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晨風夾裹著陣陣的寒意不停的拂過早已半禿的白楊樹,不時從樹枝上帶下一兩片幹枯的樹葉,那枯黃的葉子在晨風中飄飄****的,就好象迷失在大海中的一葉孤舟,充滿了悲涼、寂寥的氣息……

靠近殯儀館東側、被鐵絲網圈起的一片空地上一字排開的跪著二十六個身穿囚衣的死刑犯,上百名全副武裝的武警戰士神情肅穆的守候在刑場的四方,荷槍實彈對準了前麵的犯人,隻等著指揮官最後行刑的命令。

楊洪濤跪在一群犯人的中間,低伏的身體僵硬得好似幹巴巴的木樁。他知道這時候無論再說什麽也都已經遲了,掙紮、反抗更加隻有加速他的死亡。本來在法庭上楊洪濤曾經有過想要翻供的衝動,尤其是當他看到自己曾經深愛的女朋友小雅和設下圈套陷害他入獄的老板黃連書神態親密的走入法庭時,滔天的怒火險些吞噬了他全部的理智。

可是當他目光轉到坐在聽審席上那年邁的父母和姐姐一家子臉上的淚痕和關切的目光時,他剛剛湧起的滿腔怒火和一絲本能求生的渴望就立刻被這股溫暖的親情給淹沒了!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鬥得過黃連書,事實上這根本就是一場不對等的鬥爭,彼此的雙方完全不在同一個水平線上。

冷靜下來的楊洪濤明白就算他敢不顧一切的在法庭上把實話說出來也沒有用,因為他並沒有直接的證據可以證明他的老板黃連書就是那一係列經濟舞弊和刑事案件的背後主使者。即使法官采信了楊洪濤的證詞,黃連書也完全可以隨便再推出一個替死鬼來把所有的罪名全部擔下,最多也就能讓黃連書多損失一筆錢而已。

然而事後楊洪濤絕不可能逃得過黃連書瘋狂的報複,終究還是難逃一死,甚至就連與他有關的所有親人也同樣要受到牽連……楊洪濤不想讓自己的父母和姐姐一家子給自己陪葬,所以最後他也隻有咬咬牙,硬著頭皮把所有的一切全部承擔了下來……

抱著必死之心走下法庭後,楊洪濤還以為自己真的可以很坦然的麵對死亡了,然而當他此刻真切的感覺到指在他後腦的那個冷冰冰的槍口在不停散發出死亡的氣息時,他還是很難免俗的開始怕了……

隻可惜不管楊洪濤是否能夠接受這個結局,該來的一切終究還是要來,隨著武警部隊指揮官的一聲令下,身後傳來一片“哢哢”的子彈上膛聲,那清脆的響聲就仿佛一隻無形的大手沉悶的叩響了地獄的大門。

“預備——射擊——”

隨著最後的命令發出,整齊的槍聲響徹刑場的上空,與此同時二十六顆7.62毫米的步槍子彈頭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呼嘯著鑽入到每一個死囚的後腦之中。

就在槍聲響起的前一刻,自知生命即將走到終點的楊洪濤因為對這個精彩的世界無限的留戀,腦海中自然而然的如同過電影一樣飛快的閃現出在他這短暫的一生中所接觸過的每一張讓他曾經難以忘懷的麵孔……慈祥的母親、嚴厲的父親、最寵愛他的姐姐、曾經兩小無猜的鄰家女孩兒……

隨後……小雅那張美麗卻又無情的臉龐以及黃連書那張陰險而又充滿不屑的麵孔在楊洪濤的腦海中被定格,隨即這兩張麵孔又被無限的放大,仿佛兩個傳說中的勾魂無常鬼一般,帶著冷厲的眼神肆意的嘲弄著楊洪濤這個馬上就要被剝奪生存權利的死刑犯……

強烈的憤怒和不甘宛若熊熊熊燃燒的烈火不停灼燒著楊洪濤的靈魂,正所謂物極必反,當這憤怒和不甘的情緒燃燒到極致時,楊洪濤的心緒卻反而驀然歸於了平靜。

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當生命即將終結時,最後出現在楊洪濤的腦海中的麵孔居然會是一張布滿滄桑皺紋的老臉!

那是楊洪濤三年前去拉薩旅遊時偶然在一個破舊的寺廟裏結識的老喇嘛,老喇嘛壽眉慈目,宛若得道的高僧,但是一番忽悠下卻愣是讓楊洪濤花了五百塊錢從他手中買下了一塊在地攤上最多賣五塊錢的玉佩。

玉佩上用藏文刻著佛教中著名的六字大明咒,據那老喇嘛說這六字大明咒即是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咒,久遠劫前,觀世音菩薩自己就是持此咒而修行成佛的。

賣完了玉佩那老喇嘛還十分熱心的教楊洪濤反複念誦了幾遍這六字真言,不過楊洪濤當時怎麽都感覺那喇嘛念誦這六字真言時的語調有點兒象外國人說中國話一樣的別扭。或者也正因如此,才給楊洪濤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相。

而在這臨死前的一刹那,他不知怎麽竟然就想到了那個狡詐的老喇嘛,同時下意識的在腦海中默誦起老喇嘛教給他的那句六字大明咒來。

“唵嘛呢叭咪吽——”

然而讓楊洪濤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那六字大明咒在他心中念響的同時,他竟仿佛看到六個碩大的字符飛到空中化作了六個大小不同的白色光環,白色光圈散發著神聖的光輝將他整個兒人罩入其中,隨後還沒等楊洪濤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這六個光環就開始迅速的收縮起來。

盡管楊洪濤的身體仍然跪伏在那裏,可是在他的感覺中自己就仿佛是一團蓬鬆的棉花糖被那六道光圈野蠻的揉搓、壓製迅速變成了一顆小小的冰糖。隻是一眨眼的功夫,楊洪濤就已經徹底喪失了對自己身體的控製,他所有的意識都全部被那六道光圈壓縮集中到了腦海中的一點上。

而就在這時候,一顆灼熱的子彈頭已經隨著刺耳的槍聲狠狠的鑽開了楊洪濤後腦的頭蓋骨,帶著一股一往無前的血腥氣息從他的腦海之中一掠而過……不知是不是偶然的巧合,那顆象征著死亡的子彈頭在穿過楊洪濤的頭顱時剛好就在那六個奇異光圈壓縮而成的圓心之中通過,不差一絲、不偏一毫。

而那六道白色的光圈也剛好就在子彈頭穿過的一瞬間消失無蹤,仿佛化作了一道無形的網紋印刻在了那小小的子彈頭上。然而熾熱的子彈頭卻沒有絲毫的遲滯,輕輕一掠便已飛過,隨後就從楊洪濤大張的嘴巴中噴了出去,“叮”的一聲,在楊洪濤身前七八米遠的地方跌落塵埃。

槍聲響過,二十六個死刑犯紛紛撲倒在地上,每具屍體的後腦上都被子彈生生的打出了一個花生米大小的血洞,好象一隻隻來自地獄的惡魔之眼。

執行完行刑任務的武警部隊的戰士們開始迅速的打掃起刑場來,先由法醫用專用的器具紮進死屍後腦的彈孔中轉上兩圈,確認犯人已經完全死亡後,再由戰士們兩人一組,將屍體按照編號抬到車上。

隨後就有後勤人員過來將染血的地麵進行簡單的清掃,把行刑時所消耗的彈殼和彈頭收集到一起。這些東西都是要進行統一處理的,每積攢到一定數量就會運送到兵工廠裏回爐重新鑄造成各種各樣的子彈。

本來按照規定,每次執行槍決任務後,負責清掃現場的工作人員都必須把本次消耗的彈殼和彈頭全部收集回來,隻是有時候大概是因為射擊時的角度的關係,有個別的子彈頭在從犯人的口腔中射出後會直接打入到犯人麵前的土地之中去。

而工作人員當然不可能會為了尋找一兩個子彈頭就把整個兒刑場掘地三尺,所以每次少收集到兩三個子彈頭根本就不算什麽問題。

這一次就有三顆子彈頭沒有找到,負責清掃刑場的工作人員也同樣沒有在意,看看地上的血跡都已經用黃土遮蓋嚴實,便將找到的彈頭和彈殼封裝好,紛紛上了汽車,在一片汽車喇叭的噪音和排氣管中噴出的濃黑尾氣中絕塵而去……

楊洪濤感覺自己的意識就如同一塊極度壓縮的奶酪,被緊緊的束縛在一顆冰冷堅硬的子彈頭中。不管他如何的掙紮,隻要他一觸碰到子彈頭表麵那層無形的網紋就又立刻被彈回到子彈頭的中心點。而此時那顆子彈頭則縮在一塊扁平的石塊下,透過亂石間的縫隙楊洪濤竟然還能清晰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他眼睜睜的看著“他自己”瞪著空洞無神的雙眼,無力的癱倒在滿是塵土的泥地上,變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隨後又被人抬上汽車逐漸的遠去,他的心中說不清楚是在悲哀、震驚、還是興奮。

原來人死之後,居然真的還有靈魂存在!那麽所謂的生死輪回之說想必也是真的了!隻是他又有些不明白,為什麽別人的魂魄都是自由自在的,而唯有他死後意識卻被束縛在了一顆小小的子彈頭中連動也動不了一下。

是的……楊洪濤可以清楚的看到被同批執行死刑的另外二十五名死刑犯的魂魄,在他眼中看來,那些魂魄就好象是一個個透明的影子,一出現之後就守在各自的屍體前不停的徘徊漂浮著,就好象是一群丟了家裏鑰匙的小孩子一樣無助的守在家門前。

然而那些武警戰士身上所散發的煞氣卻讓這些茫然的鬼魂有著無與倫比的恐懼,所以當武警戰士把屍體抬走時,那些魂魄盡管千般的不舍,卻沒有一個膽敢繼續跟在屍體旁邊的,隻能無奈的留在屍體曾經停放的地方,不停的飄**著……

楊洪濤實在搞不懂,自己怎麽會這麽倒黴呀!生前要替人背黑鍋,給老板陷害,而死後變成鬼魂居然又被困在一顆小小的子彈頭裏!難不成是因為他在臨死前念了那句六字大明咒的原因?

糟糕!按說這六字大明咒可是佛門至高無上的箴言,應該是用來驅邪逐魔的。

可問題是他楊洪濤好象在念誦完這六字大明咒的一刹那就變成了鬼魂,就已經自然而然成為了人們眼中需要被佛門淨化、消除的邪魔,而他在臨死前心中居然還默誦此咒,那豈不就成了自己折磨自己的詛咒?

正當楊洪濤自怨自憐、痛恨自己鬼迷心竅時,迷蒙的天空越來越亮,終於……東方的矮山後一輪暖暖的太陽慢騰騰的爬了上來,將一縷金色的陽光灑落在無邊的大地上。

刹那間,原本還在刑場中四處遊**的那些鬼魂們突然間就好象是一隻隻被丟入到熱鍋裏的活雞,一邊發出一陣陣淒厲慘絕的鬼叫聲,一邊茫然無助的拚命掙紮、四散奔逃起來。

當然了……那些鬼魂的叫聲在活人的耳中可能是根本聽不到的,也就隻有楊洪濤這個同類才能夠清晰的感覺到那叫聲中的絕望和恐懼。

而那些鬼魂的掙紮和奔逃也根本無濟於事,無孔不入的陽光就好象一把把鋒利無比的刀劍,將那些原本就虛無縹緲的鬼影子穿透出一道道的窟窿來,頃刻之間所有的鬼魂就都變得千瘡百孔,再無一個完整的,雖然暫時還沒有完全消失,但是距離真正的魂飛魄散也不過僅是時間的問題了。

楊洪濤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切,心中的驚恐並沒有因為暫時的幸免於難而有所稍減。

雖然他的魂魄被完全擠壓在一顆子彈頭裏,並且又湊巧被遮在一顆石塊的下麵,現在陽光還照不到他的身上,可是通過地麵折射過來的陽光就已經讓他感覺到一種被置放在火爐上烘烤一般的難受。

而且……大概隻要十幾分鍾、甚至可能是幾分鍾,太陽的位置再向西偏移一點兒,到時候陽光就可能會透過石塊間的縫隙直接的照射在子彈頭上,到了那時候,他這個被牢牢壓縮在子彈頭中的鬼魂還有可能幸免嗎?

盡管嚴格的說楊洪濤現在已經死了,可是他仍然還有著強烈的求生欲望。在知道自己死後還有靈魂存在時,楊洪濤對於自己肉身的死亡也就不再感覺到那樣的恐懼了。然而現在他卻知道,一旦他被灼熱的陽光直接照射到的後果就可能是魂飛魄散,這樣死亡才是真正徹底的死亡,隻要魂魄一散,他楊洪濤就算是永永遠遠的消失在這個宇宙之中了。

不——我不要魂飛魄散!我不想再死一次了!

望著眼前一個個鬼魂慢慢的在陽光下不停消融,楊洪濤在心底瘋狂的吼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