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漸亮, 秦梧洲抱著依然昏迷中的楚清,他細心地替楚清蓋上了被子,自己卻枯坐一夜, 隻是為了能讓楚清感到更安穩些。

敲擊後頸能達到的昏迷時長最多一個時辰, 之後秦梧洲又點了安息香, 即便如此,寅時三刻時, 楚清還是醒了過來。

“你怎麽沒睡?”楚清的精神狀態和平時看上去沒什麽不同,隻是臉上依然沒什麽血色。

秦梧洲沒有提及昨夜,他掩飾道:“睡了,醒得早。”

“醒得早也好, 多做些準備吧。”楚清邊說, 邊穿上外袍。

兩人基本都穿戴完畢,楚清替秦梧洲係上腰間的腰帶, 又順手拿過白色麻布製成的防護外袍,他將外袍套在了秦梧洲的身上, 接著,在他背後係將紮帶係緊。

“你手上有傷,”秦梧洲對楚清道, “你的紮帶我幫你係。”

楚清沒有拒絕, 他點了點頭。

秦梧洲的動作很輕,在看得見的情況下,雖然係得不是很好看, 但還是順利替楚清係上了。

兩人在倉庫中檢查安全措施, 並且清點庫存。

——

辰時, 楚清與秦梧洲等人正式踏入了河郡。

即便是第二次進城, 河郡暮氣沉沉宛若死城的氛圍, 依然令人心中發悶,透不過氣來。

昨日沒有進入河郡的士卒這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寧可當個恥辱的逃兵,也不願意前去賑災。

但是想到昨夜逃兵的下場,士卒們便紛紛打消了逃跑的想法。

楚清一行人進城後,直奔河郡的承宣布政使司,承宣布政使司是地方最高執行機關,布政使司設左、右承宣布政使各一人,即一級行政區最高行政長官。而一省之刑名、軍事則分別由提刑按察使司與都指揮使司管轄。【1】

承宣布政使司的大門緊閉,邵鐵派了一位士卒前去敲門。

空**的街道上回響著叩門聲,卻無人答應,偶爾從周圍的房屋裏能聽見幾聲咳嗽。

楚清等了一會兒,依然沒有動靜,他對邵鐵道:“把門直接砸了。”

士卒們拿起簡易的破門工具,木槌撞擊在門上時發出了巨響。

沒多久,門就被砸開了。

“盾甲準備,”楚清麵容冷峻,他直接對身後的士卒道,“注意所到之地,皆需灑上烈灑,嚴禁明火。”

士卒們有序進入,楚清與秦梧洲互相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樣的猜測。

邵鐵衝在最前方,他本以為,河郡情況如此糟糕,左、右承宣布政使大概率是為民勞碌,感染上疫病死了。

沒想到一道破空聲,箭從房頂射出,直接擊中了邵鐵的盾牌,並發出「叮」的一聲,直接打破了他的幻想,大楚的官員,從地方開始,爛透了。

“關門,”楚清冷靜地指揮,“拿東西把門堵死,另外派人趕往後門,一樣將後門先堵死。”

“東南西南東北都有弓箭手,讓手持盾牌的士卒掩護好自己上前,”楚清的思緒飛轉,“另外派出一隊裝備精良的士卒,單獨前往庫房,速度越快越好,做好滅火的準備,以免他們狗急跳牆。”

“剩下的人向前,將所有房間都搜索一遍,找到人全部捆起來,丟到中院裏。”楚清發號施令時語速很快。

邵鐵接到命令後立刻開始了行動,在調度時,他發現楚清的命令很清晰,而且方方麵麵都考慮周全,但是在此之前,楚清從未離開過建陽城,也毫無行兵打仗的經驗,邵鐵心中對於楚清的崇敬之情更勝往常。

安排完兵卒,楚清才高聲向承宣布政使司中的官員們喊道:“我是楚國四皇子,前來賑災,爾等若是繼續抵抗,便以叛國罪論處。”

弓箭沒有停下,倉庫方向卻冒出了幾縷黑煙。

秦梧洲與楚清對視一眼,秦梧洲立刻趕往了倉庫,若是讓他們將整個河郡的倉庫都燒了,河郡的百姓即便能救下來,到時候也會陷入無糧無食的絕境。

“你說你是皇子,你便是皇子?”承宣布政使司內,不知是那一間房間裏傳來了質問聲,“闖入承宣布政使司,你們可知你們是何罪名?”

楚清等人帶著的是禁衛軍,明眼人一看便知不可能是作假的,可河郡的承宣布政使司卻是這個反應,顯然他們已經破罐子破摔了,不過就他們對於天災的輕忽,導致城中半數百姓死亡,都夠誅九族的了,這個反應不奇怪。

“我們有楚王賜予的上方寶劍。”邵鐵還想問楚清寶劍在哪裏,卻被承宣布政使司深處的聲音打斷了。

“寶劍亦能作假。”

“……”楚清轉過頭對邵鐵道,“如果我們賑災成功,若以楚國刑罰,他們會被誅九族,多說無益,直接攻下承宣布政使司,反抗者殺無赦。”

邵鐵不再想著憑借刺史身份,被承宣布政使司接納,他按照楚清的命令,將這座辦公地,當做戰場。

“先捉高處的弓箭手,”楚清提醒道,“注意地窖,枯井,可能藏著人。”

承宣布政使司裏的侍衛不多,禁衛軍的推進非常順利。

越來越多的官員被禁衛軍活捉,繩索捆縛著,跪倒在中院裏。

暗六拎著左承宣布政使,來到楚清麵前單膝跪地,匯報道:“主子,已擒拿左承宣布政使。”

邵鐵看著暗六,心中感慨,不愧是四皇子,手中良將如雲。

“善。”楚清立刻轉向左承宣布政使問道,“左承宣布政使,為何抵抗皇命?”

左承宣布政使是個年近五十的官員,他看著楚清,眼中滿是恨意道:“河郡的疫病都是因為楚王,是上天降下的懲罰……”

楚清對於左承宣布政使的迷信解釋沒有興趣,他對身邊的士卒道:“你找個抹布,把他嘴給我堵起來。”

“順便把這些人的嘴也都封住。”

士卒聽了命令,嘿嘿一笑,道:“是,四皇子。”

楚清有些擔心,左承宣布政使必定在他們剛剛闖入時,就放火打算燒了物資,眼下幹淨的水都難找,不知道秦梧洲那裏怎樣了。

“暗六,你在這裏看著,”楚清吩咐道,“邵統領,還有一些收尾工作,麻煩你多多留心,務必讓侍衛們小心行事,靠近倉庫的地方暫時不要噴灑烈酒。”

“是。”邵鐵領了命令。

楚清帶著幾個侍從前往了倉庫。

——

秦梧洲剛趕到倉庫時,禁衛軍已經將點火的河郡士兵拿下了,隻是這裏無水,倉庫之中都是糧食與木柴,燃燒的速度極快。

前世,秦梧洲同樣遇到過類似的事情,在戰場上,糧草的重要性不需多言,他向身邊的禁衛軍喊道:“挖,河郡幹旱,腳下的土地皆是沙土。”

秦梧洲的視線向周圍掃去,倉庫周圍鏟子總是容易尋找到,他將鏟子快速扔給了還在發愣的士卒。

倉庫之中的火勢起來的速度很快,可燃物加幹旱的天氣,將此處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可燃物堆。

“別發呆!”秦梧洲的聲音滿含威脅與怒意,他挖起一鏟子沙土向火勢中央撲去,“沒有水的情況下,沙土是最好的阻燃物,但是如果速度慢了,讓小火發展成大火,整個河郡都會陷入火勢中。”

禁衛軍的士卒們反應了過來,他們紛紛拿起鏟子,向剛剛燃起的火簇拋出沙土。

“注意不要灑在周圍,看準火焰的底部,切斷空氣的供給,火焰自然就滅了。”秦梧洲對眼前的兵很是不滿,前世他手下的兵要是反應這麽慢,早就被上一級的武官訓斥,又或者在戰場上喪了命。

楚清趕到的時候,秦梧洲已經帶著一隊士卒,將火滅了。

“你那邊怎麽樣?”秦梧洲問道。

“左承宣布政使反了,官員都被拿下,現在邵鐵在收尾,對整個承宣布政使司進行消殺。”楚清看見火勢被撲滅,鬆了口氣。

糧倉的房間有數十間,楚清和秦梧洲檢查時,每一間都塞滿了糧食和農作物。

承宣布政使司的糧倉涵蓋整個河郡,若在平時,滿倉糧食,當是布政使的功績,但眼下,無數百姓活活餓死在家,這糧倉甚至有爆倉的嫌疑,楚清心中莫名感到了一陣悲涼。

看著眼前堆積成山的糧食,楚清感慨道:“邵鐵說得真是一點都不錯,大楚早就從根裏爛了,但是先皇在時並不是這樣的,我心中早有預期,隻是沒想到爛得這麽快,這麽徹底。”

“上梁不正下梁歪,”秦梧洲趁著楚清看糧食,盯著楚清,似乎連移開一下,對他都是巨大的損失,“腐敗的滋生根本用不著一年,楚王上位已經超過十年了。”

楚清隻是有些唏噓,畢竟他穿越而來,對楚國沒什麽歸屬感,他轉過頭,撞上了秦梧洲的視線。

“你……”

“你……”

兩人同時開口,又一起停了下來。

楚清笑了笑,率先道:“楚國如何我很清楚,更多的問題現在想了也是白想,你用不著安慰我。”

秦梧洲想勸楚清的話,被藏回了肚子裏。

傍晚,五百禁衛軍都在承宣布政使司安頓了下來,由於準備充分,加上鼠疫的傳播途徑一般是通過空氣飛沫傳播,以及皮膚感染等傳播的情況,目前他們沒有人感染鼠疫。

主殿內燈火通明。

今日楚清攻下承宣布政使司的速度,遠遠超出了程尚書的預期,楚清雷厲風行的手段和果決的行事風格,令程尚書很欣賞,大楚後繼有人了。

“如何區分病人和健康的居民?”程尚書隻懂工學,即便如此,他也覺得在放火燒城前,存在著許許多多的問題。

楚清指著承宣布政使司牆麵上的地圖,對眾人道:“整個城南北劃分,中心和北部的百姓大多生活富足,以官紳為首,這些群體的生活條件,衛生條件相對比較好,物資也更充足。”

“而我們進入河郡時,是從南門進入的,”楚清的聲音清冷,說得也很客觀,“那裏的民眾生活水平不高,大多是貧民佃戶,甚至有好幾戶人家合住一間屋子的情況,人員密布,讓病症以極快的速度瘋狂傳播。”

“也就是說,”邵鐵的眼睛亮了些,“城北的人基本都活著?”

“我猜存活率比城南高很多。”楚清解釋道。

“那為什麽我們要將病人遷移到河郡北部外麵,健康的人遷移到河郡南部之外?”邵鐵很快發現了這個問題。

“問得好!”楚清首先肯定了邵鐵,接著他如同抽查學生聽課情況的老師,轉向秦梧洲,“這個問題你來解答。”

秦梧洲深深地看了楚清一眼,上前一步,指著地圖,對邵鐵道:“河郡以南是平原,一旦刮風,病症很容易就會被吹往別處,而河郡以北是峽穀,封鎖、看守、包括消殺,都會很容易。”

“另外,病人被集中在一起,又是這種烈性病,重症必然死亡,一定有人會想逃跑,如果在河郡以南,防不勝防,一旦逃離,後果不堪設想。”

邵鐵接著又問道:“河郡本身就有人員流動,先前離開的人又豈不是已經將病症帶到其他地方去了?”

楚清解釋道:“由於河郡先前本來就遭了旱災,按照律法,為了防止大批量的難民湧入其他地域,這裏會先進行封鎖。”

邵鐵聽後鬆了口氣。

雖然被邵鐵打斷了,但是楚清的思路依然清晰,他就著先前程尚書的問題繼續解答道:“鼠疫的病症清晰,潛伏期在二至三日,一般不超過四日。”

“病症的爆發在二至四日,”楚清將手指向了河郡的練兵場,“所以需要一處中轉隔離點。”

“所有沒有病症的病人暫時居住在隔離點中。或是在家中,嚴禁出門,”楚清對著邵鐵道,“由禁衛軍登記入冊,四日後無症狀,即可離開河郡,前往南門外的營帳中。”

“若是出現了病症,”邵鐵接話道,“就前往河郡北城門外的峽穀中。”

“對。”楚清對著秦梧洲道,“與此同時,你需要組建醫療小組。”

“醫療小組?”秦梧洲發現楚清總是喜歡創造一些與眾不同的詞匯。

“就是郎中,大夫。”楚清不糾結於說辭,“城中的郎中數量較少,現在也不知道有幾個活著,隻要懂點藥理知識的,都加入你的小組裏。”

“明白,我會對他們進行必要的指導。”秦梧洲爽快地接下了任務。

楚清滿意地點了點頭,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

“勞煩程尚書對河郡周圍的地形進行考察,並帶領小隊開始挖掘防火溝,避免之後火勢失控。”楚清看向程尚書道。

“四皇子放心,交給微臣。”程尚書意外的還挺開心,從楚王上位開始,他就一直被架空,都快閑出毛病來了。

邵鐵急忙問道:“四皇子殿下,那我呢?”

“城中協調,”楚清深深地感受到了人手的緊張,僅僅靠著五百禁衛軍,根本就沒法在短時間內完成全部的任務,“吸納健康的百姓,簡單地培訓之後,加入我們。”

“培訓官出自你的禁衛軍,所以需要你擬一份計劃,然後交給五州。”秦梧洲的身份暫時不宜暴露,楚清索性替秦梧洲起了個假名。

聽到楚清喊他梧洲時,秦梧洲心中不受控製地欣喜了起來,他恨不得楚清往後都這麽喊他。

“五州兄弟,你名字真有意思,哈哈哈。”邵鐵和秦梧洲打了個招呼。

秦梧洲的臉色黑了些。

“先去休息吧。”楚清對眾人道,“注意安全,大家保重。”

程尚書和邵鐵領命離去。

楚清走向了自己的房間,一邊走一邊在想著明日各地的布局,他還需要充分考慮各種意外情況,直到楚清進房間時,他還奇怪,怎麽秦梧洲一直跟著他。

進了房間之後兩人麵麵相覷時,楚清才反應過來,他今日事情較多,忘了和邵鐵交代,結果就是,他與秦梧洲又被安排在了一間房裏,

“……”楚清對今天的自己有些無語,明明想著要說的,結果到了傍晚完全不記得了,“抱歉抱歉,我現在去和邵統領說,今天頭腦有些發昏,把這事給忘了。”

秦梧洲提心吊膽了一天,好不容易等到晚上,楚清都沒有去找邵鐵,秦梧洲心中暗自慶幸,自然不可能讓楚清去找邵鐵換房間。

“他在擬計劃,”秦梧洲擋在門前,“屋子少,和我一起更安全。”

隱匿於暗處的暗六:……

這個人又占了他的活。

盡管秦梧洲的話很少,但是信息含量很高,楚清想了想,於是對秦梧洲道:“好,就是委屈你又要和我一起睡了。”

“不委屈,我睡……”秦梧洲還沒說完就被楚清打斷了。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睡一起。”楚清主動走向床鋪開始鋪起了床。

秦梧洲按住了楚清的手:“你別動,我來。”

楚清被按在座位上,看著秦梧洲勤勤懇懇地鋪床。

“昨夜……”楚清欲言又止。

秦梧洲沒有看向楚清,低聲道:“今夜好好休息。”

過了好一會兒,楚清還是開口,對秦梧洲道:“昨夜的事,謝謝你。”

秦梧洲的手腳很利索,他已經將床鋪好,轉過身,對楚清道:“楚清。”

“在這險境,我們早已生死相托,何需言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