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足足睡了二十小時之久,等到我再度醒來時,我已經恢複正常了。

在護士的攙扶下,我起了床,然後,我洗了澡,進了餐,精神十分好,雖然想起海底中的情形,仍然有點不寒而栗,然而我畢竟是經曆過許多古怪荒誕的事情的人,總可以忍受得住。

接著,是摩亞先生來了。

他走進病房,就道:“我一接到你緊急降落的消息,立時啟程來看你,你怎麽樣?”

我勉強笑了一下:“看來我很好,不過那架飛機卻完了!”

摩亞先生揮著手:“別提那架飛機了,你在海底,究竟遇到了甚麽?”

我略為考慮了一下,說道:“請你鎮定一些,也請你相信我所說的每一個字!”

摩亞先生的神情很嚴肅,於是,我將我在海底所見的情形,講了出來。

當我說完之後,他的麵色,變得十分難看,一言不發,站了起來,我道:“你以為……”

摩亞先生陡地打斷了我的話頭:“算了,早知有這樣的結果,我不會答應讓你去潛水!”

我呆了一呆,但是我立時明白了他那樣說是甚麽意思,我不禁大是有氣,大聲道:“怎麽樣,你根本不相信我所說的話?”

摩亞先生的態度,變得和緩了些,他想了一想,才道:“不是我不相信,而是我數十年來,所受的教育,無法相信你所說的是事實,我隻能相信……”

他請到這裏,頓了一頓,我立時道:“你隻能相信甚麽,說!”

當時,我的態度自然不十分好,但是摩亞先生,卻還維持著他的風度:“先生,全是幻覺,你潛得太深了,人在海底,會產生各種各樣的幻覺!”

我大聲道:“我寧願這一切,全是幻覺,但是我的潛水頭罩上的燈被打碎了,頭罩上還有過被錘敲擊的凹痕,我不以為幻覺會有實際的力量!”

摩亞先生立時道:“實際的情形是,當你在產生幻覺之際,你在亂撞亂碰,頭罩自然是連續碰到了甚麽硬物,才會損壞的。”

我歎了一聲:“不是我碰到了甚麽硬物,而是甚麽硬物碰我的頭罩,那‘甚麽硬物’,是一柄鐵錘,握在一個大漢的手中!”

摩亞先生望住了我,不出聲,他的那種眼光,令我感到極度的不舒服,我陡地跳了起來,叫道:“不要將我當作瘋子一樣地望著我!”當我叫出了這一句話時,摩亞先生陡地震動了一下,而我立即知道他是為了甚麽而震動的,因為在他的心中,的確已將我當作瘋子了!

他在震動了一下之後,立時轉過頭去,我們之間,保持了極難堪的沉默。

過了好一會,他才道:“衛先生,你希望我能夠做些甚麽?”

我道:“第一,當然我還要到瘋人院去,和令郎麵談,第二,我希望以你的財力,組織一個海底搜索隊,將這件神秘莫測的事,公諸天下!”

摩亞先生聽了我的話之後,苦笑著:“真對不起,這兩項要求,我都不能考慮!”

我張大了口,像是呼吸困難一樣,好一會才迸出了一句話來:“你甚至不讓我再去見他?”

摩亞先生搖著頭:“不是我不讓你去見他,而是,而是……”

他講到這裏,陡地停了下來,在那一刹間,我隻感到他臉上的皺紋加深,麵色灰敗,顯出了極其深切的哀痛來,我一看到他這樣的情形,身子便把不住發抖:“船長他,他怎麽了?”

摩亞先生緩緩轉過身去,顯然他是在維持身份,不願在我這個不大熟悉的人麵前,表現出太大的哀痛來。但是,我即使看不到他的神情,也同樣可以在他的語聲之中,聽出他的哀慟來。

他徐徐地道:“你走了之後的第二天,護士進去,送食物給他,他驚叫著,襲擊那護士,護士為了自衛,用一隻錘敲擊他的頭部,等其餘人趕到時,他已經受了重傷,幾小時之後就……死了!”

我聽得呆在那裏,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的確,叫我說甚麽好呢?我冒了那麽大的險,在海底經曆了如此可怕的經曆,為的就是想在弄明白了真相之後,能使他複原。可是,他卻死了!

呆了很久很久,摩亞先生才木然轉過身來:“好了,就將他當作一場噩夢吧!”

我無話可說,摩亞先生遭到了那樣的打擊,我說任何的話,都是多餘的了!

我又呆了好久,才將手按在他的肩頭上:“摩亞先生,對你來說,事情可以當作一場噩夢,但是我不能,我要將這件事,清清楚楚地弄一個水落石出,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證明令郎是一個出色的航海家,而不是會在海麵或海底,隨便發生幻覺的那一類神經不健全的人!”

摩亞先生靜靜聽著,一聲不出。

我又道:“這正是令郎空前最關心的事:他的名譽。一個人生命可以結束,但是他的名譽,卻是永存的!”

摩亞先生歎了一聲。我又道:“當然,我會單獨進行,不會再來麻煩你的了!”

他又歎了一聲,壓低了聲音:“我對你的話,表示深切的同情,不過我希望你好好休息一下,將一切全都忘記!”

我略牽了牽嘴角,我是想勉強地發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來,但是結果,勉強笑也笑不出,但是我不同意他的話,卻已表露無遺了!

摩亞先生用手在臉上抹著:“人類醫學發達,可是卻還沒有一種藥,服食之後,可以忘記一件事的,不然,我寧願忘記我有一個兒子,那麽,我以後的日子,一定容易打發得多了!”

我緊盯著他:“你為甚麽不願意考慮我對你說的,在海底中見到的事情?”

摩亞先生搖著頭。我來回疾走了幾步:“或許,你和我一起去潛一次水,我們配戴武器,攜備攝影機,將水中的那人攝影,或者將他活捉了上來?”

摩亞先生望著我,過了半晌,他才道:“衛先生,你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說來說去,他仍然完全不相信我!

我在病**躺了下來,摩亞先生道:“真對不起,我太疲倦了,疲倦到不想做任何事情。”

我沒有再說甚麽,的確,摩亞先生因為過度的哀傷,而甚麽事情都不想做了,我再強要他去潛水,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我們又默默相對了片刻,摩亞先生才道:“我要走了,祝你好運。”

我苦笑著,和他一起走了出去,我們通過了醫院的長走廊,雖然相互之間,全沒開口,但是我想他和我一樣,一定也有不想分手的感覺。

但是,終於來到了醫院的門口,他和我握手,然後,轉過身去,我看看他已快上了車子,忽然,他又轉過身,急急向我走來。

他來到了我的麵前:“有一件事,我或許要對你說一下。”

我望著他,他道:“真是造化弄人,他是頭部受了重擊之後,傷重不冶的……”

一聽得他提及摩亞船長的死,我立時便感到,他要對我說的話,一定極其重要,不然,他已經悲傷極深,決不會無緣無故地再提起他的兒子來的。

我用心聽著,摩亞先生續道:“在臨死之前的十幾秒鍾,他竟完全清醒了,我的意思是說,當他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時,他不是瘋子!”

我忙點著頭,道:“這是奇跡,他神經失常,可是在受了重擊之後,卻恢複正常了。”

摩亞先生道:“是的,可是時間太短暫了,隻有十幾秒鍾,接著,他的心髒就停止了跳動!”

我感到自已呼吸急促,我忙道:“他在那短暫的時間中,一定說了些甚麽,是不是?不然,你怎能知道他的神智已經恢複了?”

摩亞先生點著頭:“是的,他說了幾句話,當時,我和幾個醫生在他麵前,他認得出是我,用微弱的聲音叫著我,接著,他說那人打得他很重,他自己知道,一定活不下去了,我還未曾來得及告訴他,不該怪那個護士,護士是自衛才如此做的,他就死了!”

我簡直緊張得有點喘不過氣來,道:“他說甚麽?他說有人不斷敲他的頭部?”

摩亞先生道:“是的,那護士敲他的頭部。”

我停了片刻:“對於他最後這句話,我和你有不同的看法,摩亞先生,我想他是說,在海底,那人用錘在打他!”

摩亞先生立時聲色俱厲地道:“衛先生,我兒子在臨死的一刹間,是清楚的,他一見我就認出我來了!”

摩亞先生一說完,立時轉身走了開去,上了車,車子也疾駛而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門口。

在刹那間,我完全可以肯定,我在海底所遇到的一切,決不是幻覺,我之所以如此肯定,自然是因為摩亞船長臨死時的那一句話。

這句話,在任何人聽來,都以為他是指那個自衛的護士而言的,但是我知道另有所指。

摩亞船長在清醒之後,不會再記得神經錯亂時的事,神經錯亂之後的那一段長時間,不會在他的腦中留下記憶。他醒了過來之後,知道頭部受了重擊,快要死了,在那一刹間,他所想到的,是以前的事,是他神經錯亂之前的事。

我這樣說法,是完全有醫學上的根據的。那麽,就是說,在他神經錯亂之前,也有人用硬物敲擊他的頭部。

那還用懷疑麽?摩亞船長在海底,在那艘沉船之中,也曾被那個不可思議的水中人,以鐵錘襲擊!

這就證明,在沉船中,的確有一個人活著,這個人活在水中!

我站了許久,直到遍體生出的涼意使我打了一個寒噤,才慢慢地回到了病房之中。

一個在水中生活的人,這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但是那卻是我在海底所見的事實。

雖然,到現在為止,隻有我、麥爾倫和摩亞船長三個人見過這個人,而兩個已經死了,我將這件事講出來,不會有任何人相信我的話。

但是,隻要真有這樣的一個人存在,事情就簡單得多了,任何人,隻要肯在這個地點,潛下水去,找到那艘沉船,他就可以見到那個人。

隻不過問題在於,如果他人根本不相信我的話,他們就不會跟我去潛水,最好的方法是,我用水底攝影機,將那人的照片,帶給世人看,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一想到這裏,我已下了決心,我還要單獨再去作一次潛水,再和那人見一次麵,然後,來揭開這個不可思議的大秘密。

我精神大振,當日就離開了醫院,搬進了酒店,同時,以長途電話,通知家人替我匯錢來。

三天之內,我作好了一切準備,包括選購了一艘很可以用的船在內,我又出海,駛向我曾經去過兩次的那個地點,去作探索。

當船到達目的地之際,天色已黑,我決定等明早再說。

當晚,海麵上十分平靜,月白風清,船身在輕輕搖幌著,我本來是想好好地睡上一覺的,可是在**,說甚麽也睡不著。

翻來覆去了幾小時之後,已經是午夜了,我披了一件衣服,來到了甲板上。

海麵上開始有霧,而且,霧在漸漸地加濃,我在甲板上坐了下來,點燃了一支煙,由於霧漸漸地濃了,海麵的空氣,覺得很潮濕,所以我在吸煙的時候,煙上發出輕微的滋滋聲。

海麵上有霧,這表示日出霧散之後,會有一個好天,這對我潛水是有幫助的,而且我來的時候,已算定了正確的位置,那艘沉船,可能就在我船停泊地方,不到五十公尺處。

想到天一亮,我就可以帶著攝影機下水,將那個在沉船中的人,攝進鏡頭之際,我的心跳得更厲害,一點睡意也沒有。

我吸了一支煙,又點燃另一支,一連吸了三支煙,霧更濃了,我忽然聽到,附近的海麵上,有一種“泊泊”的聲響。

我陡地緊張起來,這種聲響,一聽就可以辨別出,是海水中有甚麽東西在移動,震動了海水而發出來的。

我立時站了起來,從聲音來辨別距離,那聲音發出的所在,離開我決不會很遠。可是,霧是如此之濃,我無法看到任何東西,向前望去,隻是白茫茫的一片。

而那種聲音在持續著,不但在前麵,而且在左麵和右麵,也有同樣的聲音傳來。

我變得十分緊張,突然之間,我想起這種聲音,我也不是第一次聽到了!

當“毛裏人”號在行駛之際,有一次,摩亞船長就曾將我和麥爾倫兩人叫醒,叫我們靜靜地傾聽,那一次,海麵上的霧,和現在一樣濃,隻不過,那一次,聲響聽來較遠,而這次,聲響卻來得十分近。我慌張地朝三個有聲響傳來的方向轉動著,也不知道是由於甚麽衝動,我大聲叫了起,問道:“甚麽人!”

我聲嘶力竭地叫著,叫了七八遍,那種水聲,竟在漸漸移近,陡然之間,我看到東西了!

那是一艘古代的帆船,正以相當高的速度,向我的船,迎麵撞了過來!

那真正是突如其來的意外,當這艘船,突然衝過濃霧,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離開我的船,隻不過三十公尺左右,我在那一刹間,變得目定口呆。

緊接著,我想,至多不過是兩秒鍾吧,我又看到了那艘船的前半截,和它高大的桅。

同時,我聽得船頭之上,有人在發出可怕的笑聲,而且,我立即看到了那個人!那人半伏在一堆纜繩之上,張大口,向我笑著。

我認得出他,他就是那個在沉船的船艙之中,持著鐵錘,向我襲擊的人!

我踉蹌後退,在我剛退艙口之際,我又看到,一左一右,另外有兩艘同樣的船,在駛過來,船頭上,一樣有著那種盤繞著海怪的徽飾!

三艘鬼船!

現在,我完全相信摩亞船長的話了!

摩亞船長的船,就是為了要逃避這三艘鬼船的撞擊,而改變航道,終於造成了沉船的慘劇的。當摩亞船長向我說起這一段經過的時候,我無論如何不肯相信,而且試圖用種種“科學”的觀點去解釋。

但是我現在卻不需要任何解釋,因為我自己見到了這三艘鬼船!

而且,我的處境,比摩亞船長當日遇見鬼船之際,更來得糟糕,他當時一看到鬼船,還可以立時下令,改變航道去避開它們,但現在,我卻無法這樣做。

我並不是說,我沒有機會這樣做,如果我有足夠的鎮定的話,在迎麵而來的那一艘船,衝破濃霧,突然出現之際,我或者可以立時奔回艙中,發動機器逃走的。

但是我卻沒有這份鎮定。

當我發現第一艘船,陡地從濃霧中冒出來之際,我完全驚呆了,先是呆立了幾秒鍾,接著,踉蹌退到了艙門口,又發現了自左、右而來的兩艘船,我僵呆在艙口,一動也不能動。

三艘船一起向我的船撞來,我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三艘三桅大船,我也聽得那人在迎麵而來的船上,發出淒厲的怪笑聲。

在這時候,我腦子異常清醒,可是我的身子,卻因為過度的震駭,一動也不能動。

我眼看著那三艘船的船頭,冒著浪花,向我的船撞了過來。

而在那一刹間,我所想的,是一個十分可笑的念頭,我在想,這三艘是鬼船,鬼船是雖然看得到,而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東西,就像是影子一樣,它們雖然聲勢洶洶地向我的船撞了過來,但是事實上,它們就像是三個巨大的影子,並不能傷害我的,它們就快過去了,就快要透過我的船駛過去了,我隻不過受一場虛驚而已。

這時候,我作這樣的想法,證明我的神經,已經緊張到了推翻了平時對科學的信念的地步,已到了毫無保留地相信鬼船的存在的程度,這證明,我的神經,已經開始有點錯亂了!

我隻記得,當那三艘鬼船,離我的船來得更近之際,一切動作,好像在突然之際,慢了下來,就像是電影上的慢鏡頭一樣。

三艘船繼續向我的船衝過來,船頭所激起的浪花,像是花朵一樣的美麗,慢慢地揚起、散開、落下,然後巨大的聲響。

濺起的浪花,已經落在我船的甲板上,三艘船來得更近,它們的來勢,看來雖然緩慢,但是卻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越壓越近,到最後,那三艘船,船上的徽飾,像是三麵盾牌一樣,要將我活生生夾死。

我所期待的鬼船“透過”我的船,並沒有發生,相反地,我聽到一陣“軋軋”的聲響。

我的那艘船,像是被夾在三塊硬石頭中的雞蛋一樣,刹那之間,變成粉碎,在那最後的一刻,我隻來得及慘叫一聲,就失去了知覺。在我失去知覺之前,好像曾有一個巨浪,打了過來,將我的全身,淋了個透濕,但是我已經不大記得起來了。

我不知是過了多久,才又有了知覺的,當我又有了知覺的一刹間,我聽到一陣嗡嗡的語聲,但是我卻聽不清那些人在講些甚麽,我甚至還未曾睜開眼來,一陣異樣的恐懼,就震撼著我的全身,那真是難以形容的一種恐懼感,我彷佛又回到了海麵之上,在深夜、濃霧之中,有三艘鬼船,向我撞過來。

我彷佛又看到了那三個船徽,那個怪笑著的人,我真正感到害怕,極度的害怕,我要躲起來,要躲起來!

我陡地覺得,有人在推我的肩頭,那使我立時尖叫了起來,也睜開了眼,我看到在我麵前有許多人,但是我根本認不清那是些甚麽人,我隻覺得異樣的明亮,而我討厭明亮,我需要黑暗,黑暗可以供我躲藏!

我一麵尖叫著,一麵用力推開在我麵前的一個人,然後,一躍而起,向前衝去,好像撞到了許多東西,也聽到不少人的呼叫聲,直到我的身子,撞在一個無法將之推動的硬物上。

我仍然找不到黑暗,可是我需要黑暗,我本能地用雙手遮住了眼,那樣,我總算又獲得了暫時的黑暗,但我仍然尖叫著,一麵亂奔亂撞。

我覺出有許多東西在阻礙我,像是那三艘船上徽飾之中的怪物,已然複活了一樣,正用它們長長的、滑膩的、長滿了吸盤的觸須,在纏著我的身子。

我隻知道,我需要拚命地掙紮,我要用我的每一分力量來掙紮,不能被他們纏住我,不能由他們將我拉到海底去,我無法在海水中生存,我是一個陸地上的人,他們是海水中的人!

我在掙紮期間,力道是如此之大,好幾次,我身上已十分輕鬆了,可是更大力量的羈絆,又隨之而來,我尖叫著、掙紮著,雙手緊掩著眼,直到突然之間,我又人事不省,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