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焱到達半青閣的時候腳步幾乎是在地上拖的。

這時是陰曆六月中,雖然昨天下了場雨,但到了傍晚天氣依然悶熱,太陽尚未完全落下,映得天邊的雲彩紅彤彤的。這半青閣是位於瘦西湖畔的一座著名酒樓,今天揚州的文人們要在這裏宴請從臨安來廣陵遊賞會文友的蘇東坡。

蘇焱拖拖拉拉地走到門口,還不死心地回頭向著歐陽修和秦觀訕笑道:“我……我可不可以回去啊?”

上個月得知子瞻要來揚州的時候,她當時大腦就呈空白狀態,張著嘴半天沒回過神來。歐陽修以為她是因為有機會能一睹蘇軾風采而激動過度,秦觀卻若有所思地沉默看著她,直到她終於意識到可能會在維揚重逢子瞻時,嚇得連連搖頭:“我我我……我不去!”

“啊?這是為何?”歐陽修看她臉都白了,反應也十分地不合情理,詫異道:“你不是常說蘇軾文才天下第一,從來都對他心向往之麽?少遊你從前居住臨安時不曾有機會得見,現在他特意為會文友前來,豈不正是一個難逢的好時機?”

“是啊,”秦觀也插嘴道:“少遊,你這就奇怪了,你整天叫我去拜會蘇軾,還一直說蘇軾詞在你心中地位無人能及,一般來說你不是迫不及待地要衝去了嗎?你不是還喜歡跟人家要簽名什麽的嗎,為什麽他來了你卻避之唯恐不及?莫非……”他說著,看她一眼:“你和這位蘇軾公子,之間有什麽過節?”

蘇焱一驚,腦中頓時浮現出子瞻的臉和他的淚眼,心中不由一陣難過。離開他快一年,說不想念他和子由是不可能的,隻是她始終對他心懷愧疚,覺得自己根本沒臉見他,而且,對子瞻來說,應該也是根本不想再看到她了吧,免得讓他回憶起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想到這裏,她隻黯然搖頭:“我……我哪裏配和他有過節,我隻是……我又不像歐陽兄你們這樣文采斐然,我隻不過略通點墨而已,不配去會見他的,還是你們去吧!”她抬起頭來很鄭重地看向他們:“你們去結交他,對你們三人都……都是很有好處的!”

蘇焱本來以為自己這番話說得天衣無縫,結果歐陽修和秦觀互相看了一眼,便一起對她連連搖頭,一個說少遊太過謙虛,且既然大家朋友就該一起去,一個則幹脆很無賴地說:“你去我才去,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於是為了歐陽修和蘇軾未來的友情,更為了秦觀未來的前途,蘇焱猶豫再三,心理掙紮了幾乎一個月,終於還是被他們兩個架著一起來到這半青閣了。可是一想到馬上就要看到子瞻,她還是禁不住地腿軟,這時候也下意識地就想逃走。

卻剛抬腳,她就被秦觀扯住了袖子:“都到門口了,你怎麽還在磨蹭?這可太不像少遊你的風格了,還是說……”他俯身在蘇焱耳邊輕聲笑道:“你在怕什麽?”

蘇焱恨恨地瞪他一眼,心裏真是欲哭無淚,要不是為了他,她做什麽要這麽勉強自己?雖然自那晚以來,秦觀這家夥對她的態度和以前似乎也沒什麽區別,每日裏照常纏她纏得緊,再來邀約統統回絕,卻絕口不提他那晚未曾來得及說出口的話。但蘇焱還是後怕連連,極力避免和他單獨相處,想到這次把他引薦給子瞻後,搞不好他就從此投入蘇門之下,隨了子瞻做學問去,他便能離開她身邊,讓她恢複從前的平靜心態,蘇焱才不顧會和子瞻撞個正著的尷尬場麵,咬咬牙一狠心還是來了。

“我……我不是怕,我隻是……啊!我是那個對偶像有畏懼心態!而且不是有句話叫‘見麵不如聞名’嘛!我怕那個萬一見到他破壞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完美形象那就不太好了,我還是……繼續放在心裏崇拜他吧!”蘇焱左顧右盼東拉西扯,就希望他們兩個大慈悲就這麽讓她回去算了,結果秦觀卻隻是瞄了她一眼,然後捉住她袖袍下的手就一把把她拖進了半青閣中。

Rp大神,我現在隻能指望你了!拜托你千萬不要讓子瞻把我認出來……蘇焱被他踉踉蹌蹌地拖進去後,眼看已無力回天,隻好一邊遮遮掩掩一邊在心中對著上蒼祈禱……

今日宴會之所是在半青閣後園舉行。那裏緊臨湖畔,酒桌邊的漢白玉欄杆外就是大片蓮花,此時夕陽餘暉映照得那些花兒之上仿佛都籠了一圈光暈。蘇焱被帶到那裏的時候,對著麵前的荷塘了半天的呆,似乎時光一下子倒流到了一年前,那時在臨安王雱的別邸中,自己看到的不也是這麽一片美得讓人驚歎的荷塘麽……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她喃喃自語著,一時心中百感交集,仿佛看到去年的自己還在和子瞻子由他們笑鬧,那時自己可是在那荷塘中央的小亭子裏耍小聰明贏了王雱?“從來佳茗似佳人”,子瞻的那詩到現在也還記憶猶新。可自己在那之後沒幾天就做了傷透子瞻心的事……而他這一年來,過得可好麽?

“啊,蘇公子來了!”後園已經聚集了不少的客人,這時不知道是誰叫了一聲,大家都站起身來,向著門口看去。子瞻以他的青年才俊聞名天下,在文人雅士中一向頗受敬仰,就聽到他的聲音傳了過來:“各位,蘇子瞻今日承蒙各位厚愛了。”

蘇焱猛地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眼眶瞬間都有些潮濕。她混在人群中,遠遠地向他看過去,見子瞻正笑著向人們打招呼,依然是一身青衫,一張俊美無倫的臉,笑起來的時候露出的好牙齒在這昏暗暮色中也白得耀眼。隻是他似乎比去年清減了些,眉宇間隱約有些憔悴之色,這一年來,想必他一定很忙碌吧……

“怎麽了?看到你的偶像就呆住了?”秦觀低頭見她默默地凝視著蘇軾:“一起上去打個招呼呀?”

“啊……我……我不用了,你去吧!”蘇焱趕緊搖頭,見客人已經紛紛入座,子瞻也快走到自己跟前來了,趕緊對秦觀小聲說道:“我肚子疼,你和歐陽兄先入座吧,我……我去去就來!!”

說著,她趕緊三腳兩步地從人群後繞過去,偷偷躲在她進來的時候就瞄到的一處隱蔽地方,前方有一排矮木,看似來往人少,離酒桌也近,一時半會不容易被現,過會兒等子瞻入座後她跟著混進酒席也方便。而蘇焱剛剛貓好,就聽到秦觀和歐陽修上前向子瞻打招呼的聲音了。

子瞻聽對方是歐陽修,立刻握住他手笑道:“原來是永叔兄,久仰久仰,永叔兄的《朋黨論》在下可是讀得不能釋卷!《秋聲賦》中的各類比喻更是把無形的秋聲描摹得生動形象,使人仿佛可聞,今日得見永叔兄真人,蘇子瞻真是三生有幸了!”

歐陽修也笑道:“在下對蘇公子的文才仰慕已久,去年途經臨安時未能拜訪一直引為恨事,上月得知蘇公子將來這揚州城,在下可是日夜期盼!”他說著,又指向秦觀:“蘇公子,這位是秦觀秦公子,同樣也是大才子一名,尤善填詞,他詞體製淡雅,氣骨不衰,我們有位通曉詩詞的朋友,常常說他最是和婉醇正。”

子瞻聞言卻是一愣,看向秦觀的眼中閃著疑問,打量了他半天才道:“閣下就是秦觀?”

秦觀沒想到他會這麽說,倒有些摸不著頭腦,隻笑道:“蘇公子識得在下?”

子瞻皺了皺眉,眼中忽然露出些懷念的神色來,然後他看著秦觀微笑道:“一年以前,就有人向我提起過這個名字了……”

“哦?”秦觀吃了一驚,忍不住追問道:“敢問蘇公子是何人向公子提及在下?在下從前並未表過任何文字,若不是這一年來被人強逼著……”說到這裏,他不禁莞爾:“應該依然隻是默默無聞之輩罷了。”

子瞻也笑起來,隻是笑容中帶了股淡淡的蕭索,他頓了頓,才輕聲道:“是在下……小妹,從前一起填詞作賦時,她曾經向我問起過你的事,隻是在下那時孤陋寡聞,尚不曾聽聞秦公子的名字,讓你見笑了。”

秦觀卻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也許說的是旁人吧,天下姓秦名觀的多了去了,在下先前所說那位逼我表詞賦的朋友,就是與我同名同姓的……”

他們繼續還說著些什麽,躲在不遠處的蘇焱卻再也聽不進去了。剛剛子瞻的話猶在她耳中盤旋,想不到她當初隨口提起的事,他竟是樣樣都記在心中,想起自己當初辜負他一番心意,蘇焱隻覺得心中升騰一片苦澀,直逼得眼角也跟著一塊酸澀。

不一會眾人入座,子瞻作為今日的要嘉賓不免要端了酒杯向眾人客氣一番,幾張酒桌上的來賓一齊站起身子來幹杯,一時觥籌交錯,好不熱鬧,蘇焱也看了機會,溜回秦觀身邊那為她留好的位置入座,好在她的位置正好背對了後麵那張主桌的子瞻,倒是不怕會被他看見了自己的臉。秦觀見她紅著眼睛,輕聲問她是怎麽了,蘇焱也隻搖頭說不礙事,剛剛有小飛蟲進了眼,揉了揉就紅了什麽的搪塞了過去。

這時便聽見子瞻那桌有客人詢問他最近的情況,蘇焱雖背對了他,也凝神傾聽。這一年來她雖然想念蘇家兄弟,但是因為她自己當初的出逃,心中總歸生了歉疚,平日裏下意識地就避免去打聽他們消息,因此對子瞻這一年來的生活真可謂是一無所知。

卻聽子瞻笑了笑道:“去年七月就向朝廷請命去了嶺南,前些日子舍弟要出前去洛陽應試,這才特意趕了回來。”

嶺南?!蘇焱大吃一驚,想不到子瞻這一年來竟是去了那麽遠的地方!正史中的蘇軾明明是中年後政治上遭貶謫才去到那在古代簡直是蠻荒僻遠而且瘴疫橫行的嶺南,而這西宋的他卻為何自己向朝廷請命?而且就在她走後不久……想到這裏她心中一緊,猛然醒悟了過來,原來是因為她的逃婚才逼得他不得不自我放逐以遠離臨安那處傷心地……天啊,她到底對子瞻的人生都做了些什麽……

“少遊,你在說什麽?”秦觀附過來皺著眉頭問她,蘇焱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喃喃背誦著正史中蘇軾於嶺南所寫《惠州一絕》中二句“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她趕緊抬臉強笑道:“也沒什麽,想起兩句和嶺南相關的詩句罷了。”

“你到底是怎麽了?怎地自從蘇公子來了後你就滿腹心事的樣子?”秦觀見她神情萎靡,便認真地看向她眼睛:“真的沒事?”

“真的,我能有什麽事啊,哈哈,我、我大概就像是你說的那樣,親眼……親眼見到我的偶像太緊張了吧……哈哈,哈哈……”蘇焱躲閃著他的目光,小聲地打著哈哈,這時他們這桌有人笑著對子瞻叫道:“原來令弟蘇轍公子去了京城趕考啊,可惜了,要不跟著蘇公子你一起來,也好讓我們見識一下令弟的風采,蘇公子不是曾評價令弟之文‘汪洋澹泊,有一唱三歎之聲,而其秀傑之氣終不可沒’麽?也是讓我們憧憬得緊啊。”

子瞻聞言也笑了起來:“這位仁兄見笑了。子由他從前身體嬌弱,一直也沒去應考。後來……”說到這裏他不禁頓了頓:“……去年開始轉好後,秋天便去參加了州試,年初時又通過了省試,所以這次他去參加殿試前我才特意回來幫他看看。嗬嗬,前些日子還收到他書信,說起今年的殿試可謂精英薈萃,他說他在洛城遇到一位同樣參加殿試、來自濟南的少年英才,喚作辛棄疾,說他行文‘筆勢浩**,智略輻湊,有權書衡論之風’,倒是令我向往不已。”

他這話一出,歐陽修和秦觀都是“咦”的一聲,蘇焱也是驚得張大了嘴,好在沒出聲來,這時她才想起嘉硯的信中也說過要陪小辛趕考的事,卻不曾想他們竟會遇到子由。她趕緊拿過酒杯正要喝口酒壓驚,就聽到歐陽修向著子瞻笑道:“這可真是巧了,這位辛棄疾、辛幼安,在下也曾與他有過一麵之緣,當真是少年英俊,寫得一手好詞。想不到他在西京竟又與蘇公子的弟弟相遇,可見天下之小,緣分之妙了。”

秦觀也接口笑道:“既然幼安在,嘉硯必然也在他身側了,蘇公子,令弟的家書中可曾提起這位陳嘉硯陳……公子來?”

“陳公子?”子瞻蹙起眉頭,似在回憶家書內容,不一會他搖了搖頭:“倒是聽子由提起那位辛公子身邊隨侍了一名少女,名字卻好像正是你們口中的嘉硯。”

“噗”蘇焱頓時一口酒噴出老遠,緊跟著一陣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她一邊抹著咳出來的眼淚一邊不敢置信地想著,少女???為什麽嘉硯會恢複了女兒身裝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