“嗯。”

她被抱回臨山殿,遲鈍地陷進軟榻裏, 被顧宴容拿熱騰騰的巾帕細致擦了臉和一雙細嫩的手。

顧宴容胸膛堵困在她跟前,指腹粗礫擦過她頸線:“綰綰今日還要藥浴, 怎麽辦。”

謝青綰醉後反應便格外慢些, 眼睛清澈又迷蒙地望著他, 一時理解不了。

飲酒後不宜立時沐浴,顧宴容便喂了醒酒湯,等著她緩過勁來。

他撥動少女發間圓潤的小珍珠,長久地凝視她的唇瓣:“綰綰玩得開心麽。”

謝青綰反應很慢, 良久才聽懂他問的是甚麽, 蹙著眉尖搖頭:“不太開心。”

顧宴容指節停頓, 垂眼時目光與嗓音一同落下:“誰惹我們綰綰不開心了。”

謝青綰憂鬱地團成一團, 如同他去接時見到的那樣,歪搭搭地倚靠著他。

軟得像是沒有骨頭一樣。

她下巴支在顧宴容頸窩裏,複又推拒地挪開距離,嘟囔了幾句甚麽。

顧宴容側耳湊得很近,才勉強分辨出:“殿下很忙的,不能打擾殿下。”

默誦某項守則一樣。

小心翼翼的,很缺陪伴,聽得他心間重撞。

顧宴容受困幽庭,運籌帷幄暗自培植羽翼時,便已對闌陽城世家大族各方勢力了如指掌。

走出幽庭之前,以旁觀者的視角對這位鎮國公府幺女的全部了解,便唯有“體弱多病、避世安養”八個字。

昭帝忌憚謝安道,用計設殺了謝氏嫡出一脈的全部男丁,又迫使謝老國公自釋兵權。

甚至為避“死灰複燃”之嫌,這位謝老國公足有十二年未與朝中老友會過一麵。

闌陽城中世家貴族,亦不敢同鎮國公府來往過密。

權爭之中結盟的世家大族之間常有往來,也成為世族貴女們互結手帕之交的契機。

謝青綰多病避世,偏又生在鎮國公府,便注定不會有這樣的密友。

她性格溫靜,大眼瞧上去似乎是很能適應這樣生活的。

隻是他垂眸看到謝青綰霧氣濃濃的眼睛,看到她勉力與他拉開的一點距離,和執拗攥著他衣襟不肯撒開的手。

顯然並非那樣適應良好的。

祖父母年事漸高,母親忙於中饋,姊妹陸續出嫁。

顧宴容近乎想象得出,她一個人住在那座栽滿芍藥的小院子裏,湯藥時溫養也是困囿,致使她懨懨生倦,病歪歪的打不起精神來。

聽著或嶄新或熟悉的誌異奇聞,在矮倚上無可控製地睡過去。

精神好一些,便到花圃裏瞧一瞧她滿園的花。

而今下,在這臨山殿裏,一直陪伴她左右的芸杏素蕊也未能跟來照顧。

白日裏,要被一個人留在這座空**而無生氣的宮殿裏。

上回不是已經告訴過他,會一個人悄悄掉眼淚了麽。

顧宴容傾身同她貼近,張開手道:“綰綰。”

她外衣溫涼,圈進懷裏時有清澈凜冽的酒香。

“以後便把綰綰係在身上。”

謝青綰悶悶地點了點頭。

才飲過酒,今夜便不能服湯藥。

她酒勁散開不少,宮婢進來通傳說藥浴已經備下。

顧宴容長指捏了捏她下頜:“我來照顧綰綰藥浴,好麽。”

謝青綰歪了歪腦袋。

她眼睛裏像是蒙著一層單薄卻揮之不去的霧,無論如何瞧不清他的神情,連帶著也琢磨不通他話裏的含義。

那道低沉卻悅耳的嗓音在她發頂輕然炸開。

他喚她綰綰。

再俯身親她鼻尖,眼睫,連同佩著珍珠的琵琶骨。

顧宴容對她的喜好了如指掌,很輕易親地她無措無措輕顫,眼裏霧氣更濃一些。

她茫然眨著眼睛,抬手全無章法地觸碰他的臉:“殿下,我看不清你。”

顧宴容將她按入懷抱,長指安撫似的揉著她發頂:“綰綰還醉著。”

那身淡煙粉色的雲紋暗光披風散落。

藥浴的蘭湯在這初初入夏的時節裏呈現出清透的綠色。

謝青綰蒸得兩頰泛紅,雙手捧著青瓷盞,小口接續不斷地喝著白芍雪蜜。

顧宴容坐在石壁岸旁的蒲團裏。

燈火輝明,略一低眸便可以將花瓣與藥草遮浮不住的光景收入眼底。

謝青綰飲盡了雪蜜,將青瓷盞還給他,又怯生生道:“會淹到我的。”

藥浴正與她肩線齊平。

顧宴容遞來的手臂極穩,一手將那青瓷盞擱置在旁。

不過分神一瞬,謝青綰醉醺醺得不大穩當,被池中波動不定的浮力掀得歪了下。

連連嗆水。

顧宴容近乎是在她歪倒的同時翻身下水,拎著後頸一把將人提溜起來。

謝青綰睫毛上都盛著細碎的水珠,隨著她咳嗽的動作一顆顆震掉。

長發、眉彎都被打濕。

顧宴容身上玄黑衣袍霎時浸透,染了滿身的藥香。

他一手將喝醉了便沒了骨頭的謝青綰穩穩挾扶,另一手在她咳嗽時撫順著後背。

謝青綰隻覺近乎時嗆水的同一瞬,便被他一手穩穩地撈了起來。

水嗆得她喉鼻都不好受,蹙著眉咳得要泛起淚花來。

一側眸,瞧見沾著水珠、衣衫被她揪拽得不成樣子的攝政王。

他有一雙深邃而攝人的瞳眸,眉宇一同低斂時便隱隱透出掌權者獨有的壓迫感來。

此刻卻一身狼狽、線條清晰的下頜上仍有將墜不墜的水滴,在燈下折射出一星亮眼的光。

謝青綰瞧得入神,一時忘記了喉鼻的不適,更湊近一些,從水滴間看到小小的、倒映著的自己。

他眼睛裏也有。

謝青綰爛漫又稚氣地笑,細指胡亂觸到他眼睫與鬢發,連同打濕的錦袍。

爾後整個人朝他貼過來。

隔著那點微薄的錦料,溫度與柔軟近乎不受阻隔地清晰傳達。

顧宴容眸光暗下去,按著她肩角哄道:“綰綰,下去。”

醉酒的少女像是花藤一樣,守著立柱攀繞生長,不可分剝。

她輕輕弱弱的:“哼。”

全沒有察覺他意味明顯的眼神和騰起的熱度。

顧宴容微微偏首,那嗓音更為清晰而冷雋:“是不是我一直以來的隱忍,讓綰綰覺得我隻會做這麽多。”

——

燕太後的生辰便在四月十一,作為熙載元年第一場真真正正的國宴,極為盛大與隆重。

萬壽聖節,番邦來賀者眾多,南疆這回的使臣盡數換作了新麵孔,那日進獻稀世美人的沁娜公主也不在此番隨行之列。

闔宮上下忙碌得不成樣子時,謝青綰卻緊闔著門窗,仍舊有些恍惚地出神。

他手指好長。

那層因常年習劍而累積下的薄繭幹燥且粗礫。

不知是不是昨夜沒有服藥的緣故,今晨起身時的乏倦與困頓感似乎格外重一些。

謝青綰少氣無力地回絕了早膳,蒙著頭不肯見他。

彼時顧宴容遙遙望了眼天色,散雋又縱容道:“好。”

他放好帳幔,吩咐宮人們將早膳好生煨著,不許打擾她。

臨走還要將被窩裏的小幽怨挖出來親一親,才終於將人哄著栽回去:“睡一覺,醒來便能見到我。”

今日仍舊隻是萬壽聖節的備置,謝青綰無事一身輕,縱是睡個一整日也沒甚麽要緊。

謝青綰迷迷糊糊打了個盹,半夢半醒間嗅到一點幽微的血氣。

吻落下來,冷峻而帶著未褪的肅殺之氣。

顧宴容低低喚她:“綰綰。”

似乎是才出門辦事回來。

手上有烈酒的餘香,大約是殺人後仔仔細細盥過了手,然血氣極易沾染,卻不好輕易洗去。

謝青綰忽然沒來由地想到。

他果真像是一頭桀驁不馴的惡獸,守護領地,凶悍好鬥,帶著傷痕或是一身血氣回來。

又會在見她之前把自己打理幹淨,藏好一身殺戮的痕跡。

顧宴容掐著她下頜強勢不容分說地吻她,像是討要自己的勳章一樣,在親吻的間隙斷續問她:“這回沒有讓綰綰一個人等待。”

謝青綰一愣,那點恍惚與別扭早被他熱烈的吻攪散。

又聽他道:“以後都不會再讓綰綰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