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箸成歡?下冊 11
細雨,深巷,一盞在風裏搖晃的油紙燈籠。木頭招牌被那搖晃的光映得忽明忽暗。
有個男人在雨中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巷子中就可以聞到被風吹來的香味,似有若無,明明是聞到了,可是再仔細停下來去嗅,卻又什麽都聞不到了。
走到頭,那盞燈籠下的木頭招牌上,刻著四個歪歪扭扭的字:
沈記湯麵。
木門是虛掩的,昏黃的燈光從門縫裏透出來。
男人伸手拍門,裏頭有個聲音說:「請進。」
木門一推就開,是間不大的店堂,一字排開的條桌和長凳都是粗木製的,隻是刨去了樹皮粗節,刷了一層透明的熟油。
「老板,來三碗湯麵,」他停了一下又說:「肉醬給多擱點兒。」
木頭櫃台後有個人啞著嗓子應了一聲,又問:「薑醋要不要?辣油呢?」
「都要,多多益善。」
那人嘿嘿一笑:「那價錢也得多多益善了。」
湯麵是二十個大錢一碗,這價格放在城外的小鎮可以吃個十碗,在城裏的麵館也可以吃個五碗。但是隻要是在這裏吃過麵的人,從來沒有一個覺得這老板要價高。
麵筋柔韌,咬嚼時可以嚐到麥粉的清香和甘味。湯汁鮮美,肉醬帶著濃濃的誘人滋味,再加些薑醋,點些辣油,熱呼呼的連麵帶湯吃下去,痛痛快快出一身大汗,隻覺得全身都被這香氣充滿,整個人飄飄欲仙。
老板端著一隻大托盤過來,把三個大碗依次放在男人麵前,放下竹筷和醋碟,又慢慢的走回櫃台裏麵去。
男人二話不說,挪了挪碗,稀裏呼嚕的吃起麵來。
外麵的雨似乎緊了,嘩啦嘩啦的響起來,木門被吹得晃動。
然後又有人推門進來,把手裏的雨傘收起,放在門邊,吆喝一聲:「老板,一碗湯麵不要醋,多放辣。」
老板噯了一聲答應著,取過一團麵塊,拉長,折過來,再拉。那圓圓的麵團被拉成細麵條,然後拋下鍋去。他手勢純熟,動作一板一眼毫不花俏。
麵很快熟了,被沸水頂著翻滾著浮上來。
老板拿笊籬將麵條撈起丟進海碗裏,澆入高湯,依次的把芫荽、蔥花、蒜苗什麽的丟進碗裏,撒上細鹽,澆上一大勺肉醬。
調料出乎人意料的簡單,但是就這樣一碗湯麵,很少人吃過一次能夠忘記。
就像桌前先來的這個男人。他每天晚上都會過來吃麵,而且肚量好的嚇人,每次都是三大碗。
舀了兩匙辣油攪進碗裏,老板把麵碗、醬碟和一副竹筷放進托盤,慢慢的走出去,把麵放在後來的那人麵前。那人二話不說,立刻把頭埋進麵碗裏去。
吃了兩口,他還含糊不清的說:「唔,辣的剛剛好!」
先前來的那個男人已經吃完兩碗,速度終於緩了下來,開始慢條斯理的品嚐第三碗。
老板慢慢的坐回櫃台裏麵去,把碗從盛滿清水的大木盆裏撈出來,挨個兒擦幹。
碗是青花大瓷碗,很厚實。
高湯在壓著火的爐子上燉著,沉鬱的香。
店裏的人始終不多,有人來了,有人去了。銅板叮當作響的放在桌上,還有一個老客人,總喜歡把碗扣過來放,錢就扣在碗下麵。
老板把桌上的碗和錢都攏起來,錢叮當響著落進竹筒裏,碗迭在一起收回來,泡進水盆裏。
今晚看來不會有多少人來了,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湯還有半鍋。
老板把鍋蓋壓好,把火熄掉。
然後他打開店門,想把那掛在屋簷下麵的燈籠取下,再收起招牌。
招牌上水淋淋的,「沈記湯麵」這幾個字現在是真的湯湯水水都有了。
老板看看那招牌上「沈記」兩個字,無聲的笑了笑。把招牌放在門裏麵,然後踮起腳取下了燈籠。
等他想要關門的時候,忽然間褲腳一緊。
他嚇了一跳,手裏的燈籠晃了一下差點燒著。
有一隻手,把他的褲子給抓住了。
老板僵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那個人從大雨裏爬過來,頭探進了門裏,然後就停在那裏不動了。
這人……活著?還是死了?
老板慢慢的彎下腰,伸手探了下那人的鼻息。
啊,還好,還是活著的。
現在呢?
把他再搬回外麵下著雨的黑夜裏去?
讓他在麻石道上淋一夜雨?
那不行的,或許會出人命。
可是,把他搬進屋裏來?
那,誰知道他是什麽人?
也許是江洋大盜,也許是得了什麽傳染病的乞丐。
麵店老板真的很為難,但是想了一下,他把手裏的燈籠吹滅放在一邊,拉著那個人伸進門裏的手,把他拖進屋裏來。
老板的身體大概不是太好,拖那個人很吃力,氣喘籲籲的。
一晃又一晃的,那人的頭重重的撞到了門框上,當的一聲響,在寂靜的屋裏聽起來很是磣人。
老板嚇了一跳,趕緊回過頭來查看。
那人頭發裏也是濕淋淋的,但是,好像沒有碰破。
隻是腫了一個包。
那個人還是沒有醒。
老板把門閂好,吹熄了店堂裏的蠟燭,把那個人吃力的拖到後麵。
這間小小鋪子的後麵,是住的屋子。
裏外兩間,屋子很小,東西也不多,但是收拾的很幹淨整齊,屋裏有一種食物才會有的甜美氣味。
老板看著那個濕淋淋的人,隻好先把他放在長凳子上,替他把濕衣服一點點往下扒掉。那人的衣服質料很好,雖然上麵又
是泥又是水,但是還可以看出來作工精良。
這麽脫人衣服好嗎?
可是,不脫的話,讓他裹著濕衣服,也沒辦法過夜的。
從櫃中取出備用的被褥,鋪在地上,然後把那個被脫掉了衣服的人拉上去用被子蓋好。做好這些,老板已經累的出了一身汗。
拿一塊布替他擦擦頭發,然後再抹淨臉。
屋裏的燭光有些跳躍,照在那個人的臉上。
這個人的年紀不大,劍眉薄唇,相貌很是英俊。
做完了這一切,老板上氣不接下氣,還要扶著腰,出去收拾店堂。
「喂,醒醒,醒一醒。」
那個人眼睛緊閉,眉頭還皺了起來,似乎被打擾到了,十分不悅。
老板盛了一碗熱湯,就是他用來下麵的那個清湯,熱氣騰騰的。
「喂,喝點湯,暖暖再睡吧。」
那人頭動了一下,仍然沒有醒。
老板沒辦法,托著那個人的脖子,一點一點把湯喂給他。
喂了有大半碗,托著他的那隻手也被壓的吃不消,僵的發麻發疼。
摸了一下那個人的頭,好像是沒有發燒。
真是的。
明明是很怕惹麻煩的,為什麽會把這個人拖進來呢?
老板打了水,洗了臉、洗了腳。他很仔細,連耳朵後麵和腳趾縫裏也洗的很幹淨。
**的被褥幹鬆柔暖,人一躺下去就不想爬起來了。
熟悉的疲倦感,但是人卻放鬆不下來。
屋裏多了一個陌生的呼吸聲,感覺特別古怪。
早些睡吧,等天亮了,不管外麵雨停沒停,都讓這人快點走。
還要買菜,和麵,燉肉醬……
每天的生活都與前一天一樣,規律有序,很枯燥,但又很充實。
雨點打在窗戶上,那葦條編的窗戶嘩啦嘩啦的輕響著。
不知道巷口那樹花,是不是都被雨催落了?
風liu總被雨打風吹去,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胡思亂想了一陣,還是終於睡著了。
這一覺特別香沉。每天都做那些有規律的勞作,賣麵雖然不是出苦力的活,但是也絕不輕鬆:燒火,煮水,和麵,收拾材料,調味燉醬。
所以每天晚上一沾枕就覺得困倦得很,很少有餘暇去想事情,就很快的睡著。
但是這一天略有不同,雖然天天都是天不亮就會醒——去晚了,買不到新鮮的好菜,材料不好,自然做不出好吃的東西了。
可是今天醒的更早一些。
外麵還在下雨,但是雨勢已經小了很多。淅淅瀝瀝的沒有停住。
老板說不清楚是什麽緣故,似乎是沒來由的心悸了一下,忽然便睜開了眼睛。
床前伏了一個人,正專注的盯著他的臉看。
店老板嚇了一大跳,下意識的猛地向後縮一了下,驚叫聲噎在嗓子眼兒,沒有喊出聲來。
「你……你、你看什麽?」
那個人沒有說話,似乎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長相的人,現在非得好好的看個清楚不可。
「真奇怪,我不認識你。」那個人說。
沒頭又沒尾的一句話,叫人好生納悶。
店老板摸摸頭,自己沒發熱。
那就是這個人發熱了。
怎麽一覺醒來就說起胡話了。
「我還以為是認識的人所以才會救我呢。」他站起身來,很自覺的開始整理地上的被褥。
店老板發了一下愣,才徹底清醒過來。「不用不用,你放著吧,我來收。」
「昨天晚上承蒙收留,已經感激不盡了,再說,這種活兒又不重。」
他忽然靦腆一笑:「有吃的沒有?我兩天沒吃了,餓壞了。昨天晚上可能就是被吃的香味兒引過來的。我剛才看了一眼外頭……你是做手藝的?賣吃食的?」
店老板扶著床沿站了起來,「早上是沒有什麽好吃的,隻好請你將就將就。」
「不將就,什麽都行!」
把微微有些發幹的饅頭切成片,浸一下溫鹽水,放在熱油裏煎一煎,盛出來放在碟子裏。粥也是昨天就熬好的,熱一熱就得。
一人一碗粥,炸得金黃的饅頭片香酥宜人,還有切成細絲兒用麻油拌過的榨菜。
他招呼了一句。
那個不速之客也不必他再招呼第二句,馬上捧起粥來咕嚕喝了一大口。
「哎,」老板抬起頭,「小心燙。」
「嗯,嗯,這粥熬的火候正好。」
其實是隔夜的,不過老板懶得說話。
那個人的胃口果然好,大半鍋粥老板自己隻吃了一碗,剩下的被那人全包了,連鍋底鍋邊都刮幹淨了。炸的饅頭片那人左右開弓,吃的叫一個歡。
老板看看他。
能吃也是好事,起碼看那人把盤子、碗刮的這麽幹淨,洗碗的時候倒省力了。
他把鍋子和碗筷泡進木盆裏,擦擦手,穿上外出的鞋子,想了想,又拿起一把傘,回頭說:「地方窄,就不留客了。櫃裏還有把傘,你要走隻管拿去,不用還了。」
那人問了句:「這麽早,雨還沒停呢,要幹麽去?」
老板已經走進了細雨裏,雨傘的yin影下,顯得整個人那麽不真實。
走到集市的時候,賣菜的小販們也都挑著擔子來了。
這小鎮離海邊不遠,大約也就十來二十裏地。漁販們挑著新打來的魚叫賣。老板在挑子前停下,略翻了一翻,秤了些海鮮,掏出搭褳付錢。
他慢慢走下去,把要的材料一一買齊。
菜販們都是每天會見到的,但是老板很少和人寒暄,他也不大講價,如果菜夠新鮮,付錢算得上很痛快的。
菜販們差不多都認識他,可是沒有誰知道他姓什麽叫什麽。
雨一直沒有停,老板一手撐傘,一手提著沉重的菜籃,一步一步走的很艱難。
小巷深而寂靜,腳步聲在雨裏麵被靜靜的湮沒下去。
他的小小院子,就在巷子盡頭。
這是屬於他的地方,一直一直,全部的所有,都是屬於他自己的。
他是這裏的主人,而這裏是他的全部天地。
在這個安靜的地方,他覺得心裏很踏實。
就這樣,一直過下去,做自己想做的飯菜,過著不被打擾的生活。
其實很好。
走到門前,還沒有騰出手去推門的時候,忽然門從裏麵打開了。
老板吃了一驚,門裏的人露出大大的笑容:「你回來啦?」
老板一時沒反應過來,那人已經把他的傘和菜籃都接過去了,他才吶吶的問:「你……你還沒走?」
那個人笑的很坦率:「我現在無處可去,所以希望老板能收留我一段時日。你放心,我不會白吃白住的,這裏的粗活雜活兒我都能幹,我也會付給你住宿的錢。」
老板愣愣的挪步進屋,那個人翻著菜籃,「喲,買這麽多東西啊。」
老板才回過神來,「我這裏……沒什麽活計給你做,你也……不用給我錢。你走吧,我不喜歡有別人在屋子裏。」
「這位大哥……」
老板抬起頭來,臉上是漠然的神情,「你不用說,我這裏也沒有留人的地方。這鎮上有賃屋的,你可以去找,要是身上沒有錢,我可以借給你一點。」
「我不缺錢,真的。」那人把懷裏的銀錢摸出來往桌上用力一放,銀錠子雪白耀眼,銅錢滿桌亂滾亂響,還有碎金子,「你看,老板,我有錢的,你留我住下來吧,我身上有是非,真的不能出去找房子。」
老板不為所動,「那就更不能留你,我不想惹是非。」
「可是……」那人突然瞪起眼來,「可是你昨天晚上已經把我搬進門了,還留我住了一夜。你……你怎麽現在馬上就翻了臉呢?你要救人,也要救到底啊。」
老板很奇怪的看了看他,不再說話。把買的菜從菜籃中掏出來,一樣一樣的擺在案上,然後拿了吊桶去汲井水。
「打水啊?我來我來!」
那人不由分說,夾手就把桶搶過去,走到細雨瀠瀠的天井。那裏有一方青石砌的小井,八寶井台。
那人彎腰把桶扔下井水,然後飛快的收繩,片刻間就打了一桶水上來。
那個人把水倒進老板常洗菜的盆裏,抹抹臉上的雨珠,笑著說:「不夠吧?我再打。」
老板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他已經大步的又走到了雨裏去。
剛才籃子裏的一尾鮮魚跳了出來,活蹦蹦的在打挺。
老板愣了一下,把魚捉起來扣在案上,順手反過菜刀在魚頭上輕輕一磕,魚頓時便老實了,平躺在案上一動不動。
那人已經又拎了一桶水進來,倒進大盆裏麵。
老板慢慢的說:「你叫什麽?」
「我?」那人飛快的回過頭來:「我叫楊子。」
「嗯,木易楊,李子的子。」他大步跳進來,一臉笑意:「老板,我能留下來了不?」
老板想了良久,案上的魚又回過勁兒來繼續甩尾巴,老板順手又磕了一下。
「行不行老板?」
又過了良久,老板終於說:「好……」
那人笑逐顏開:「謝謝老板,謝謝老板!我一定勤快老實不叫你生氣。」
老板又嗯了一聲,換了薄刃的刀子,橫劃一刀,割開了魚腹:「打水來,洗魚。」
「哎哎,好!就來!」
那人拿著桶,跳著就到了井邊,看起來真是不夠穩重。
老板殺魚的手勢純熟又好看,摳了腮清了腹,倒拎起魚來打鱗。那些半透明的鱗片紛紛落下,好像秋天的樹葉子。
但是老板的臉上一直沒有什麽表情。
他像是一個沒有睡醒的人一樣,對什麽事好像都是淡淡的,慢慢的,渾不在意的。
中午的時候老板炒了一盤油鹽豆苗,在火上烤了幾塊饅頭。饅頭是放了幾天的,但是被火一烤,外麵一層酥酥的黃殼,暖暖的燙燙的,掰開來之後,裏麵雪白柔軟,緩緩的冒著熱氣。
老板把豆苗夾進兩塊饅頭中間,遞了給他,「吃吧。」
楊子早就開始流口水,絕不會多說什麽客氣話,接過來大口就咬,還含糊不清的問:「老板,你貴姓大名啊?」
老板愣了一下,夾在筷子上的豆苗又落回盤子裏。
楊子兩腮鼓起,抬頭看他。
老板又挾了一些豆苗夾在饅頭中間,低聲說:「我都忘啦。」
楊子愣了下,把嘴的饅頭咽下去:「老板不是姓沈嗎?我昨天好像看到招牌上寫著沈記湯麵幾個字。」
老板咬了一口饅頭,還是說:「我忘啦。」
「哦……」楊子絕對不是沒有眼色的。既然老板都說忘了,那就忘了吧。
繼續啃烤饅頭夾豆苗。
這麽簡單的吃食,卻吃起來這麽香。
是因為餓了,還是……
麵館每天晚上的掌燈時分才開張,門板一扇扇卸下來,掛出招牌,吊上燈籠。
老板是個過於安靜的人,如無必要,他的嘴始終如蚌殼一樣閉的緊緊的。頭發束的很整齊,衣裳也洗的很幹淨,舉手投足都顯得很安詳從容,但是,他太沉默。
屋子裏很安靜,切蔥薑的聲音,還有大鍋裏的麵湯沸騰的聲音。
「老板,我……」楊子望著高湯,還有老板正在揉的麵團。
和麵的時候加進了一些他認識的東西,如蛋清和一些白膩的動物油脂。還有他不認識的東西,但是想必也是令食物美味的佐料。
麵團揉好了,放在大盆中醒著。然後老板拿了長柄勺子,攪拌那濃香四溢的肉醬。
他回過頭來,看了楊子一眼,目光中帶著無言的詢問。
「我等會能不能……吃碗麵?」
老板點點頭,手下不停的攪拌。肉醬裏麵沉底的東西被翻上來,裏麵有切碎的蘑菇、黃花菜、海參、魷魚、肉末、火腿、蘿卜、花生末……
許多許多令人垂涎的東西在大鍋裏,燉得爛爛的,攪在一起,各種各樣的香味慢慢揉和,混成了一種令人食指大動的濃鬱肉香。
楊子在一邊拚命吞口水,老板臉上是一種漠然的神色,好像旁邊根本沒有人一樣,眼角也不抬,專注的看著肉醬的火候。
雨還是綿綿不絕的下著,這個臨海的小鎮終於迎來了一年當中最潮濕的季節。
「老板,其實以你的手藝,窩在這樣的小地方太可惜了。你要是到大城裏去,肯定會賺更多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