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時候,蘇焱再次收到嘉硯從洛陽來的信。自去年辛棄疾金榜題名留在京城任職後,嘉硯也一直陪著他待在那裏沒回濟南去。

當初蘇焱剛從子瞻處得知嘉硯恢複了女兒身裝扮後就立刻去了封信詢問具體情況,誰知一直沒得到回音,倒讓她了好一陣的急。秦觀那些天見她心神不寧,問起來,她先不肯說,後來紅著臉吞吞吐吐地剛開口,秦觀就笑道:“幼安總算是現了,我當時聽到的時候可是替他鬆了一口氣。”

蘇焱嚇了一跳,口吃道:“你、你……你一早就知道了?”

秦觀笑看她一眼,伸手捏捏她鼻子,又狡黠地眨眼:“有什麽是能瞞得過我的眼睛的?”

蘇焱氣惱地打掉他手,想要說什麽,卻最終隻是盯著他的臉無奈地歎了口氣——為什麽在這個人麵前,總是顯得她像個傻瓜一樣呢?

後來過了好些日子,才收到嘉硯從洛陽寫來的信。信中原原本本地敘述了她這幾個月來的情況。原來她在伴隨小辛進京趕考的途中曾經失足滑落山崖,好幾天昏迷不醒,把小辛急得團團轉,卻也在照顧她的時候無意中現了她的女子身份(嘉硯寫到這裏的時候含糊其辭,蘇焱立刻很不純潔地想她當時一定被小辛看了個精光,當時就笑得肚腸打結,又想到這種現代看電視時經常看到的狗血戲碼居然在嘉硯身上上演,更是笑得昏天黑地)。本來嘉硯以為這事曝光小辛必然很生氣,而且一定會把她趕走了,誰知小辛竟然滿臉如釋重負的表情,這就算了,還立時拍著胸脯說要對她負責!讓嘉硯答應他隻要他金榜高中就嫁給他做妻子!

蘇焱讀到這裏,總算是搞明白了當初小辛為何總是對自己有敵意,敢情他那時就已經把自己當作了他的情敵!想起當時他那總顯得很不友好的眼神,老是看得她心裏一抖一抖的,蘇焱忍不住又是一陣大笑,趕緊看下去,卻見嘉硯在信末很是苦惱地問自己:蘇焱,你說我該怎麽辦才好?

蘇焱對著信末那行字出了好半天的神。怎麽辦才好?她還想找個人來問問她這種狀況又該怎麽辦才好呢。談一場預知分手日期的戀愛,這種事她從前想都沒想過,便是一年前,剛遇到秦觀的時候也萬萬沒想到事情會變成今天這個地步啊……可自己一點也不後悔遇到他的,隻是……到了分別那一天的時候,他會不會後悔遇到她了呢?

這麽呆坐了半天,蘇焱終究隻是輕歎口氣,提起筆來給嘉硯回信。同樣的,在信末,她把這個問題原封不動地拋還給了嘉硯。當初她們誰也不會想到,兩個共同穿越的好朋友,在這九百年前的平行世界經曆了不一樣的事,卻遇到了一樣的問題……

那之後一次郊外踏青時,兩人坐在小河岸邊,蘇焱裝作不經意地問起秦觀,如果她有一天離開他再也不回來他會怎麽辦。秦觀看她一眼,伸手捉了她手腕,笑道:“這是要上哪去?還沒嫁我就想跑了?”

蘇焱笑了笑,卻別過頭去,悶著聲道:“哼,我看就算我走了,你也會就很快把我忘了,早不知道沉浸在哪個溫柔鄉裏,那時哪裏還會想得到少遊這個人?”

秦觀見她忽然間說出這話來,倒不禁笑出聲,索性將她攬進懷裏,一邊笑道:“哎呀,突然間怎麽吃這無名醋?我可是很久很久不曾沉浸在溫柔鄉裏了……下一次還要等到和你的洞房花燭夜……”

蘇焱聽他說到最後,不禁大窘,趕緊伸手將他推開,又紅著臉站起身來:“你這人!腦子裏都想什麽呢!不過……”說到這裏,她不由頓了頓,看向秦觀的眼睛,忽然很認真地說道:“如果我真的離開你,你……你也一定要過得好好的……”說著,她轉過身去,望向遠處明媚春光之下綠樹圍繞著的村莊,喃喃地輕聲道:“我隻願你永遠都‘倚東風、豪興徜徉’……”

秦觀略有些疑惑地聽她背這闕他這幾日裏才作的《行香子》中的句子,抬眼卻看到她又一次流露出哀傷的側臉,不由皺了眉頭,剛想要開口詢問,卻見蘇焱又笑著向他伸出手來:“走吧,時候不早了,你晚上不是還有宴會要去?”

秦觀拉住她手,借著她力站起身來,卻不急著走,隻是伸出,盡在去揉揉她腦袋,柔聲道:“好了,別瞎想,我現你最近腦子裏才不知道都在想什麽,盡說些奇怪的話……”

蘇焱卻笑嘻嘻地打掉他手,轉身就向前大踏步地走去,過了一會兒,就聽她的聲音從前方飄過來:“就當我胡說八道好了!但是你一定要記住我今天說的話……一定要記住啊!”

秦觀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和她相處這麽久以來,崇熙八年這個春天夜晚的暮色之下,他第一次覺得她的身影有些不真切。

蘇焱把秦觀送去他赴宴處後便獨自一人踱回月明軒去。最近她經常這樣陪了他去各處,雖然不進去,但是總要去送送他。秦觀常笑她,說她不用這麽緊張,他不會在酒宴上和那些歌妓怎麽樣的,惹得蘇焱生氣惱火偏又回不了嘴。他不知道蘇焱的心思,眼看離別一天近似一天,便是能和他多待一刻也是好的。送他去的路上兩人常常愉快談笑,而蘇焱獨自一人回來的時候卻往往噙了眼淚,想到沒幾個月便要回去現代,她就心酸得不能自已,有時實在忍不住,便偷偷跑去瘦西湖邊上的無人處對著湖麵大哭個半天,最後掬一把水把臉洗幹淨再回去笑臉迎人。

這日她又一邊在心裏掐算著剩下的時間一邊往回走。這時已是四月初,離她走的日子還剩下不到三個月。說實話她也很想念遠在現代的父母朋友,已經快三年沒回去那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了,也不知道她回去老媽會怎樣責罰她,搞不好要關好一陣禁閉也不一定!不過看在她三年來辛苦搜羅的那一堆名人字畫的麵上,老媽終究還是會饒了自己的吧……哎,居然和他們之間隔了九百年的時間和空間……

可是她畢竟還有機會能見到自己的父母朋友,而秦觀呢,三個月後一別,此生也絕不會再看到他人了。還有子瞻,子由,魯直,歐陽修……這些她在這個世界結識的人們,從此也會和她隔著九百年的時間和空間,真正是“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想到這裏,蘇焱忍不住眼睛又開始酸澀,眼看已經快走到月明軒門口了,她趕緊拿袖子擦擦眼睛,又使勁拍拍臉,讓自己裝出一副精神飽滿心情愉悅的樣子來,免得一會被周掌櫃看到又要問長問短。自她那次穿女裝被周掌櫃撞個正著之後,他就常常笑眯眯的用一種非常奇怪的眼神打量自己,蘇焱瞪他他就捂著嘴直樂,惡狠狠地問他笑什麽他又不肯說。蘇焱知道他必定是誤會大了,可那事又實在不好解釋,跟秦觀牢騷他就摟了她笑道:“怕什麽?讓他誤會去!等我娶你那天你大可大大方方地穿了女裝走到他麵前給他看,再告訴他你是秦夫人,看嚇不嚇得死他!”於是蘇焱隻得無奈歎氣,以後看到他笑也隻好裝瞎子當作沒看見。

蘇焱一腳踏進門去,正要開口和周掌櫃打招呼,卻見他正忙著接待兩位客人。她掃了一眼,見是兩位身材頗高的男子,也沒往心裏去,便轉身向著樓梯走過去。卻在這時,她聽到身後一個清洌如泉水般的嗓音響起:“敢問掌櫃,這客棧可是有一位蘇焱蘇姑娘入住?”

蘇焱的腳步當即頓住了,這個聲音……她不敢置信地回過頭去,見那兩人中的另一位正開口道:“少爺,大少爺不是說小姐是用了少遊這名字的麽?”

“啊,是了。”先前開口的那人笑了笑,低聲道:“是我心急了,把大哥囑咐的事忘了個幹淨。”便又向著周掌櫃笑道:“不好意思,我是想問……有沒有一位秦少遊秦公子住在這家客棧?”

“這位公子,你到底是找那什麽姑娘……還是找少遊啊?”周掌櫃顯然也被弄糊塗了,一邊看向蘇焱的方向一邊用疑惑的眼神打量著麵前的這兩位客人。

“我找……少遊公子。”那人溫柔的聲音裏開始夾雜了些緊張:“她不在?難道她搬走了?”

“啊,不是不是,我是說,”周掌櫃說著,往他身後一指:“你要是找少遊的話,他現在就在你後麵。”

那人猛地轉過身來,一眼便看到正站在不遠處樓梯上的蘇焱。在看到她的瞬間,他那清秀無匹的臉上立即浮現出了溫柔無限的笑容,一如從前在通判府中執了她手向她微笑的模樣。而蘇焱卻是怔怔地盯著他的臉,突然眼淚就掉了下來,然後她衝下了樓梯直撲進那人的懷裏,同時哽咽地叫道:“子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