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焱目瞪口呆地望著子瞻,看到他在目擊自己那瞬間露出的滿臉驚訝表情,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就這麽和他對視了足足十秒,她終於搶在子瞻之前反應過來,當下倒抽一口冷氣,然後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度背過身去,二話不說,拔腿就跑。

子瞻原本還沉浸在猛然見到她的震驚與不敢置信中,這會見她突然跑掉,反而半天才回過神來,再看過去時她人影居然已在十丈開外。當下他眉頭一皺,“嘖”了一聲,連手中執著的詩卷都不及放下,隨手往懷中一揣,緊跟在後麵就追了過去。

兩人沿著湖畔一路狂奔。蘇焱是玩命地逃,揮出她所有的運動細胞在前麵直衝,好在這湖畔沿路都有燈籠照明,這時候又是六月中,圓月當頭,她不至於看不清道路導致不小心掉進湖裏淹死。隻是這皎潔的月色也給她的逃跑帶來了很多阻礙,起碼子瞻就不會跟丟她,而且眼看越追越近。

子瞻在後麵拚命地追。他一口氣奔出大半裏地,蘇焱居然還在前麵像個受驚的兔子似的跑得飛快。想到她剛剛的舉動,子瞻簡直氣得要吐血,當下心中除了追到她便再沒有其他念頭,卯足了勁地跟了上去。

就在這月夜無人的湖畔長堤上,隻見一前一後兩個飛奔的人影,隻聞跑步時出的重重喘息,終於子瞻仗著自己人高腿長追上了蘇焱,他一個箭步跨過去一把拉住了蘇焱的胳膊,盡管自己已是跑得汗流浹背氣喘籲籲,卻再也不肯放開。

蘇焱被他抓住,心裏一片混亂,想不到今天她功虧一簣,宴席上那麽危險的局麵都給她躲過去了,最後居然在大門口被子瞻逮了個正著。這時胳膊被他扯住,蘇焱頭都嚇昏了,戰戰兢兢地轉過身去,便正對了子瞻那張怒氣衝衝的臉。

“笨蛋!你居然躲我?!”子瞻見她回頭,劈頭蓋臉地就衝她吼了過去。

明澄的月色之下,他看著蘇焱的墨色眸子裏,閃過又驚又氣又急又怒的種種複雜神色,可更多的……卻是欣喜。子瞻就這麽深深地凝視著她,直到最後他所有的心緒全部都隻化作了萬般柔情,歎了口氣,一把將她擁進了懷中緊緊抱住。

蘇焱到現在都說不出一句話來。她伏在子瞻的懷裏,感覺到他胸口的激烈心跳,還有他因為快奔跑而炙熱的身體。他身上的清新味道混了汗水都很好聞,她忽然想起,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子瞻流汗。卻在這時,她感覺到子瞻把下巴抵在了她的額頭上,擁著她的身子似乎都在微顫,然後就聽見他附在自己耳邊,夢囈般的喃喃念道:“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

蘇焱隻覺得心頭一震,眼淚登時奪眶而出,卻無論如何不敢抬頭去看子瞻的表情。隻聽他繼續說著,聲音裏似乎都帶了哽咽:“在惠州小山為我做這詞時,我還以為再難見到你的……”

蘇焱再也忍不住,眼淚一滴滴掉下來,滾落在子瞻的衣襟上,子瞻感覺到了,連忙把她扶好,月色下見到她滿臉眼淚,急道:“你……不許哭!”

蘇焱抽了抽鼻子,拿袖子抹掉眼淚,終於抬起臉來看向他,卻見他正一臉悲喜交加地注視著自己,心中更是內疚不已:“子瞻,對……”

“不許和我說對不起!”子瞻皺著眉頭打斷她,再度擁她入懷,又長歎口氣:“這一年來我夜夜噩夢,日日在你這句對不起中醒來,你現在還要親口再對我說一次?你……你要怎麽折磨我才夠……”

蘇焱咬著下唇,強抑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子瞻這些話每她的負罪感就更加一層。她這一年來常常想也許子瞻就會這麽把她給忘個幹淨,他一定會另外覓得心上人什麽的來自我安慰好求得心理上的解脫,可如今真見到他人,尤其見他深情絲毫不減,蘇焱簡直覺得自己可鄙得不成為人。這時她心酸得無以複加,趴在子瞻懷裏抽抽噎噎地道:“笨蛋……還說我是笨蛋……你怎麽還沒有把我給忘了啊!!”

子瞻聞言放開了她,細細看著她的臉,又用手拭去她臉上眼淚,然後他對著她笑了起來:“是啊,我蘇子瞻聰明一世,就做了這麽一件笨事,我……我怎麽就忘不掉你呢?”

蘇焱被他說得破涕為笑,抬頭見他月華流瀉之下那張俊美無倫的臉上雖在微笑,眼瞳裏卻是掩飾不住的隱約淚光,心中又是一陣難受。子瞻對她的感情,她如今了解得越多,對他的歉意就越深。當初因為無法回報他,所以自己選擇了一走了之,留他一人獨自痛苦。可如今隔了一年再會,子瞻的痛苦此時卻似乎加倍地報應在了自己身上,讓她幾乎每一次呼吸都覺得心疼如割。

蘇焱就這麽和子瞻彼此凝視著,良久後,她先移開了目光,默默地走到湖畔邊的草地上坐下。子瞻也跟過去,坐在她身旁。夜風吹過,平靜的湖麵起了一層褶皺,蘇焱拾起身旁的小土塊,向著湖上砸過去,隻聽“噗通”一聲,褶皺中央立刻出現了一圈漣漪。

然後兩人便安靜地坐著,彼此都不說話。蘇焱想起從前和子瞻在一起時,兩人幾乎每次都是爭吵笑鬧,這樣安靜的相處好像還是第一次,一時不禁莞爾。

“義父大人……還好嗎?”終於她先打破了沉默,輕聲問道。

“嗯,身子還好,年初被朝廷任命為秘書省校書郎,已,盡在經不再是臨安通判了。隻是臨安的府邸還在……父親大人說,那處府邸得留著,以防你什麽時候想要回去了,卻找不到家……”

蘇焱隻聽得鼻酸眼熱。蘇洵待她真可謂比親生女兒還親了,從前她在臨安通判府居住之時也是什麽都任著她性子來。她本就是活潑好動不安分,蘇洵卻從不曾拿義父的身份壓製過她,隻是待她極親切,最後雖然想為她主持婚事,卻也是一心為了她好的。

“嗯,義父大人身體安好,我就放心了。子由呢?先前聽你說他去了京城趕考?”

“嗯,你走後不久,他就去參加了州試……這還多虧了你,若不是你一直幫他鍛煉身體,他現在哪裏能出遠門去?……你走後,他很想你……對了,你要是再看到他,也許要不認識他了,他這一年來,可長高了不少!”

“真的?”蘇焱轉臉對著子瞻微笑,她是真的開心,想到子由已經由美少年成長為美青年,她就充滿了憧憬:“他果然記得我的話!一定經常打籃球……對了,吳侍衛也還好吧?”

“嗯,還是一如既往地陪伴在子由身旁,這次也隨他一起去了洛陽。說起來吳侍衛現在打你教的那什麽撲克牌,子由寫信告訴我說他在我們府上可是無人能敵了,打遍全府無敵手!”

“哈哈哈哈!!他還無敵呢!當初和我玩時天天輸得家都快不認識了!!”蘇焱忍不住對著湖麵大笑起來,眼角卻瞄到子瞻也正一臉柔和地看著她,她咽了咽口水,趕緊又問道:“那,魯直呢?好久沒有他的消息了,他怎麽樣了?還留在臨安嗎?”

“不了,魯直四月赴任北京國子監教授,我們也有好些日子沒見了……”

“啊……魯直也走了啊……還記得那時我們四人每日裏一起吟詩作畫,多少逍遙自在……”蘇焱輕聲歎了口氣,又開口道:“那……”

“喂!!”她話還沒來得及說,子瞻已經開口打斷了她,她驚訝地轉過臉去,就見他正皺了眉頭,一臉不高興地盯著她:“你問來問去,怎地……怎地就不問問我過得好不好?”

蘇焱見他一臉不滿,眉宇間似乎又恢複了從前那副驕傲中夾雜了一點點幼稚的神態,忍不住有些好笑。子瞻見她忽然間眼中含笑地望著自己,倒不禁臉微紅起來,負氣道:“你笑什麽?”

蘇焱卻隻是搖了搖頭,又別過臉去,幽幽歎口氣道:“我不敢問你……因為我知道你……你過得不好……”

子瞻一怔,這才想起她先前躲在酒宴人群中也聽到了自己說起過自我放逐到嶺南的事,一時也沒了聲音。

“子瞻……不要這麽委屈自己,從嶺南回來吧……”蘇焱轉臉對著他,望著他的眼睛說道:“你絕世才華,怎能這般埋沒自己……我、我哪裏值得你這麽做?”說著,蘇焱又垂下眼去。

子瞻見她一副愧疚的表情,便伸出手去在她的腦袋上輕拍一下:“笨蛋,我也沒有怎麽委屈自己,嶺南那地方也有很多有趣的事物啊,好吃的水果也多得不得了,你知道嗎?我還寫了詩專門說這個呢,‘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

“那你也不能‘不辭長作嶺南人’啊!”蘇焱急急地打斷了他,卻見子瞻一臉驚訝地看著自己,她也顧不上剛才她又不小心說漏了嘴,隻是眼巴巴地看著他道:“回來吧,求你了!”

子瞻怔怔地看著她的臉龐,見她的雙眸中盛滿了月華,瞬也不瞬地盯著自己的模樣,讓他忍不住伸過手去握住了她的手。然後他歎了口氣,向著蘇焱苦笑道:“那如果我回來了,你呢?你也會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