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的餐桌因為剛才的混亂已經推到旁邊,後麵露出一截半米高的圍欄,圍欄再向外不遠處,就是一處陡峭的山崖,十幾米高,是一處風景秀美的險要地勢。老會長給這處山崖取了一個很有詩意的名字——望月台,還在山崖上搭了一處小小的觀景台,遠看山海遼闊,長天澄澈,當真是一個好地方。

腦子裏嗡一聲有什麽東西炸開,魏啟東突然意識到什麽,巨大的恐懼來襲,一邊衝著不遠處觀景台上的人大喊“攔住他”,一邊狂追。

觀景台上的幾個人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薑小溪已經攀上最高的那處山崖。

魏啟東停在幾步開外,不敢再上前。

薑小溪雙腳堪堪踩在山崖邊上,搖搖欲墜,像要展翅的蝶,撲閃著翅膀,隨時都會飛向高空,也飛向地獄。

魏啟東能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混在山崖下海浪拍打礁石的巨大轟鳴中,衝上太陽穴,要把他的大腦炸開,把他的眼眶撕碎。

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可能會有這麽一天,他用盡手段,也留不下薑小溪。他以為時間還長,婚姻、愛情、相濡以沫,都可以彌補他親手毀掉的那些缺口,他有的是時間和辦法,讓薑小溪恢複到原來的樣子,然後他們相安無事相伴到老。

這些他都想過,他願意為了一個薑小溪,開啟一種全新的從未涉足過的生活。但他羞於講述,也認為沒有必要講述。

但現在一切都不受掌控了。

他能聽見自己抖得不成樣子的呼吸和聲音,從胸腔裏擠出來,帶著很低很低的乞求和痛悔,去喚薑小溪的名字。

“別,別,小溪……”他伸出手,徒勞地在空中想要抓住什麽,“你想要做什麽,我都答應,你回來,回來好不好?”

“求求你……小溪,你回來……”

“別怕……你想怎樣都可以。”

他突然想起來,那天晚上薑小溪也曾經這麽求過他,但他是怎麽做的,他沒停下,毫不憐惜地將對方拖入無底深淵。

已經好久了,薑小溪被困在一口深井裏。

高處那個小小的圓圓的井口上扣著一張玻璃罩子。

他已經好久沒有好好呼吸過了,四周壓抑的濕漉漉的井壁,緊緊箍住他。玻璃罩子外麵的天,也永遠都是灰蒙蒙的。

有時候會有人從那裏看下來,好像還在和他說話。可他聽不清,也看不清,隻是茫然望著,看著那一張張臉走來走去,那些嘴巴開開合合,他想尖叫,卻叫不出聲,想求救,又無人可求。

絕望的窒息感一波一波卷來,他躲不開。

他渾渾噩噩,憑著本能說話行事。

有一天他突然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站在一處山崖上,真切感受到了打在皮膚上的海風鹹濕,聽到耳朵裏的海浪洶湧,看到站在離他幾步之遙的那個人的驚悸絕望。

那是魏啟東。

魏啟東。

那個奪走了大魚的人,那個把他困在井底的人,那個讓他窒息絕望的人。

那樣一個人,也會害怕嗎?為什麽他看起來那麽害怕?

然而薑小溪已經不想再費腦子去想了,他抬頭看了看,頭頂上是澄藍的天,他伸了伸手,距離很近,似乎一躍就能跳進那片無邊的虛空裏。

他想回家。

他說:“我想回家。”

魏啟東忙不迭點頭:“好,好,我送你回家。”

他笑了笑,圓圓的眼睛彎起來,臉上帶著無欲無求的天真,卻說著最殘忍的話:“我自己回去,從這裏,”他舉起右手,在空中劃過,做了個遊動的手勢,低喃:

“就可以……遊回去。”

薑小溪真的化成了一尾魚,從這裏跳下去,向東遊了很久,終於回了家。

魏啟東被這一幕幻想出來的畫麵激得目眥欲裂,他此刻無比相信,薑小溪會毫不猶豫跳下去。他嚐到自己嘴角鹹濕的味道,那不是海風,不是海水,是眼淚的味道。

他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唾液,說:“小川呢?”

果然,薑小溪的手臂僵在空中,小川呢?小川呢?他臉上露出個疑惑的表情。

魏啟東往前移了半步,說:“小川遊不回去,他要坐船走,你不陪著他嗎?”

“坐船走……”薑小溪喃喃自語,“走不了的……”

他臉上泛起一股不正常的紅暈,仿佛高燒中神智不清的病患,在理智和本能間來回拉鋸,最終本能戰勝理智,明白了還是最初的辦法更能走得掉。

毫無征兆的,他身子一仰,摔了下去。

魏啟東用了此生最快的速度撲了過來。胸膛滑過粗糙岩麵,他聽到了皮肉摩擦崩裂的聲音,但他毫無所覺,隻是牢牢抓住手裏那一條手臂。

而後,魏玄和其他人衝過來。

魏玄跪在他身旁,兩個人合力將人拖上來。魏啟東將薑小溪整個扣在懷裏,躺在地上,大口喘氣。魏玄喊了他幾聲,他的眼神才能聚焦,全身上下像被水洗過一樣,虛脫到動都動不了。

他抬起僵硬的脖子,嘴唇去夠薑小溪耷在他懷裏的額頭,用極輕的氣聲說:“沒事了,沒事了,別怕。”

兩個人一起上了救護車。

魏同民氣得臉色鐵青,想讓人把魏啟東拉開。魏啟東眼神要吃人,赤紅著眼去看圍上來的保鏢,然後瞪著老爺子,沙啞難聽的嗓子吐出幾個字:“讓他們滾!”

直到上了救護車,他才肯放開薑小溪,讓醫生急救。

他傷得其實更重一些,上半身擦傷嚴重,手臂上還被劃了一刀,刀口深,醫生給他處理傷口的時候,他一眨不眨看著躺在擔架**的人。

清理創口的疼痛讓魏啟東回過一絲神來,他問醫生:“他為什麽不醒,他有沒有事?”

“目前看沒大問題,就是受了些刺激暈過去了,待會兒到了醫院還要做個詳細檢查。”醫生說,“倒是你,一身傷。”

魏啟東靠在車廂內壁上,緩緩閉上眼。

差一點就要徹底失去的恐懼找上來,緊緊攫住他,他覺得呼吸困難,眼前又浮現出薑小溪站在崖上的一幕。蒼白的臉,瘦削的身體,萎靡的精神,那個愛笑愛鬧的薑小溪,早就被他折掉楫沉入深海,再也上不來了。

他在慌亂的現場中餘光瞥見李既白和林深就在不遠處,他知道,薑小溪不會無緣無故失控,一定是被什麽事觸發到了,情緒崩到臨界點,一件很小的事都會讓他崩潰。

是李既白,或者是林深。

不管是誰,都是他自己造下的業障。是他的債,他要來還的。

魏守中到醫院的時候,魏啟東正守在薑小溪病床前,望著掛在床頭的點滴出神。醫院給他備了單間,但他不肯去,就幹脆坐在薑小溪病房裏,等著人醒。

看到父親,他也沒多少反應,淡淡地站起來,走到病房外麵,在走廊盡頭停下來,手從口袋裏摸了好幾次,才摸出一盒煙來。

魏守中歎了口氣,他這個兒子過了十歲之後,就很難管了。魏啟東決定了的事情,天塌下來也會幹到底。他之前是得意於自己的教育方式的,也不認為這樣有什麽不對,畢竟他們一代代人也都是這麽過來的。

“你今天是想帶他來一錘定音的?”魏守中看透了兒子的做派,也不廢話,“本來是個好計劃,可是他不爭氣,這麽一鬧,你爺爺怕是說什麽也不同意了。”

魏啟東吐出一口煙霧,沒說話。

“啟東,你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魏守中又說,“但有一種人絕對不行。”

拿刀對著他兒子的人,不行。

煙隻抽了三口,就被撚滅在窗台上。煙霧散去,魏啟東回頭看著父親,認真地說:“他沒想殺我,他想殺的是自己。”

薑小溪的刀扔偏了,從別人的角度或許看著像是直取魏啟東麵門,但隻有他自己知道,那把刀扔過來就是偏的,隻是想警告他別跟過來。

魏啟東想,薑小溪無論到怎樣的境地,都無法對自己下狠手,無論自己是魏啟東還是薑大魚。

他臉上閃過一絲柔軟,又說:“是我的錯。”

隨後又冷臉看向父親,說:“也是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