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蘇焱照例要去子由處叫他起床慢跑,卻在剛踏出後園門口時就被坐在牆角處的一個人影嚇了一大跳,定神仔細一看,才現那是子瞻。

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在他麵前的石凳上坐下。這時天還未全亮,曉月將落,借著朦朧晨光看過去,他倒是睡得很熟。頭向後斜斜靠在牆上,俊逸的臉上帶了疲憊之色,雙目緊閉,和子由一般睫毛長得能在眼下形成倒影。

“隻有不說話的時候,才是個賞心悅目的美男子。”

蘇焱扯著嘴角輕聲道,忽然見子瞻身子動了一下,她吃了一驚,趕緊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便站起身來,使勁咳嗽兩聲。

子瞻迷糊中被她的咳嗽聲叫醒,睡眼惺忪地睜開眼來,待分辨出是她,趕緊站起身來,訕訕地道:“你……你起來啦?”

“哼。”蘇焱瞥他一眼,又別過臉去,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向專橫跋扈的子瞻如此落魄的模樣,頭有點蓬亂,臉色也因為一晚沒好好睡而略微白。

子瞻見她態度冷淡,也不敢再開口,隻得站在一旁,不時偷眼看她臉色。

非常微妙的……沉默氣氛中……

“你……”蘇焱終於開口道:“一夜沒回房嗎?”

“啊!”子瞻見她終於肯說話,連忙道:“是!”

“蘇大公子這又是何苦呢?”蘇焱瞟他一眼,心裏想笑又可憐他,本以為他半夜偷偷摸摸地塞了詞給她後就回房去了,誰知這呆子竟然還回到原處。這季節早晚還是有點春寒逼人的,也不知道他這一夜有沒受了風寒。這樣想著,蘇焱忽然心裏就覺得全部原諒他了,隻是嘴上仍不願意輕易饒過。

“那天……那天是我不好……”子瞻咬咬嘴唇,囁嚅道:“我以為……以為……但是……後來子由和我說了我才知道……”

“哼,子由不和你說你就繼續這麽看我是吧?我也算是知道了,我在你心中是個什麽人!算了,我不在乎,你愛怎麽想是你的事,隻是你說我的那些話,我可是這輩子也忘不掉!”蘇焱想起那晚他的言語,忍不住還是有些氣血上湧,長這麽大,什麽時候被人這樣罵過?說到最後,她眼眶都有些泛紅,又不願意在子瞻麵前淌眼淚,隻得偏過頭去,強自忍住。

子瞻見她又要傷心,心下無限懊悔,他雖然一向受女子歡迎,卻從來都是單方麵地被追捧,自己並不擅長安慰女孩子,現在見她這樣子,也隻是幹著急,愣愣地站了半天,才輕聲道:“不要生氣了,都是我不好,我賠罪,真的!昨晚……昨晚給你的東西,可曾看到?”

蘇焱也不看他,隻沒好氣道:“什麽東西?”

子瞻見她一副恍然不知的樣子,急道:“我塞在你門縫裏的紙啊!好不容易等到守園的下人們都去睡了,我才能進去的,難道你沒看到?”

“哦,你說那個啊?”蘇焱回過頭來,換上了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看著子瞻慢悠悠地道:“我半夜起來就看到了,嚇了一大跳,門縫裏突然夾了這麽一張紙,我怕是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看也沒敢看,就趕緊讓人拿去燒掉了,怎麽,原來那是你幹的?上麵寫什麽了麽?”

子瞻一聽,真是又氣又急,他昨夜花了大心思寫好那詞,算是道歉信投給她的,希望她看了能夠原諒自己,誰知她壓根兒就沒看,讓他心思枉費,可偏偏還沒法和她生氣,隻得忍氣吞聲道:“沒寫什麽,沒看到就算了!”

蘇焱見他那副鬱悶的樣子,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然後她從衣服裏把那詞抽出來,遞到他麵前笑道:“看在你寫我是佳人的份上,這次我大人不計小人過,就勉強原諒了你。但你也太不細心了,我說了多少次了,要簽名要蓋章,你怎麽每次都忘?快拿去,補完了再還給我!”

子瞻見她喜笑顏開地拿出那詞,終於心中一塊大石落下,趕緊喜滋滋地從蘇焱手中接過來,忙不迭地道:“我這就去,你等我!!”

他剛拔腿要跑,又被蘇焱叫住了:“子瞻,你等等!!”

隻見蘇焱又掏出兩塊玉佩來,交到他手上,白他一眼道:“你把我送給,盡在魯直的玉佩砸壞了,我看你怎麽和他交代!好在我這裏還有,你去道歉的時候一並替我再送了給他吧!”

子瞻訕訕地接過來,這才想起那邊還有個魯直沒搞定,心裏歎了口氣,又看著另一塊綠瑩瑩的竹節狀玉牌皺眉問道:“那這塊呢?”

蘇焱撇了撇嘴,哼道:“還不是給你的?我就看出來你這個小孩子毛病,看不得人家有自己沒有!我可受不了你整天為這事跟我找茬吵架,算我散財買個耳根清淨好了,我可告訴你,弄壞了可沒有第二塊啊!”

子瞻把那塊竹節玉牌握在手心裏,隻覺得心裏甜絲絲的,也不去在乎蘇焱的刻薄話了,隻是剛開心了沒一會兒,他突然抬起頭來,滿臉疑惑地看著蘇焱問道:“你到底……有多少這個東西啊?”

蘇焱卻隻向他做了個鬼臉,杏眼裏滿是得意:“要你管”

好在魯直豁達寬容,絲毫不計較子瞻這次的過失,一如既往地經常來通判府上遊玩。這日他又上府上來,說到不日子瞻將隨蘇洵前往石鍾山一月,提議大家借此機會做些贈別詩。子由和蘇焱一個勁地反對,說又不是出去幾年不回來,就一個月還搞這麽多名堂幹嘛,吵到最後魯直沒法,便改口說那就大家說些離別相關的詞曲算了,兩人這才作罷。

蘇焱起初聽說他們要去石鍾山時,差點一口茶沒噴出來,敢情子瞻這回歸來便要寫《石鍾山記》?!想起這篇高中時代讓她背得頭疼的古文她就恨不得踹子瞻兩腳出氣。可後來一想不對,蘇軾寫《石鍾山記》時是和他長子蘇邁一起去的,目前的子瞻還遠未到那個年齡,心下便偷笑不已——實在想象不出身邊這個驕傲的家夥也會有為人父的一天……

“你笑什麽?”子瞻看到她那滿臉掩不住的笑意賭氣問道:“知道我要走就高興成這樣麽?”

“啊?”蘇焱被他打斷遐想,偷偷吐了吐舌頭,馬上一臉虛假的笑容看向他道:“我哪有?我可是會很想念義父大人和你的!!”

子瞻沒想到她不但不回嘴,還對著他說出這句話,自己倒忍不住臉紅起來,趕緊咳嗽兩聲掩飾道:“魯直,今天不都是你提議的嗎?你倒是先說啊!”

魯直品了口茶,才悠然笑道:“這離別之詞,自是二十年前柳郎中所做《雨霖鈴》最好,那句‘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生生表現出一個離別在即的場景來,‘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一句更是極盡淒婉,私以為離別的主題,無人能出柳永其右了。”

子瞻點頭,應道:“這我亦是同感,柳七還有一曲《少年遊》,其中‘衰楊古柳,幾經攀折,憔悴楚宮腰’一句,也是講折柳贈別的情景,一個‘幾’字,便寫盡了多少人的哀愁!”

子由聞言,望向小池塘岸邊柳樹,輕聲道:“離別之意,人都將之托付於柳枝之上了。昔日寇宰相不也有《陽關引》雲‘指青青楊柳,又是輕攀折。動黯然,知有後會甚時節’麽?”

說完三人慨歎不已,卻隻蘇焱左顧右盼,最後目光定在子瞻身上,隻見她眼珠一轉,已然笑道:“大家都在說從前離別詩詞,小女子倒知道一不為人知的好詞,絕不亞於柳永寇準之下,各位可有興趣一聽?”

還不等他們答應,蘇焱已開口吟道:“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裏,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

卻在這時,隻聽坐於她身邊的子瞻輕聲和道:“……點點是離人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