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雨驟風急◎

今夜雨驟風急, 煙波浩渺,檀木窗閣外墜雨永續不休。

壁燭光火微末,投映下疏疏落落的剪影,金絲穹頂之上高懸的明珠暈開溫朦暖光, 謝青綰卻在這樣柔和的光影裏難以承受一樣闔緊了眼眸。

她仿佛也是窗外暴雨裏簌簌零落的木葉。

輕吻落在她眼瞼, 帶來沉沉庇佑與不可掩蓋的危險意味。

他呼吸明顯, 脈搏劇烈偏又目光專注得要命:“睜眼,綰綰。”

顧宴容低眸俯望而來, 將她的怯懦、堅定與麵對未知時藏不住的慌亂與躲逃盡收眼底。

他像是一柄淬鍛銳利的劍,眉眼濃墨, 寒光凜冽:“看著我。”

浮光堂外燈火通明,

素蕊候在廊下, 在嘈雜雨聲中聽見喘不過氣一樣低回斷續的啜泣。

她嗓音一貫清澈, 在掩蓋不住的哭腔中染上潤澤潮意, 其間隱約摻著黯沉而低啞的男聲。

小廝們一桶接一桶地將燒好的蘭湯抬至側殿空大的玉磚池。

昏蒙不見輝影的夜幕在彌彌霧汽中仿佛無限綿長。

雨夜寒涼,玉磚池中滿盛的蘭湯由沸熱一點點涼卻, 素蕊支使著眾人換水,努力忽略寢殿令人頭皮發麻的靡靡聲響。

夤夜雨勢駭人, 不知漏至幾更, 才終於聽到有冷冽而暗啞的聲音吩咐道:“備水。”

素蕊便跟在眾人最後, 從外間退出時擦見攝政王披衣淩亂,懷中垂下一隻白皙玉透的手來。

或深或淺的紅痕從細嫩臂膀直蔓延到指尖。

她震了下,再不敢多留,急匆匆跟著眾人一道退出去。

謝青綰在天光將破時才終於堪堪得以睡去。

樊籠外華衾再度籠罩, 將雨聲與濃雲之下昏暗到幾近於無的天光一同隔絕去很遠。

靡亂而狼藉的棉褥、雲被連同軟枕被盡數換過。

她裹著嶄新而鬆軟的雲被, 蜷作小小的一團睡得昏昏倦倦。

顧宴容半跪她身側, 在良久的緘默中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少女於是睡夢中蹭尋著熱源, 將鼻尖埋進她曾噙著淚花驚怯著要掙開的那雙手裏。

樊籠底欄上已層層疊疊鋪設著極厚的綿褥,又因著籠腳略高,更比周圍鋪陳精細的雪絨地毯高處許多。

分明哭著央著發過一身的薄汗,她卻仍舊像是怕涼一樣驚蜷著。

連秀氣的下頜都微冷。

顧宴容極淺地擰了下眉,才一睡下,身側睡顏安寧的謝青綰已手腳並用地掛進他懷中去。

暖烘烘的。

她委屈顰蹙的眉眼都舒展一些。

蘇大夫拎著藥箱,顫顫巍巍地前來請脈。

他自始至終低眼不敢直視這座寢殿中奢靡又詭譎的陳設。

雲母屏風、白楠矮幾連同檀香隱隱的花窗,無一處不透露出柔軟與暖意。

可偏偏卻用著最是雍容難以透光的上等浮雕紙,近乎阻隔一切天光。

蘇大夫眼觀鼻鼻觀心,全未抬眸窺睹過半分寢殿正中被華衾全然籠罩的龐然大物。

他無心揣度,跪坐在錦衾之外的蒲團上,正要本本分分地隔著帕子請完今日的脈,先被那隻嫩白手腕上泛濫成災的痕跡驚了下。

肢末都已是如此光景,旁的地方自然可想而知。

蘇大夫定了定心神,仔仔細細診過了脈象,才要開口,又被素蕊客氣周到地請出去。

攝政王玄衣錦袍,不疾不徐地自華衾走出,隨在後頭。

他黑眸冷冽,點著深淵裂隙般的一寸亮光,低眸掃過時透出淡淡威懾力,連同不易察覺的慵倦與意猶未盡。

一出寢殿,蘇大夫凝眉:“王妃娘娘……”

顧宴容原本散雋坐於正堂中那張麒麟踏雲的紫檀木寶座之上,聞言驟然抬起眼來,裹挾著極重的冷意與威壓坐正了身。

搭在側扶上的手骨節分明修勁有力,不輕不重地叩響了沉重實木。

他略微向前俯身,極具威懾力地等著他繼續開口。

蘇大夫在這樣的目光下發了一身冷汗。

他青年落魄時便曾蒙受謝老國公恩澤。

鎮國公府專為這位孱弱多病的小小姐養了府醫十數人,他不過其中資質最淺的一個。

母親固執,無論如何不肯搬離故居。

他不能同其他府醫一樣住府待命,卻一樣得鎮國公府全力扶植與培養,得以全家老小溫飽無憂,潛心研習藥理,問診開方。

他看顧這位小小姐許多年,算起來竟也勉強稱得上是看著她長大。

今日這位脈象實在不佳,困頓,勞苦,隱約有風寒之象。

他連忙解釋道:“溫養中多講養神飽睡,王妃娘娘脈象疲弱無力,生就比常人要睡得更久一些。”

這樣的脈象,明晃晃是整宿都不得成眠。

顧宴容緘默應下。

蘇大夫生平頭一回在這尊殺神臉上瞧出懊惱來,一時之間竟有些驚悚。

攝政王音色淡漠,幽冷隻道:“養得好麽。”

蘇大夫如實回答道:“勞倦困乏,開一貼補藥,多歇一歇便無大礙。”

他終於意識到那張藥方的重要性:“時機未至,每日溫養的湯藥尚改換不得,夜裏還需睡飽才行。”

說罷便俯身長揖,正要拎著藥箱回去寫方子。

首座上自始未置一言的攝政王忽然開口道:“還有一事。”

——

謝青綰困意濃重,被一雙骨節勁瘦的手從雲被當中挖出來,立時不滿地唔一聲。

她靠在熟悉的胸膛中,雲被細致地裹上肩角,耳邊有低緩的男聲:“喝藥,綰綰。”

仿佛昨夜一身的凶惡與好整以暇都隻是她貪睡中的幻夢一樣。

謝青綰腦袋沉沉,歪在他懷中小口服下那碗湯藥,又被喂了些易克化的飯食。

她一覺直睡到正午,張眼時四下昏暗無光,唯獨金絲樊籠的穹頂之上所鑲嵌的那枚夜明珠幽幽散著柔光。

大約是那張錦衾複又籠罩下來。

素蕊服侍她盥洗,看她孱弱無力、捧著盞白芍雪蜜都微微不穩的模樣,擰著眉頭連連歎氣。

才挽過發,攝政王已輕淡而自然地取過她的外衣。

素蕊福身告退。

謝青綰仰頭瞧見他,先是下意識地想要退遠一點。

她記得天將欲曙時漏盡的鍾聲,記得他攥在肩角的手掌和很輕的一聲嘖,連同惡獸一樣不知饜足的目光。

顧宴容動作一頓,仍舊替她披好了那件精美而秀氣的錦緞外袍,環扣著她腰肢往懷裏帶:“怕?”

謝青綰實在沒有力氣,隻站了片刻便微喘連連,一把小嗓子梨花帶雨地控訴他:“你不給我睡覺……”

連“殿下”都未用。

他似乎獨獨偏愛遊走在她瀕臨崩潰的那條界限上,對她極限的把控精準到恐怖。

像是一個矛盾體,極致的瘋裏有最極致的分寸感。

顧宴容近乎溫馴地俯身與她相擁:“嗯,不該不準綰綰睡覺的。”

分明已變回平日裏這樣冷雋又沉緩的音色,卻無端牽扯出另一個毫無關聯的片段。

有關昨夜的記憶一塌糊塗,她回憶中唯有晚幕間可怖的雷電暴雨,映亮一瞬他漆黑明亮的眼眸。

嗓音暗啞又酣暢淋漓:“漉漉,多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