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箸成歡?下冊 番外一

番外一《花好月圓》

盛寧剛剛知道盛世塵不光有林與然這個師弟,居然還有個師兄,名叫郭威。

他們因為順路經過去探望,結果就這麽巧,剛好趕上郭威娶親的喜事。新娘子是江湖人物,豪爽有名,人稱宋二娘子。

郭威自己喝多了酒,訴苦說十來年的辛苦,終於能抱得美人歸,多麽的不容易,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有生之年居然成功了。

這個人酒量好像不怎麽好,但是脾氣卻很好,盛寧覺得他和盛世塵還有林與然,都大不一樣。

宋二娘子的確要和郭威成親了,而且十分率xing的兩個人,婚期就訂在這個月的十八,隻有五天的工夫,親事要到郭威的老家去辦,離這裏大概是三日的路。

盛世塵他們自然不能不去觀禮,不但要觀禮,還要送禮。

盛世塵寫了封信,令人火速送回盛家莊去,將可以做為賀禮的物事帶回來。而他和盛寧,當然要和郭威他們一同起程去郭威的老家。

盛寧還是覺得沒什麽真實感,尤其是郭威這人和盛世塵怎麽看也不是一路人,他是國字臉,相貌很敦厚,就像個普通的山野樵夫。和盛世塵的清雅出塵的書卷氣……實在是差的太遠了一點。

郭威的老家也沒有什麽人了,隻有兩個上了年紀的老仆在看守一所大宅子,宋二娘子的來曆盛寧不清楚,可是看著她呼喝叱吒的樣子,應該也是個不簡單的人物吧。

大批的像是她手下的人在他們抵達後也到了,空曠的宅子裏頓時忙亂起來,打掃、修繕、采買……大紅的描金箱子一口口抬進來,喜字貼滿了眼簾,紅綢掛得窗上門上廊上簷下全是,一片豔色遠遠看去像是著火一般。

連院子裏的老槐樹和一叢竹子,剛剛修剪過枝葉的花花也都紮上了綢花,真是……

盛寧沒什麽別的事做,問過郭威和宋二娘子……唔,現在應該改口叫郭師嫂,問過他們人數,開了一張大概的菜品食材清單,師嫂手下的人就像撒出去的魚一樣到處去忙,他閑著坐在回廊欄杆,手裏的小刀把一個紅心蘿卜雕的猶如盛開的蓮花——

紫紅的蓮花,倒也很新鮮。

「小寧!」準新娘叉著腰咆哮:「你去給我迎客去!」

盛寧嘻嘻笑:「師嫂,妳不要老是激動啊,要當新娘子,多喝點水多睡會兒覺,沒事兒吃點燕窩,包妳成親當天光彩照人。」

宋二娘子好氣又好笑:「就是不吃不喝不睡我也照樣光彩照人!你家那口子躲清靜去了,你師兄也跑的不見人影,我的人忙不過來,你也去給我幫忙去!」

盛寧嘀嘀咕咕的站起來:「妳就是見不得我閑一會兒……真是的……」

盛寧其實對招待客人還是很有心得的,以前他到底也管過家、掌過事兒,雖然扔下很久了,但有些事情是不會忘的。

管他認識不認識,反正旁邊跟著師嫂的得力手下,通報名姓幫派職分這些旁雜的事情,他就笑著跟人說幾句客套話,再請去奉茶,叫人安排客房——就是這麽簡單,還是笑的臉都酸了。

「這位是於公子。」

那個也有些疲倦表情的屬下突然肅然起來,小聲跟盛寧耳報:「這位於公子來頭不小,這次來觀禮是很給二娘麵子了。」

盛寧馬上露出比剛才還親切熱誠璀璨周到的笑容迎上去。那個於公子穿著一襲天藍衣衫,顯得妥貼無比,十分愜意自然,而不像今天來的其它人一樣雖然也是長袍戴冠,可是那衣服和人怎麽也不搭調,倒像是偷來搶來的衣服一樣。

這個人氣質出眾,身姿挺拔,但是相貌卻很普通,膚色幹黃,眉疏唇扁,眼睛倒是很清亮。

「於公子大駕光臨,真令寒舍蓬蓽生輝。」盛寧笑吟吟的跟這個人客套。

他到現在對宋二娘子是幹麽的還是隻有個隱約的概念,反正這些客人多少都沾著江湖氣味,隻有眼前這個人不似草莽人物,看起來……嗯,看起來應該很平常,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盛寧就覺得他不太平常。

一旁的人給他們互相介紹,說這是新郎官的師弟誰誰誰。

那人含笑點頭,相貌雖然平庸可是牙齒也挺整齊玉白的,唉……可見人無完人呢。

「原來是盛公子……」

「哎呀可不要和我客氣,我年紀輕輩分也低,於公子不嫌棄,我就稱你一聲於兄了,你喊我盛寧、小寧、小盛的隨便你吶,千萬別什麽公子長公子短的啊,那不是客套那是寒磣我啊……」

盛寧回頭說:「給於兄的客房可打掃好了吧?千萬別馬虎了,你再讓人去看看還缺什麽少什麽沒有,不夠的趕緊添置上,務必讓於兄住的舒服,賓至如歸才好。」

那個人當然幫腔的答應著,顯得熱絡的要命。

其實雙方也都知道這是客套,但是這種事就是這樣,這個麵子雙方都是需要的。

「盛寧是吧?」那於公子走了兩步停下腳步,回頭說:「若是抽得開身,我倒想和盛兄弟你多說說話。」

盛寧的愕然在沒有流露出來之前,就被熟絡的笑容取代:「好啊,我這邊一忙過勁兒就去找於兄。」

有點奇怪的人……

接踵而來的賓客讓他把這段小小的插曲忘記了,直到晚飯時分才又想起來。

「那個於公子的飲食可安排好了?」

「是,他說不想出來用飯,我讓廚房好好整治酒菜送到他房裏去了。」

盛寧想了想:「我去看看——對了,他來頭很大嗎?」

跟他旁邊一起忙了半下午,盛寧隻知道他姓劉的中年人摸摸上唇的短髭,點頭說:「每年他們於家交付托運的貨物,起碼要占我們一年押運財貨的三成,有的年景甚至到了一半那麽多,於家的財勢啊……

「不過說來卻也很奇怪,雖然這麽富卻不顯,外麵的人知道的可不多。」

「嗯,這才是會持家的聰明人啊,」盛寧點頭說:「財帛不露白是應該的,樹大招風哦。」

盛寧舉手敲門,不快不慢,不輕不重。

叩叩叩敲過幾下,裏麵有人聲音平緩的說:「請進來。」

盛寧推開門,那位於公子就坐在圓桌旁,一桌的酒菜動也沒有動過。

盛寧先笑著賠罪,外麵實在忙,招待不周,然後問:「是不是飯菜不合胃口?於公子有什麽愛吃的,我讓廚房重做了來。」

那人微笑搖頭,「不用了,我隻是趕路趕的沒胃口,飯菜很好,但是肚子不爭氣也沒有辦法。」

盛寧點頭,「是,倒是我疏忽了,讓廚房熬些米粥來,多煮一會兒,配兩道小菜,快去吧。」

身後的下人答應一聲走了,盛寧在一邊坐下來。

「於兄就先喝杯茶,等一等就好。」

於公子淡雅溫和,一點也不像財富驕人,或是什麽江湖人物。這一點,倒是和盛世塵有點點像……

「盛兄弟也是天塵道長的徒兒嗎?」那人問。

「啊,其實啊……」盛寧有點結巴。

當然不是了,正經說他應該算是天塵道長的徒孫才對,盛世塵他們才是天塵的徒弟。不過對這個人卻怎麽說呢?

說他不是,他家那口子盛世塵才是?雖然身邊的親故都知道,但是外人的眼光……

那人眼光顯得親切柔和,盛寧隻猶豫了一下就說:「我不是,但……也算是。你再留兩天也就明白,我這會兒也不多解釋了,恐怕也說不清楚,反而讓你更胡塗。」

於公子雖然有些疑問,可是盛寧的態度本身也說明,這問題很複雜且不足為外人道。他善解人意的一笑,也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

這個人一定讀過很多書,而且見多識廣,胸襟不凡,盛寧和他說話,雖然都是一些不著邊際的閑話,還有一些客套,仍然有這樣的感覺。而且……和這個人在一起,有種安全、親切,好像不是剛認識的人,而是很久以前就認識,現在隻是重逢而已。

下人敲門,送來了白粥和三樣小菜,都做的淡雅可口,盛寧還覺得抱歉:「若是有時間,我親自下廚做,準比這個更好些。於兄現在就請將就用吧。」

「盛兄弟家鄉在哪兒?」

盛寧替他把粥盛在碗裏,「家鄉?我不知道啊……不過我八歲以後一直住在京城附近的盛家莊。」

「那之前呢?」他不經意的問。

盛寧順口說:「我不記得了,當時我先……」他把先生兩個字咽回去:「我是在被山賊打劫過的死人堆裏被人救了,之前的事一點也不記得。來,粥給你,小心燙。」

於公子怔了一下,沒有伸手來接。

「嗬,出神了。想不到盛兄弟曾經有這樣的遭遇,不過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嗬,現在盛兄弟可是一般人比不了的啊。」

「於兄客氣了。那你慢用,我還得去前邊照應一下。」

忙了一下午加半晚上,盛寧回房的時候,覺得自己簡直是一架年久失修的機器,軸承部件都嚴重磨損缺油,走路都痛苦。

盛世塵已經回來了,還先知先覺讓人備了熱騰騰的浴水在房中。

「嗚……塵……」盛寧撲到他身上,「我不幹了不幹了!為什麽郭師兄結婚倒成了我在受累?他又沒開一分的工錢給我!」

盛世塵抱著他,感覺到他瘦瘦的腰身的確顯得很僵硬,笑著安撫:「好了,知道了,明天就不要去了。給你備了熱水,去泡泡吧,會舒服些。」

盛寧一邊點頭,一邊解腰帶脫袍子,順手拔了盛世塵頭上的簪子,「借我挽一下。」

熱水的確解乏啊……

盛寧舒服的發抖,手臂攀著桶沿,聞到浴水裏有點淡淡的藥香氣。

嗯……其實這個人的體貼遠比他說出來的要多得多。

更多的時候,要自己細心去體會。

盛世塵站在屏風邊上,看他一個人在大桶裏悠然自得,笑著說:「要不要我來陪你?」

盛寧眼睛一亮:「好!」話音沒落,又換了一個表情,「不好……明天肯定還有好多事,我、我還是自己洗吧……」

「好吧,你也別泡太久,起來把藥喝了,好好睡覺。」

床頭擱著熱氣騰騰的藥湯,盛寧捏著鼻子兩口灌下去,然後把浴巾一甩,像條泥鰍一樣鑽進被子下麵。

盛世塵走過來:「背酸嗎?」

「嗯。」盛寧老實的點頭,「腰也難受。」

「趴好,我替你揉一下。」

盛寧懶懶的伏著,盛世塵坐在床邊,替他按揉腰背。

盛世塵的手指溫潤修長,柔和又不失力度。

「今天來的人很多吧?」

「嗯,很多。」盛寧迷迷糊糊的都快睡著了,「你去哪裏了?」

「替宋二娘子去處理了一些以前的麻煩。」

「哦,那個女人啊,還騙我說你去躲清閑了。」

「要這樣說,和你比呢,我是清閑得多。」

「嗯……塵,你知道於家嗎?」

「哪個於家?」盛世塵的手勢頓了一下,然後又再繼續。

「好像很豪富,今天來的賓客有個於公子,師嫂手下那個劉胖子說他來頭不小,不過卻聲名不顯。」

「江湖上臥虎藏龍,許多人有真本領卻也籍籍無名。」

「是啊,就像你這樣的嘛,隱士高人……」盛寧笑笑,睡意濃重的打個嗬欠,眼睛閉了起來。

於家?

盛世塵替他蓋好被子。

是於家,還是玉家?

盛世塵對這個十年來默默崛起的於家,並不是一無所知。隻是,盛寧他知道不知道呢?

從他被救回來起,這個孩子似乎已經把過去的事情全忘記了,他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原本的姓氏名字,不記得那場慘變是如何發生的,他似乎是個全新的,一個讓人放心的溫暖的孩子,在盛家莊安靜的成長起來,對曾經的過去,對自己遺失的身世不好奇,也不想去追尋。

但是現在卻不一樣。

盛寧的相貌雖然不是典型的玉家人的長相,但是仔細去分辨,他的眼眉和輪廓都有玉家才有的那種宛轉的秀氣。或許是因為受過傷,也或許是因為還相貌還沒有長開……

但是他是玉家人,盛世塵非常清楚。

玉家的人會不會認出他來?

他們會如何反應呢?對這個自小流落在外的孩子?

如果玉家想要他回去,想要他認祖歸宗,想要他……

不,那辦不到。

誰想帶走他都不可能。

盛世塵很清楚,今時不同於往日,盛寧隻能是他的,隻屬於他一個人……

其它人無論是誰,也無論盛寧是不是甘願,他都不會放開手,讓他遠離。

盛寧忽然醒了過來。

身邊是空的,盛寧迷惘的眨了一眼,然後反應過來——盛世塵不在。

靠南的牆上開了半扇窗,清朗的月光流泄進屋裏來,盛寧坐起身,被子從肩頭滑落,暖熱的身體可以感覺到一陣深秋冬至的寒意。

離天亮還早得很,盛世塵去哪裏了?

這個人沒有夜遊的習慣,盛寧一直了解。

拉過床邊的衣裳胡亂套上,盛寧趿上鞋,踢踏踢踏走到桌邊去倒水喝。暖罩裏的茶水還半溫著,盛寧有些心不在焉,倒茶的時候險些把茶水溢到桌上。

門吱呀一響,盛寧顧不上喝水,掀開簾子往外間看,盛世塵正轉身閂門。

「你去哪裏了?」盛寧一邊揉眼一邊問。

「睡不著,出去走走。你呢?」

盛寧抱住他的腰,麵頰貼在盛世塵的胸口,衣衫上有夜霧的潮意和露水的氣息。

「你睡不著,叫我起來和你說話啊。」

盛世塵說:「你白天太累了,晚上還是多睡會兒好。還有,盛安他們明天一早就會到了。」

盛寧條件反射似的抬起頭來,「盛安他們也來?」

盛世塵笑著說:「那是當然。你們也很久沒見了,想必也有許多話想說吧。」

盛寧先是笑的彎起了眼,接著卻又想到另一件事不大妙:「可是……我當時走的時候沒有留信兒,盛安保不齊還在記恨我來著……」

沒說口的原因還有一個。

當時分別的時候,他們還是師兄弟。可是現在再重逢,自己卻憑空高了一輩,和盛世塵變成了平輩……那,那昔日的兄弟情誼,現在又該如何自處?

盛世塵看他一會兒嘻嘻笑,一會兒又皺起眉,知道他心裏亂的很,對自己剛才出去的事情再也想不起來細細的詢問,邊寬衣邊說:「你早些睡吧,別明天早上又爬不起來,被他們笑話。」

盛寧果然忘了盛世塵夜半不睡而在外麵散步這件事,究竟是不是單純散步那麽簡單,一心苦惱起明天故人重逢該怎麽辦。

早上盛寧倒是醒的很早,挽起袖子跑到廚房去狠狠忙活了一通,做了盛世塵挺喜歡的清粥和小菜,回來後繼續醒著麵調著餡料打算做些小點心,等到盛安來了,有好吃的,多少應該可以擋住他那張不饒人的大嘴巴……

看下人端著托盤出去的時候,盛寧忽然想起來:「這裏還有餘的粥菜,住在東北角的那位於公子那裏也端一份過去,他看起來是南邊人,這些烙餅饅頭什麽的恐怕他也吃不慣。」

旁邊的的仆從答應一聲,也端了一份去了。

盛寧這裏把團好的米粉點心擺進蒸籠,架上火。

沒過多時那仆從回來了,笑逐顏開的說:「那於公子挺喜歡公子你送的東西,還賞了我這個。說讓我帶話,多謝公子你費心,要是不忙的話,還請去和他說會兒話。」一塊銀錠在手裏攥著,看分量成色怕沒有四、五兩。

說話怕是抽不出時間來了。盛寧擦擦頭上的汗,今天注定是事兒多,明天郭威就要拜堂成親了,該忙的事兒還有一大堆。

更重要的是盛安他們今天會來……不知道會來幾個人?盛輝呢?盛計和盛心呢?他們是不是都一起來?

唔,盛輝多半不會來,這人xing子又硬又冷,況且隻是先生的師兄成親,又不是先生自己要成親——盛計也說不準,他事情多,可能很難抽出這麽長的餘暇時間。

盛心……

盛心也許會來,也許……

不會來。

當時離開的時候,甚至沒有道別。

盛心他現在怎麽樣了?他若是知道了現在自己和盛世塵關係的轉變,會是什麽表情?會說些什麽?

等著點心蒸熟的工夫,盛寧的腦子可一點也沒閑著。

這邊火候到了,揭籠,手指沾了涼水,把粉嫩噴香的米粉團子一個個拾出來。那邊已經來人傳話,沒進灶房就大聲喊:「寧公子,寧公子?前院兒的人說盛家莊送的禮到啦!您師兄弟也來了,讓您快過去呢!」

「啊?哦!知道,馬上就過去。」

盛寧快速的把最後兩個團子擺進盤子,洗手擦手摘掉圍裙,伸手抹抹有些不平服的頭發,讓人端著點心跟他一起走。

快到前院的時候,盛寧又扯扯衣襟,摩挲一下雙頰,問身旁跟的那人:「你看我還行嗎?不髒不亂吧?」

那個人笑:「寧公子說笑話啦,挺體麵的,去相親都行。」

盛寧心跳的有點快,胸口怦怦的難以平定,在門口做了個深呼吸,才踏進了廳門。

抬起頭還什麽都沒有看到,一團粉影已經撲了過來衝進他懷裏,少年特有的聲音喊:「小寧哥小寧哥!我好想你啊!」

盛寧被撞得差點跌倒,慌手忙腳的想把身上這個八爪魚扯開,可那家夥抱的死緊。那人抬起頭來,盛寧定定神兒才認出他是誰:「盛……齊顏?你怎麽來了?」

「嘿,我不能來啊?」

當年那個還團團稚氣的孩子已經成了長身玉立的少年,眉毛很濃,眼睛又大又亮,漂亮的跟個女孩子似的。

「盛世塵寫信讓我們大家都要來,所以我也來了!我想死你了!你這些年都去哪裏了,一封信也不寫真是……」

還沒等盛寧說出話來,一股大力又撲到了背上,接著又是一股。

盛安玩世不恭的聲音賊兮兮的在頭頂說:「嘿,小子,你的個兒沒怎麽見長啊?」

盛計的聲音懶洋洋的,帶著不容忽視的算計意味:「你小子一跑沒了影兒,這麽多年都蹲那個草堆裏抱窩去了吧?啊啊,老實交代你都幹了些什麽啊?這些年裏裏外外就我一個人,把哥哥我累的可不輕吶……」

盛寧頭暈眼花,身上胳膊上不知道讓誰趁著亂又掐又擰了好幾下,咧開的嘴一時笑一時抽,說的話也嗑嗑巴巴:「各位師兄……師弟,那個,好久不見……有話好說哈!你們能不能先下來啊……我快喘不上氣了!」

「下什麽下?不下!你這不喘的挺順溜嘛!」盛安雖然這麽說,不過勒著他脖子的手臂卻也鬆開了,注意力被身後小廝端的米粉團子吸引了過去。

「嘿,瞧這什麽啊?唔,還算你有點誠意,知道我們連天的趕路沒吃好沒睡好的。我先嚐一個……什麽餡啊?」

盛寧鬆口氣,說:「嗯,有豆沙棗泥蓮蓉桂花芝麻糖……你們慢慢嚐吧。」

三個人一窩蜂的鬆開手,嗷嗷的打劫似的衝著點心撲去了,直把端點心的小廝嚇得臉色發白腿如篩糠。

盛寧才顧上看屋裏還有兩個人。站在他身前的是盛心,他身後,唯一穩穩坐在椅子上的是盛輝,一身白衣,眼神銳利清冷一如他的佩劍。

盛心眼睛裏隱隱的水光流轉,低聲說:「師兄。」

盛寧點點頭,「你也來了。」

「你的傷,好了嗎?」

盛寧說:「都好了,你配的藥很不錯。」

盛心微微一笑,頭轉開來,聲音有點飄忽:「先生的藥更有效。」

盛寧頓了頓,走過去和盛輝打招呼:「師兄。」

盛輝點了一下頭,一個字也不說。

盛寧也不覺得他態度不好,自己受了冷落。從以前起就覺得這位師兄準是了不起的劍客,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很像古龍大師筆下的名劍客西門吹雪、葉孤城那一流的人物,沒有什麽多餘的七情六欲,人和劍一樣冷冰冰硬邦邦的。

盛安他們搶點心已經搶到要刺刀見紅的地步了,盛世塵不知何時來了,含笑站在廳口,盛輝長身而起,先上前去行禮拜見。其它幾個人才注意到,然後亂紛紛的行禮。

盛世塵走過來,毫不避諱的拉起盛寧的手,同他站在一起,問盛安:「帶來的東西呢?」

盛安嘴裏的團子還沒咽下去,大概是噎著了,臉上紫窪窪的顏色看起來又逗趣又狼狽,說不出來話,隻好指指放在廳角的幾口箱子。

盛計興災樂禍在一邊偷笑,搶吃的他沒有搶過盛安,所以現在嘴裏是閑著的:「叫你饞,正事兒不幹光長了吃的心眼兒,瞧瞧你臉上沾的。」

盛安忙伸手抹掉臉上沾的點心渣。

盛世塵走過去,盛心搶著揭開箱蓋,讓他一一過目。

盛世塵一一看過,點了點頭,「好啦,你們這些天趕路,肯定也累了,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觀禮,可要把自己拾掇的整齊些。」

幾個人亂七八糟的答應著,還是該幹麽的幹麽。盛輝繼續冷冰冰;盛心站在盛寧身旁不遠,隻是不說話;盛安和盛計惦記著盤子裏還有兩個團子,可是他們這一耽誤,盛齊顏蹺著二郎腿,坐在一邊的椅子上,正得意洋洋的把最後一個團子塞進嘴裏。

麵對著空盤子,盛安和盛計兩個人頓時當場暴走,用見了十世仇人的架式撲了上去。

盛齊顏閃身就跑,三個人在廳裏繞了一圈,踢翻了一張椅子,幸而沒打碎高腳幾上的古董花瓶,一先二後的跑出了廳門。

盛寧摸摸自己的脖子,還有些心有餘悸。

多虧做了點心吶,不然這會兒……自己還能不能站在這裏如常喘氣,還真不好說。他們可都是練家子,唯獨自己什麽功夫也不會。

午飯也是盛寧下廚做的,忙的一頭是汗,這些大爺不伺候好了不行,誰讓自己顯得理虧呢?

盛心在一邊替他端盆遞水,盛齊顏托著腮在一邊看的津津有味,一臉期待的等著可以開鍋上桌的時候。

「杜姑娘……」盛心說:「托我給你帶話呢。」

盛寧回過頭來,沾著芡粉的手在額上抹了一下,頓時一道白痕。

「你在哪裏遇到她了?」

「唔,就是前不久。她讓我和你說,多謝你。還有,請你多多保重。」

盛寧閃了一下神,然後問:「她現在好嗎?」

「氣色不錯,她兒子也挺壯實的,小家夥兒有點兒認生,隻顧看,不肯張嘴叫人。」

盛齊顏插一句嘴:「你們說的是不是我見過的那個杜姑娘啊?話說她兒子都滿地跑了,怎麽人還沒嫁出去啊?」

盛寧噎他一句:「大人的事兒小孩兒少管!」

「你說誰小孩兒?我可不小了!」

「那大人的事兒大孩兒也少管!」

「嘿,你說誰孩兒啊孩兒的?少爺我……」

盛寧眼一瞪,「你還想不想吃了?」

盛齊顏的囂張氣焰立刻被打壓下去,諂媚的笑:「當然當然想,你忙你忙。」

忙完了午飯,把晚飯要用到的材料備上,盛寧揉揉肩,一邊正打著飽嗝剔牙的盛安立刻一副忠狗狀湊上來,「師弟呀,辛苦你了,來來來,我給你揉揉。」

盛寧一縮脖子,「行了吧你,我心領了,讓你揉?回來我身上所有能摘的東西都得讓你摘走。」

這人的三隻手功夫實在是太到家了,完全成了一種生理本能,別管是誰,手挨上去絕不空著回來。

盛心慢慢走過來,手搭上他的肩膀,替他按摩揉捏。

盛寧垂著頭瞇著眼,像是在養神,過了一會兒,盛心低聲問:「師兄,你過的快活麽?」

盛寧點點頭,動作雖輕,但是表情卻很堅定。

盛心嘴角動了一下,大概是想微笑,但是沒有笑出來,低下頭繼續按,「那就好了……嗯,我看到林公子了,他大概也是來賀喜的吧……你們見了嗎?」

盛寧搖搖頭。

那位於公子進來的時候,盛家莊這幾個人沒一個正眼抬起來的——都撐著了,盛寧抬頭看到一條人影,愣了一下,笑著說:「於兄怎麽來了?」

於公子隻是一笑:「無聊散步,盛兄弟這是……」

「啊,我們師兄弟分別好久,今天一見麵就鬧過頭了。」對著幾個憊懶家夥愛搭不理的態度,盛寧介紹:「這是盛安,呃,這是盛計,這是我師弟盛心。還有一位現在不在這兒……」

隻有盛心微笑著打個招呼。盛齊顏早不知道跑哪兒曬太陽去了,盛輝則是飯沒吃完就放下碗筷出去了。這人從來不愛人多的地方。

午後的陽光懶懶的灑滿庭院,雪白的牆被抹著金色的日暈。那個於公子坐在一邊的圓凳上,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盛公子你們同門幾個……感情很好吧?」

「嗯,是啊。」盛寧說:「我們年紀也差不多,一塊兒長大的,生活了這麽多年,跟親兄弟一樣。」

於公子輕輕點頭,「我似乎聽說盛世塵先生的幾位囧囧都是孤兒,難得資質都這麽好,盛先生又會**,個個站出去都是人中龍鳳啊。」

「於兄過獎。」盛寧點頭,「我家二師兄盛計也喜歡做生意,說不定和於兄將來還會合作呢。」

「怎麽盛兄弟你……似乎沒什麽打算呢?」

「我啊?」盛寧一笑:「我是最胸無大誌的一個。從以前我就覺得,我喜歡的肯定不是追名逐利的生活,現在這樣我很喜歡啊。」

於公子點一下頭,不再說什麽,又坐了片刻,就起身告辭了。

郭威正式成親的那天,整個小城都喜氣洋洋,熱鬧非凡。

宋二娘子包下了城裏最大的酒樓在那裏發嫁,八人抬的大紅喜轎描金刺鳳,鞭炮一直放著,震得人耳朵嗡嗡響,腳底下也站不穩。

郭威穿著一身大紅的吉服,襯著一張臉更顯得黑。喜娘幾個人想給他上粉,他躲的飛快,就是不答應,最後也隻好作罷。

宋二娘子更是與一般新嫁娘不同,明妝豔飾,光彩照人,卻不用蓋頭。就這麽上了轎,郭威在前頭騎著白馬,胸口紮著海碗大的一朵紅花,一直笑的合不攏嘴。

盛寧一早起來,盛安讓他也換了一件嶄新的袍子,顏色鮮亮,作工精致又十分合身,盛寧自打到這時代還從沒穿過這麽考究的衣服,猶豫著說:「觀禮還要這麽講究?」

盛安笑著說,要的要的,不然會讓人家笑話。

穿著新衣盛寧渾身不自在,也不敢狠往人堆裏去擠著看熱鬧,恐怕把新衣裳擠壞,那多可惜,才劃不來。

轎子進門還有諸多規矩禮節,一些好事的江湖人又起哄,幾乎折騰了成個的時辰才進了院子,花堂設在大廳裏,裏外三層

擠滿了人,水泄不通。

郭威家沒有什麽長輩了,正位的椅子是空著的。盛寧正看著熱鬧,盛世塵拉著他手向後麵走。

「咦,去哪裏……」

轉到正位的屏風後,地下鋪著兩個錦墊,條桌上供著喜點蔬果,擺設的和屏風前新人要拜的位置一樣。

盛安他們幾個笑嘻嘻的擠在那裏,都穿著顏色極鮮亮的衣服,嘻嘻哈哈的衝他說:「大喜大喜,恭喜恭喜呀。」

盛寧雖然在笑,不過未免覺得有點摸不著頭腦,這些話今天已經聽了好幾次了,不過他們應該到屏風前去對郭威兩口子說吧?

盛世塵握著他的手緊了一緊,柔聲說:「我們行禮吧。」

盛寧怔怔的看著他,沒回過神來。

外麵的司儀也大聲喊著:「吉時到,新人拜堂——」

盛安、盛計過來,笑嘻嘻的按著盛寧的肩膀使勁,盛寧跪了下來還不知道要做什麽。盛世塵一撩袍襟,在他身邊也跪了下來。

「一拜天地——」

後頸有兩隻手按著,盛寧身不由己的拜了下去,眼睛的餘光卻死死的看著盛世塵。

他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也拜了下去。

他們在……拜天地!

「二拜高堂——」

盛齊顏唯恐天下不亂的竄到正中的椅子上坐下,洋洋得意的說:「我告訴你,你看不起我,可我就是你族叔。你拜我也不虧。」

盛輝二話不說,上去就把他揪著脖子,跟老鷹捉小雞似的拎起來扯到一邊去,盛齊顏哎哎的叫喚,可是卻掙脫不開。

盛寧腦子裏嗡嗡直響,身體卻像有自己的意識一樣,跟著盛世塵又拜了第二下。

隔著屏風,隱隱可以看到外麵的一對新人站起來換位置,盛安、盛計拉起盛寧來,讓他側過身,和盛世塵麵對麵的的站著。

盛寧的眼睛盯著盛世塵,在那熟悉的麵容上,想找到今天這件事情的原因和解釋。

盛世塵的眼睛清亮如昔,隻是……裏麵裝著滿滿的深情和專注,似乎就要溢出來……

「夫妻對拜——」

從不向任何人低頭的盛世塵,折腰拜了下來。

盛寧眼睛一熱,急忙跟著彎下腰,兩滴水珠落在地下的錦墊上,在上麵留了兩個圓圓的水點。

先生……我現在相信,我們是真的要在一起了……

直到今天,盛寧才算完全的相信,他真的得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盛世塵的愛情,和承諾。

這樣跌跌撞撞的一路,他走的多艱難……

「禮成!鳴炮!」

鞭炮燃放起來,屏風外屏風裏頭都是一片喜氣。盛安他們擁上來把兩個人往一塊兒推擠扯扯——廢話麽,能讓盛世塵不生氣不計較不拿先生架子的,這輩子可能隻有這一天而已,錯過機會的是傻瓜!

「哦哦!紅包紅包!先生快發紅包!」這是時刻不忘發財的盛計。

「先生,你可別欺負小寧啊,還有,將來也得讓他給我們做菜啊!」這是盛安。

「唉呀這麽快就拜完了啦,多拜幾下才過癮哪……」盛齊顏心有不甘。

「恭喜了。」盛心說。

「……」盛輝還是一句話也不說,不過臉的萬年冰霜似乎也消融了許多。

盛寧隻覺得身邊似乎都是溫水,別的聲音,別的顏色……都進不了他的眼。

他自始至終,都隻看到盛世塵一個。

手掌被緊緊的握住,盛世塵就這樣溫存的看著他,什麽也不必說,盛寧似乎已經聽到了千言萬語。

盛心的目光有些遲緩的移開,眼前那兩人……會幸福吧?一定會……

盛寧能幸福,就可以了。是不是自己給予的並不要緊……

先生會好好的照顧他,自己以後……都可以放心了,是吧?

視線越過屏風,盛心忽然看到前麵廳裏,靠後麵的位置上有一道眼熟的人影。旁人都向前擠著趕熱鬧,所以這個人的不合群就變得很醒目。

盛安拍他一下,「喂,看什麽呢?」

「那邊……那個像是林公子吧?」

盛安用鼻子出氣:「是啊,想必他也來賀喜,有什麽稀奇。」

但是他的目光卻不是在看著郭威夫婦,剛才那似乎閃爍了一下的目光,明明是看著屏風後,他們這裏發生的一幕吧?

「行啦,別管了。」盛安把他拉走,「走走走,喝酒去!今天不醉無歸!」

盛心放下心事,點點頭,「好,不醉……無歸。」

盛寧坐在床邊,兩手絞在一起,新衣的袖子已經讓他絞的皺成了一團。

剛才盛安他們笑謔的話語、表情……盛計還給他塞了瓶東西,擠著眼說肯定用得著。

拜堂之後,順理成章跟著的……就是洞房了吧?

「啊?沒,什麽。」盛寧感覺袖子裏那個瓶子簡直像個定時炸彈,雖然他和盛世塵該做的事都做過……但是被師兄弟們這樣調侃還是覺得無地自容。

得趕緊把這個東西找機會扔掉啊。

他霍的站起身來,盛世塵訝然的抬頭,「你怎麽了?」

「我、我去拿酒來!」盛寧有些慌張的說:「不是……不是得喝酒嗎?」

不等盛世塵再說什麽,他一扭頭鑽出門,接著就是一溜小跑。他們住的院子後頭就有個小池塘,盛寧揚起手,把那個瓶子丟了出去。

呼——鬆一大口氣。

真是……

要讓盛世塵看到他預備這個東西,會怎麽想呀……

盛寧嚇一跳,回過頭來,卻是那位郭威的貴客於公子。

「於兄?你怎麽在這裏?」

那人隻是微笑:「前麵在開流水席,熱鬧的不堪,我過來躲酒。」

「哦,嗬嗬。」盛寧傻笑,真怕這人問他剛才拜堂那會兒怎麽不見他,還有,現在為什麽又不在前廳湊熱鬧,而在後院瞎逛……

「我家中還有急事,怕是下午就要趕回去了。」

「啊,是嗎?」盛寧問:「什麽事?要緊嗎?」

「還好。」於公子忽然伸過手來,把一樣東西放在他手裏。

「於……」盛寧抬手看,那是一塊玉牌,上麵沒什麽複雜的花紋,簡單幹淨,溫潤細膩,絕對是上品的美玉。

「於兄你這是什麽意思啊?」

於公子一笑:「我和盛兄弟你很投緣,這個東西是個信物,將來你若有事要我幫忙,就持著這牌子到於家名下的商號來,我一定會鼎力相助。」

「啊,這怎麽使得,這太……」盛寧正想把牌子遞還,可是一抬頭就愣住了,荷塘邊風動葉響,池水平靜,於公子人呢?

這、這人也有武功啊……而且輕功竟然這麽了得?

嘿嘿,這人和東瀛忍者沒關係吧?這麽神出鬼沒的。

可是……他好像又沒惡意。

盛寧拿著那塊牌子,慢慢走回房去。

真奇怪……今天一天淨是想不到的事情。剛才他……他還和盛世塵拜了堂。

「回來了?」盛世塵問。

「你取的酒呢?」

盛寧才想起來自己的借口,一拍腦袋,「哎呀,我忘了。」

盛世塵微笑著說:「你啊……不過盛安他們也準備了,你坐著吧。」他的目光一轉,落在那塊玉牌上,「這個東西是哪裏來

「很奇怪吧,剛才我遇到那個於公子,他給我的,還說讓我有事的話可以拿這個去找他……奇怪,我和他又不熟……」盛寧問:「是不是你的朋友?」

盛世塵搖頭,「也不是,大概是他和你投緣吧。」

「有意思,他也這麽說。可我不覺得有多投緣呢。」

盛世塵往兩個酒杯中各倒了大半杯酒,執起一杯遞給盛寧,自己也端了一杯,「來。」

盛寧未飲臉已經紅了,眼光在屋裏瞟來瞟去就不敢看盛世塵的臉。

那杯酒味道甜甜的就喝了下去。盛寧忽然看到**枕邊有樣東西?

「啊,那是什麽?」

盛世塵看著那個瓶子,淺淺一笑:「那自然是要用的東西了。」

「可是——」可是剛才我明明把它扔掉了啊,為什麽這裏又出現一瓶?

盛寧陷入呆滯狀態,盛世塵輕輕鬆鬆就把他抱了起來,放在**,一邊在他頰上頸上烙下輕吻,低聲說:「拜堂之後,當然是要洞房了。」

「啊啊,可是,可是……」

盛寧的可是,還是沒有可是出什麽結果來。

風吹過郭府後院這個寧靜的小院子,廊前簷前的紅綢招展飛揚,揮灑著說不盡的喜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