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子由就啟程回了洛陽。走之前他淺笑著對蘇焱說道,他把事情處理完畢就一定早日趕回來。蘇焱著急他會因此頻繁的請假而影響了仕途,子由卻搖搖頭看著她道,仕途又算什麽,以後還可以再取,焱姐……卻是無法再見的了,孰輕孰重,根本是一目了然的事。讓蘇焱隻能拍拍他的肩,感動得再說不出話來。

他走的時候,蘇焱寫了封信托他帶給嘉硯。在信中告訴嘉硯她已經把所有的事情都向他們和盤托出,剩下的時間不多,她問嘉硯是不是也該準備離開的事情,差不多也是時候從洛陽動身過來臨安,屆時和她一起回現代去了。

之後的日子她便與秦觀在臨安附近四處遊玩,子瞻偶爾也會陪他們一起,但大部分時候他似乎都很忙碌,尤其是這段時間他的來往信件相當繁多,有時晚上蘇焱去他書房看他,都見他在不停地回複信函。

而秦觀依然一如既往地溫柔待她,極少對她提起回去的事,有時逗得蘇焱開心大笑時,那一刻她似乎真的會把越來越近的離別之日忘諸腦後。隻是相比起這件事來,她還有一件事必須對秦觀說明,這也是她走之前最放不下的心結了,她必須去解開。

這日二人坐在通判府的小池塘邊聊天,蘇焱正和秦觀聊著東晉陶潛、唐朝孟浩然等隱士的軼聞,這是她竭力引來的話題,反反複複說來說去就是一個意思——勸秦觀效仿他們,不再意圖出仕。

秦觀早聽出她弦外之音,便看向她笑道:“當初從知道我是秦觀起就逼著我去寫詞拜入蘇門考功名的人,何以現在態度這樣大轉變?

蘇焱望著他的眼睛,同時在心中歎了口氣,當初因為她對於所知曆史的偏執,一再地勸說本無心功名的秦觀去入仕,如今他願意為她舍棄閑適生活去博取功名了,她卻又拚命阻止……盡管她至今也無法完全地掌握這個西宋世界到底會和正史中的宋朝有哪些不同,但是對於秦觀,哪怕有一點點可能會讓他成為“傷心人”的事情她都不願讓他經曆了……

“那時還不是被你氣昏頭了?”蘇焱笑了笑:“想到那位敏感而多情的秦少遊跑到這裏居然成了這麽一副浪**樣子,我不知道多傷心呢!所以才恨不得取而代之呀!”說到這裏,她的眼神卻忽然迷茫起來,喃喃道:“可我怎麽就不想想,其實你並不是他呢……你隻是和他有同等的才華,未必就要有同樣的命運……”

“問你好幾次,你總也不願告訴我,你那個世界的秦觀,真的就這麽讓你同情麽?”

蘇焱一怔,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隨後又別過臉去,這是她一直也不忍告訴他的事情,可若是告訴他,能讓他就此引以為戒,徹底與那根本不適合他的官場斷了瓜葛或許也好。想到這裏,她終於是點了點頭,輕聲道:“他憂鬱、憔悴、哀愁,身為蘇軾的學生,被卷入新舊黨爭,政治上一貶再貶,最後鬱結在心,以致英年早逝……他被後世的人稱為……‘古之傷心人’……”

“古之傷心人?”秦觀聽得搖頭歎息:“這可真是一個不怎麽好聽的名號……”

“對吧?”蘇焱急切地握住他手,轉臉看向他滿臉誠懇地說道:“所以答應我!不要再去入仕了!無論以後為了什麽事,都不要去了!甚至那些詞……都不要再寫了!後世的人看不見就看不見好了,什麽婉約派的大家,也不要做了!什麽功名,文采,一切都是浮雲,我隻要你好好地、開心地活著,就好像我那個世界明朝的唐寅,絕意仕途,潛心書畫,狂放不羈,自由自在……而你不是也一直在尋找著你的桃花源麽?

秦觀本在微笑著看她因為情緒激動而泛紅的臉頰,一直聽她說到“桃源”時,眉毛才略略地挑了挑,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卻開口問道:“唐寅?明朝?這又是什麽人?”

“啊,你不知道的,他是我那個世界……嗯……差不多是距今四百年後的一位大才子,號稱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哈哈,是不是和你有點像?”蘇焱笑著回答他,忽然又像是自問自答般地皺了皺眉:“那這個世界以後應該也會有他的吧……哎,總之,比起我那個世界的秦觀最終遍尋桃源而不得,貶到天涯海角後一直夢想著回到故鄉揚州,還不如學他在蘇州桃花塢隱居呢!我在現代時很愛讀唐寅唐伯虎的一《桃花庵歌》,他在裏麵說‘若將顯者比隱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花酒比車馬,彼何碌碌我何閑。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你看,他過著何等灑脫倜儻的生活!我從前因為這詩還狠狠憧憬過他好長一段時間呢!”

“哦?”秦觀轉臉看她,臉上泛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來:“既然這麽憧憬他,當初怎麽沒想過穿越去那個什麽明朝呢?否則你不是就能親眼看看他了?”嘴裏這麽說著,他卻把蘇焱的手握得更緊了。

蘇焱感覺到了,知道他又在暗地裏吃醋,心裏不由一甜,同時握緊他手,卻對著他眼睛故意笑道:“可不是麽?我若是這次回去了,下次再有機會穿越時空,我就要選擇去明朝!親自會會這位風流倜儻的唐伯虎,哎呀!搞不好我穿過去就成了秋香了,就和到這裏成了傳說中的蘇小妹一樣……”

“不許。”卻忽然聽到他鄭重其事地打斷了她,蘇焱一愣,抬眼看他,就見他對著自己一臉的嚴肅:“不許。”秦觀又重複了一遍,凝視她良久,忽然對著她溫柔一笑:“再有機會,也一定要再來這裏,再來找我。”

蘇焱瞬間隻覺得心猛地跳了一下,這是他知道自己要離開以來,第一次明白地對她說出留戀的話。可是,哪裏還會再有什麽機會呢?當初那個穿越的時機完全是她撞大運正好逢上這麽一個“殊刻”,下一次根本不知道會,盡在是什麽時候了,也許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後……今生也許也就是這麽一次機會,更何況,過得許多年再回來,還有什麽意義麽?

“還回來幹什麽……”蘇焱避開他的目光,苦笑道:“也許我那個時候都已經是老太婆一個了,就算不是,你也早把我給忘記了……”

“哎呀,我就現,你怎麽老是把我想得這麽薄情?”秦觀卻捏住她的下巴強讓她回過臉來,看著她笑道:“就算你是老太婆了,我也還是能一眼認出你來的,那個時候你看到我,就算我已經是老頭子了,你也一定還是會臉紅的……”

“呸!”蘇焱被他說得一陣羞惱,伸手便要去推開他,卻被他順勢攬進了懷中。她安靜地伏在他懷裏好一會,忽然幽幽開口道:“你不知道,你真的會忘記我的……我這個蘇小妹,正史中就是根本不存在的人物,而在這個世界,我也隻是曇花一現罷了……不僅是你,子瞻子由他們也會把我忘了的……我不是告訴過你麽?我在現代時讀過秦觀的所有詩詞,而如果這個世界的你早晚也會寫下它們的話,那麽,你是從來都不曾提起過我的……”

“哦?”秦觀聞言鬆開她,看向她雙眸,異常認真地說道:“我不信,我絕對不會忘記你的,我和你在揚州朝夕相處那麽久,怎麽可能說把你忘了就忘了呢?”

“揚州麽……”蘇焱腦中瞬間閃過正史中秦觀填過的那幾與揚州有關的詞,最終還是黯然垂下了眼睛:“如果你也會寫下那些詞的話,那麽你以後確實會常常思念揚州,會懷念在那裏的生活,隻是,單單把我忘了……不過也沒什麽不好,忘了就忘了吧!”說到最後,她故作輕鬆地一笑:“要是一輩子記得我,我倒要於心不安了,回去再看不得秦觀詞了,否則一想到你也要為我作它們,我不是要感歎一代風流才子就斷送在我手上了?”

“我不信,你說給我聽。”秦觀卻不依不饒,態度堅定,凝視她的目光卻仍柔情似水:“你隨便揀他一寫揚州的詞背給我聽,我就不信真的提不到你。”

“哎呀,你這個不是等於作弊?”蘇焱被他纏得哭笑不得,最後拗不過他,隻得在心中思索。這正是五月下旬的傍晚時分,下午剛下過一場陣雨,如今烏雲收起,彎月緩緩西升,小池塘邊垂柳搖擺,蘇焱一時觸景生情,便轉臉向他笑了笑道:“那給你背一《夢揚州》好了。”說著,她輕輕吟道:“晚雲收。正柳塘、煙雨初休。燕子未歸,惻惻輕寒如秋。小闌外、東風軟,透繡幃、花蜜香稠。江南遠,人何處,鷓鴣啼破春愁。長記曾陪燕遊。酬妙舞清歌,麗錦纏頭。殢酒為花,十載因誰淹留。醉鞭拂麵歸來晚,簾卷金鉤。佳會阻,離情正亂,頻夢揚州……”

像是被這詞的纖麗淒婉打動,蘇焱背完它後便一直默默不語,卻忽然聽到秦觀在她耳邊問道:“這真是我也會寫的麽?”

“嗯……”蘇焱點點頭,而後又搖搖頭道:“不過我倒寧可你寫不出來……”

“如果這真是我會寫的,那你可就冤枉我了。”秦觀笑著看向她,果然見她杏眼中露出詫異的神色來:“我怎麽冤枉你了?”

“你一口咬定說我會把你忘了,可我明明寫到你了啊!”

“啊?”蘇焱被他這話吃了一驚,迅在心中重新默念這闕《夢揚州》一遍,然後她疑惑地皺眉:“哪有?你別瞎說!我背了它無數遍,從來沒現過和我有半點關係的句子!”

秦觀但笑不語,卻站起身從一旁垂柳上折下一根柳條,然後執著它在麵前被雨水潤濕的泥土上寫下一行字。蘇焱本一直迷惑地伸頭看著,待看明白他寫了什麽時,她整個人一下子愣在了那裏。

隻見泥土上他清晰的字跡“長記曾陪焱遊”,隻是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卻迫得蘇焱眼淚瞬間滑落,她不敢相信似地捂住嘴巴,雙眸直愣愣地盯著那六個字出神——這詞她那麽熟悉,卻從來也沒有往這相同讀音的“燕”字上想過……蘇焱旋即轉過臉去看他,卻見他英俊的臉上笑容依舊,可眼底竟也有了隱隱的閃爍:“‘十載因誰淹留’……你看,我明明過了十年,都不曾忘記你的……”

“你……你這是牽強附會!什麽‘妙舞清歌’、‘麗錦纏頭’,指不定是寫給哪個相好的歌妓的呢!就會現在說好聽的來哄我……”蘇焱佯裝強硬地轉過身去,卻又漸漸地在那行字前蹲下身來,盯著那個“焱”字看了半天,忽然轉頭向秦觀笑道:“把它寫下來給我,好不好?這樣你以後就不會因為其他什麽讓你哀愁的事寫它了……”

秦觀卻隻是深深地看著她,忽然輕聲問道:“我是不是隻要按你說的,隻要不出仕,一直待在江南,從此就不會再有任何煩心事?”

“嗯!”蘇焱重重地點頭:“我一定不會讓你成為‘傷心人’的!”

秦觀聞言輕輕笑了笑,卻略微地搖了搖頭,嘴裏似乎低喃了一句什麽,正好園中晚風吹過,和著樹葉摩挲之聲,蘇焱沒能聽清楚,便向他疑惑地揚眉:“你剛剛說什麽了麽?”

“沒有,我隻是說我信你。”秦觀說著,伸手拉起了她,又替她拂去衣衫上掉落的柳葉,這個時候,忽然有侍女進來相告,說子由少爺回來了,已經在前廳候著了。

“啊!子由回來了!那嘉硯一定也來了!”蘇焱一聽,臉上瞬間露出喜色,卻馬上就迅沒去,她遲疑地抬頭看了秦觀一眼,他便向她微微一笑道:“還不快去?”

秦觀看著她提起衣裙跑遠的背影,心中卻在默默念著他先前低語的那句話:“可你不在了,我還怎麽開心……”想到這裏,他仰頭輕歎一聲,先前蘇焱吟的那《夢揚州》中一句卻在此時湧上心頭:“江南遠,人何處,鷓鴣啼破春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