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的途中蘇焱心情低落,一直也不說話,秦觀陪在她身邊也是默不作聲。那天晚上她躺在**翻來覆去睡不著,想到秦觀明天一早就要走,似乎心裏就被什麽東西漲得滿滿的,卻沒有辦法理清,這種即將孤獨的預感一年前她也不是沒經曆過,可那時自己還是很堅強地覺得能夠獨自在這個世界好好地活下去,可是為什麽一年之後卻變得這般恐懼明天的來臨了呢?

“少遊。”這個時候,她門外忽然響起了秦觀的聲音。這是他們今日從江岸返回以來他第一次對她說話:“睡了麽?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也不來和我話別?”說到這裏,他聲音裏開始透了笑意:“我知道你睡不著,起來吧,我在後花園等你。”

蘇焱一下坐起身來,扭頭就向著門外看去。見那人影已經消失,她卻募地眼眶熱。真是的,都已經到最後一天了,他居然還要來擾亂她的心緒!憑什麽你叫我去我就去?蘇焱賭氣地又想躺下身去,卻終究還是一邊歎氣一邊伸手拿過了椅背上的衫子。

她到了後園時,就見到秦觀正悠閑地坐在石階上對著天上星星出神。聽到她的動靜,他回過頭來微笑,對著她招了招手:“‘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牛郎織女星’。少遊,到我身邊來。”

蘇焱呆了呆,潛意識裏她很想後退的,腳卻不聽使喚似的走去了他身邊。秦觀笑吟吟地看著她,還把身子往她這邊挨了挨。蘇焱感覺到他靠過來的身體,卻沒有像往常一下忙不迭地回避,隻是這麽沉默地坐在他身旁,想起他那張一向不笑時也帶了三分笑意的臉,還有那句不離口的“我要和少遊做朋友”,忽然間就覺得很心酸。自己平日裏一天到晚嫌他是塊撕不掉的狗皮膏藥,為什麽臨到他走時卻覺得這般不是滋味呢。

“少遊,知道我為什麽要留下來一天麽?”秦觀轉了臉看她,那麽溫柔的聲音,讓蘇焱也轉臉看去,漫天星光下他淡淡笑著的臉,讓她一下想起兩個月前在滁州小客棧的露台上看過的他的模樣,這一刻也同樣讓她失神。

秦觀見她不解,便抬起手來指著天幕上的星子,笑道:“因為今天可是七夕。”

蘇焱愣愣地看著他,卻見他對著自己略帶無奈地微笑搖頭:“這種日子,便是牛郎織女也要見麵的,我又怎能撇下你一人離去?”

蘇焱瞪大了眼睛,見他向著自己伸出手來,把自己的手握在他掌心裏。她習慣性地想掙紮,結果卻鬼使神差地反握住了他的手。秦觀的手掌依然是那麽柔軟而溫暖,她在那瞬間猛然想起今年元夜時,自己最感寂寞的那一刻他突然出現在她身邊牽起她手的情形,隻有那個時候,她似乎完全沒想過要讓他離開自己身邊的……

可是現在這與秦觀相處的最後一晚,他卻對著自己說出這仿佛情話一般的句子,而她甚至都不曾親口對他承認過她本是女子。盡管兩人如今心照不宣,可這氣氛實在是曖昧得讓蘇焱渾身熱。她隻覺得自己的手心又開始出汗,可是卻與那次被秦觀強行握住又不一樣,那時她驚恐萬分地想要掙脫,今天卻因為知道再不會有這機會而隻想緊握……

秦觀忽然低聲說道:“我一直無心功名,不過昨夜和子瞻說了那麽多,倒也有種頓悟。”說到這裏,他歎了口氣:“一入仕途從此也不知前方是福是禍,隻是……”他微笑著看了蘇焱一眼:“如果隻有這麽一個辦法的話,我也隻能這樣做了。”

蘇焱有些疑惑地望著他,又想起前夜自己朦朧間看到的景象。剛想開口詢問他子瞻到底對他說了什麽,秦觀卻定定地盯著她雙眼:“明年這時候,我也就回來了。少遊,可能等我一年?”

蘇焱一怔,握住他的手都僵了一下。她來不及去想秦觀對她說等他一年是要做什麽,而是她根本就等不了一年了,明年的六月二十三日就是她要徹底返回現代的日子,哪裏還能等得到這七月七日的七夕去?

秦觀見她低頭不語,忍不住輕聲笑道:“不答應我可就不走了。”卻沒想到蘇焱聽到這句猛地抬頭,睜大了眼睛望著他,脫口而出道:“真的?”

她這話一出口,自己都嚇了一跳,意識到她居然流露出了自己的真正心思,愣了半天才滿臉通紅地別過頭去,心口卻擂鼓般地跳起來。秦觀聞言則是一臉驚喜地看向她,繼而大笑:“原來你舍不得我走的?少遊,隻要你一句話,我可就真的不走了!”他一邊笑一邊就要伸出手去攬住她肩膀,卻被蘇焱惱羞成怒地一把推開了。

蘇焱惱秦觀調笑自己,可更恨自己居然對他說出這句話來,她到底在想什麽?難道她真的是舍不得他走的?可是都已經到這個時候了,如果可以和他分開這應該是最好也是唯一的機會!他現在要是不走……就憑他這一年已經把她弄得心慌意亂到這種地步,剩下的一年她還過不過了?

“誰舍不得你走了?你……你……”你這一去,今生也不會再看到我。我從此老老實實在西宋活過最後一年,運氣好的話可以收到你通過省試的消息,而等到你通過殿試成了進士衣錦還鄉之時,我早已銷聲匿跡,,盡在你再也沒有機會調笑我,然後再過得幾年,你就會把我這個人完全忘記掉……

蘇焱本想像以往一般回嘴的,可這些她無法說出口的句子卻讓她的心情一再地低沉,幾乎要落下淚來,終於她站起身來,啞著聲道:“我累了,明早還要起來送你,你也早睡!”說著,就頭也不回地向著屋內走去。

卻在這時,她聽見秦觀悠悠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結果這一夜蘇焱就再沒能睡著,耳邊那兩句“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就跟咒文一樣不停盤旋。這出自《古詩十九》中的詩那最後兩句分明說的是飽含離愁的少女,秦觀那時候引了這詩難道也是在暗指她的心緒?那個盡愛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家夥……蘇焱閉上眼睛在心中埋怨,卻最終隻是聽到了眼淚滑落枕上的聲音。

第二天淩晨天還未亮蘇焱就起了身,站在窗前深呼吸了幾口氣,暗自叮嚀自己今天務必要以平靜的心態送走秦觀,最好是一副笑嘻嘻若無其事的模樣,若是給那家夥看出自己有半分舍不得的意思,還不知道他要得意成什麽樣子呢!

她這麽兀自想著,開了門正要下樓去,卻見樓下周掌櫃已經在準備開店,蘇焱一愣,張口問道:“周掌櫃今兒怎麽起這麽早?”

“啊,少遊,你也起了啊?剛才秦公子要出去,把我叫起來幫他開門,我想既然起都起了,幹脆就開始做生意算了,反正自從蘇公子來住了幾天之後我們生意好得很……”

蘇焱聽了這句話,頓時臉都白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隻見她瞪大了眼睛問道:“秦觀走了?!什麽時候走的???”

周掌櫃一愣,皺了皺眉頭才回道:“有半個時辰了吧。”

蘇焱瞬間隻覺得全身氣血上湧,心裏一股說不出的憤怒和悲傷升騰而上——秦觀居然招呼都不和她打一聲就這麽走了?!明明說好要去給他送行的!昨晚還微笑著說要讓她等他一年的人今天怎麽就這麽走了???

等蘇焱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奔出月明軒去了,不顧周掌櫃在她身後的叫喊,她急急地攔住路上經過的車夫求人家送她去瓜洲渡口。坐在疾馳顛簸的馬車上她依然臉色蒼白,腦中卻是一片混亂,她現在到底是在做什麽?秦觀人都走了,她現在這麽巴巴地追過去又想怎麽樣?告別麽?他既然一言不地走就說明根本沒這個必要!好啊,平常一副離不開她的樣子,走的時候居然這麽絕情!她才不會在乎呢……那她到底為什麽還要追呢?啊,是了,她還有很多問題沒問他呢,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時候瞧出她是女人的!以後都不可能再見了,總不能讓她終身抱著這個謎團回去現代吧?

到了長江邊上,馬車尚未停穩蘇焱已經迫不及待地跳下車來直往江邊衝過去,她一路跑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漓,可還是遠遠地看到那艘船已經起航了。蘇焱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一邊跑一邊大叫道:“秦觀!你給我回來!!”

她一直跑到岸邊都不曾停下來。麵前就是滔滔的江水,而她根本就不會遊泳的。可是蘇焱似乎連這點都忘記了,就這麽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了江水裏向前走著,很快地,江水就淹到了她的腰。夏天的清晨,江水依然冰冷,而她追到了這裏卻也隻能眼睜睜地望著那艘船越行越遠,在視野中漸漸地成了一個小點。

“混賬!!”蘇焱伸出手捂著臉大哭起來:“秦觀你這混賬!!為什麽都不和我說一聲!!我不會等你的……不會等你的!!”她不斷地抽泣著,心裏隻覺得從來沒這麽難受過,竟然昨晚就是最後一次和他說話了,那個一向嬉皮笑臉的男人,被她冒充了名字的男人,狗皮膏藥一樣的男人,卻總是在她最失意的時候出現在她身邊,總是看到她最狼狽的一麵,又總是幫她掩飾一切……而她,卻還有很多事不曾告訴他呢……

“隻要一年就好了……你回來……就一年……”蘇焱哭得身子漸漸低了下去,江水幾乎把她的衣衫全部都打濕了,她冷得身子都有點抖,卻始終提不起勇氣回去岸邊,就好像她這樣站在這裏,秦觀還能在那艘已經遠去的船上看到她一般:“明明說過和我成為朋友之前要一輩子耗在我身邊的,憑什麽說走就走了!混賬,知道我是女人,占了我那麽多便宜就跑了……我自己也是混賬……怎麽到現在才現……”

原來之前她一直在逃避,可為什麽到他走時她才終於肯麵對自己的內心了呢?而就算這時真的把他追回來了卻又如何?難道要親手斷送掉他的前程麽?明明一年後自己終究是要離開的,他就這麽走掉對兩人都是最好的結果……可是為什麽腦子裏這麽理智的想了,心裏卻不受控製地想讓他回來呢……

卻就這麽在她哭得正傷心欲絕的時候,身後的岸上忽然響起一個又是驚訝又是焦急的聲音:“少遊?你做什麽呢?快過來!!”

蘇焱刹那間整個人都呆住了,這個聲音……不、不是秦觀嗎?她不敢置信地回過頭去,見岸上那人也正淌著江水往她這邊過來,平時一貫帶著笑意的臉上此時已被一片焦慮之色取代,卻不是秦觀又是誰?

蘇焱直看得整個人怔在那裏,為什麽他沒走?他不是早就出了麽?怎麽會又出現在這裏的?那艘往臨安的船不是已經開走了麽?

秦觀一直到了她身邊見她還在呆呆地望著自己。低頭看她滿頭滿身都是水,麵色被凍得青,同時一臉淚痕。他不禁皺了眉頭,剛要開口問她到底是怎麽回事,卻見她猛地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脖子。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個人!!”蘇焱什麽都顧不上了,就這麽緊抓著他不放手。經曆了剛才那以為從此再也見不到他的恐懼,這時候再看到他簡直比什麽都讓她更激動:“就一年,就一年好不好?再陪我一年……一年就行了……”說到最後,她已經伏在他懷中哭得泣不成聲,卻隻覺得秦觀的手在溫柔地撫摩著她的頭,同時附在她耳邊柔聲道:“好了,我不走,哪兒也不去,不要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