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聽得他來自西班牙之後,“狄加度”這個姓氏,卻像是針一樣地,在我的心中,刺了一下,一時之間,我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狄加度又道:“本來,我很久就想來找你的了,但是我總覺得這件事很無稽,甚至連開口說也難,但今天既然遇上了,我覺得無論如何該說一說。”

我點著頭:“我想,你想對我說的是,關於我在大西洋的那段經曆?”

狄加度道:“是的,衛先生,我詳細讀過白先生寫的那篇文章,他文章中提及你和一位摩亞船長,都曾見到過鬼船的船徽,狄加度家族的徽飾。”

我吸了一口氣。

狄加度望了我一眼,才又道:“我是這個古老凋零的家族的唯一傳人。”

我們一麵說,一麵向前走著,已經來到了我的車旁,我道:“在我家中,還有更多的有關狄加度家族的資料,你可有興趣去看一看?”

狄加度搖著頭:“對於狄加度家族,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興衰,我想請你到我的住所去,我還有一點東西給你看。”

我的好奇心,在那一刹間熊熊燃燒了起來,我在研究狄加度家族的曆史之際,就有一個很奇怪的感覺,這個曾在西班牙航海史上,喧赫一時的一個航海世家,像是突然在曆史上被抹殺了一樣,隻有極少量的曆史書籍之中,提到一兩次。

但是,即便是那僅有的一兩次,也全是含糊其詞,完全看不出他是為甚麽會衰敗下去的。當時我就感到這其間,一定有著極大的隱秘。

類似這種晦澀難解的曆史隱秘,在中國曆史上也多的是,根本的真相如何,已經完全無法查考了,但是現在,狄加度家族,還有唯一的傳人在世,他是不是可以提供我有關這個家族的資料呢?

老實說,在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還根本沒有將狄加度家族,和我在海底的奇異經曆聯係起來想,但是那三艘“鬼船”上既然有著狄加度家族的徽飾,這事當然使我感到興趣。

所以,我忙道:“如果不是太打擾你的話,我當然願意去!”

狄加度微笑著:“我等這個時刻很久了,請你跟著我的車子。”

他到了他自已的車前,發動了車子,向前駛去,我駕著車跟在後麵。

二十分鍾後,車駛進了一條十分幽靜的道路,在一幢小巧精致的房子前,停了下來,我我們下了車,狄加度用鑰匙打開了門:“我一個人住,我因一個文化交流計劃而來,快回國了!”

我和他一起走了進去,雖然這房子隻是他暫住的地方,但是也布置得十分精致,他將我直帶到了書房之中,然後我們一起寬了外衣。

他一麵打開一隻櫃,一麵道:“有一些東西,不論我到何處去,我總是帶在身邊的,因為這是我們家族唯一保存的紀錄了。我們的家族,曾有著輝煌的作戰紀錄,但是後來,卻被視為國家的叛徒,蒙受著極度的恥辱,曆史上已將這個家族的一切抹去了!”

我點頭道:“是的,我在查考有關狄加度家族的曆史時,就找不到任何資料。”

狄加度打開櫃子之後,取出了一隻箱子來,箱子是金屬的,但看來一片黝黑,顯然年代久遠。箱子不很大。

他又打開了箱子,我看到,箱蓋上,兩個金屬環,扣著一串鑰匙。

那些鑰匙,全是形式很古老的那種,現在,早就沒有人使用這種鎖了。

而在箱中,則是一疊紙,他拿起一張來,道:“你看看這座古堡。”

我看到了這座古堡,古堡是用炭筆繪在羊皮紙上的,紙已經發黃了,有不少地方,已經破損。古堡建造在一個懸崖上,懸崖下麵是海。

古堡畫得十分傳神,似乎在畫上,也可以體會到古堡中的一股陰森之氣。

狄加度小心地將紙撫平,道:“這座古堡,是狄加度家族全盛時期建造的。”

我望著他:“古堡現在還在麽?”

狄加度點頭了點頭:“還在!”

他又伸手拍著那串鑰匙,道:“這就是古堡中的鑰匙,全部用來開放古堡的各個部分的,而這座古堡,現在是我的產業!”

我向他望了一眼,他立時道:“你不要以為我擁有一座古堡,就很富有,事實上,如果不是基於我對於家族的感情,我早就放棄它了,你知道,保持一座古堡整齊清潔,得花多少維持費?那會使得我破產。所以事實上,自從它的主人突然不回來之後,根本就沒有人進過這座古堡,隻是讓它鎖著。”

我皺著眉:“你也未曾進去過?”

狄加度道:“我進去過一次,但隻打開了大門,就退了出來,因為裏麵實在已破敗得無法使人踏足其間了。”

我“嗯”地一聲:“那麽,你現在讓我看過這幅畫,有甚麽用意呢?”

狄加度略頓了一頓,已取出了一疊紙來,將之攤開,那三張羊皮紙上,晝的是三艘船。

一看到了那三艘船,我心頭便狂跳了起來。

這三艘船之上,各有著我所熟悉的那種徽飾,而且,這三艘船的樣子,我也絕不陌生,這就是我見到過的那三艘船,在一個濃霧之夜,它們曾向我的船撞來,撞沉了我的船!

我的呼吸,在不由自主之間,變得十分急促,雲林狄加度望著我,道:“衛先生,我相信你看到的,就是這三艘船!”

我發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也似的聲音,指著其中的一艘船:“這艘,在海底,我曾經過它的舷,進入它空無所有的船艙之中,我還在這艘船上,見過……”

我講到這裏,沒有再講下去,突然停了口,因為狄加度既然知道了整件事的經過,自然知道我在沉船中見到了甚麽,根本不必再說甚麽。

狄加度點了點頭:“這三艘船,是當時最好的三艘船,是我的一位祖先,親自監造的,他的名字是維司,維司狄加度。”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狄加度又道:“等一會,我會給你看一些記載,我的這位祖先,是一個怪異到極點的人,船造成之後,就是他帶船出海的,從此之後,他就沒有再回來過,從他起,我們的家族,就被視為國家的叛徒,表麵上的原因,是他欺騙了王室,帶走了王室的許多珍寶,但是我相信另有原因。”

我皺著眉,這些,我是沒有興趣的,因為我並不是考查曆史的人。

但就在這時,狄加度望著我:“現在,我要請你鎮定一些。”

我揚了揚言:“為甚麽?”

狄加度又從箱中取出一張紙來,但是卻並不立時打開,用手按著。

然後,他又望定了我:“這是一張畫像,畫中人,就是我那怪異的祖先,這三艘船的督造人,維司狄加度將軍。”

一聽得他那樣說,我不由自主,緊張了起來,心也跳得很厲害。

狄加度仍然不展開紙來,隻是道:“我不過想求證一下,我知道那是沒有甚麽可能的,那是我要你看一看他的樣子,他……”

狄加度講到這裏,展開了那張紙。

而當我一看到紙上所畫的那個人時,我發出了一下極其刺耳的驚呼聲。

這一下驚呼聲,實在是無法控製的,陡地自我的口中,衝了出來,而接著,我便感到了一陣昏眩,身子搖搖欲倒,狄加度連忙扶住了我,而我立時隔過頭去,不願意再看那幅畫,同時急速地喘著氣。

那個維司狄加度,就是我在海底見過的那個揮動著鐵錘,向我頭上襲擊的那個人,也就是當三艘船一起在濃霧中向我撞來,在其中一艘船的船頭之上,發出淒厲笑聲的那個人!

這其實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就是他!

我在刹那間,感到自己十分虛弱,喘著氣:“請你收起這幅畫來。”

狄加度道:“你不要再看得仔細些?”

我尖聲叫道:“不用,我一看就知道他是甚麽人,他就是那個人!”

狄加度道:“是你在沉船中見到的那個?”

我推開了狄加度,向前走了兩步,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直到我已完全恢複平靜,我才道:“是的,就是他,一點也不錯,是他!”

狄加度在我對麵坐了下來:“你是說,你見過他的幽靈!”

我呆了一呆,才苦笑了一下:“先生,不是幽靈,我確確實實見過他,並且還和這個人,在水中搏鬥過!不是幽靈!”

狄加度吸了一口氣:“他是一六一四年出生的。”

我知道狄加度這樣說的意思,他隻說他是一六一四年出生的,而不說他是甚麽時候死的,自然,他是尊重我剛才的話。

然而,那也明顯地表示他不同意我的話,人的壽命的極限,似乎無法打破兩百年,而一六一四年至現在,有三百幾十年了!

我所發出的聲音,像是在呻吟一聲:“不論他是哪一年出世的,但是我的的確確見過他,他用鐵錘襲擊我,他幾乎將我打死,後來,他又指揮著三艘船撞我,將我的船撞沉,令我發瘋!”

我不住地喘著氣,我已經無法再向下說去了,我有強烈的預感,我可能再度陷於瘋狂!

大約當時我的神情和臉色十分可怕,是以狄加度忙給了我一杯酒,我一口就吞了下去。

狄加度將一切放進了箱子,又合上了箱蓋,等我稍為鎮定了一些,他才道:“真對不起!”

他看來是不想再提這件事了。但是,在他說了“真對不起”之後,他終於又忍不住,加了一句:“在我家族的記載中,曾說明他是一個脾氣十分暴烈的人。而且,他曾親手打死過船員。”

我沒有說甚麽,狄加度又道:“真對不起,我令得你的情緒如此激動,本來我想有一個提議的,但是現在,我看算了!”

我苦笑了起來:“本來你有甚麽提議?可是再一次到海底去?”

狄加度搖著頭:“不,再去也沒有用,你們不是去過了麽?甚麽也沒有發現,所有的人,都認為那是你的幻覺,是不是?”

我苦笑著:“幻覺?我怎能在幻覺中,看到一個事實上真的存在過的人?在此以前,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這個人,但是剛才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來!”

狄加度道:“如果不是你的幻覺……我們可以肯定不是你的幻覺,那麽,就必須假定另一點了!”

我軟弱地道:“是的,那就必須肯定,這位老狄加度先生,還活著,而且可以自由在海底生活,他和他的船,都還在!”

我一口氣講到這裏,才急速地喘了一口氣,又道:“然而,有這個可能麽?”

狄加度來回踱著,道:“如你有興趣,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些事實,他生前脾氣壞極,而且生活過得十分神秘,有一個時期,他獨自一個人住在那古堡中,不許任何人接近,也不要任何人侍候。”

我望著狄加度,一時之間,難以明白狄加度告訴我這些,有甚麽用意。

狄加度道:“我猜想,他在那一段時期中,一定是在古堡之中,從事一種極其秘密的工作,雖然後來人說,他那時候,就是在密謀叛變,但是我相信不是!”

我道:“那麽你認為他在作甚麽?”

狄加度攤開了手:“不知道,這就是我本來的主意,我是想……”

他講到這裏,我陡地揮了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等一等,你說,自從他出海未歸之前,肯定從沒有人再進過古堡?”

狄加度眨著眼,點著頭。

我又道:“那就是說,在三百年以後,那古堡都還保持著原來的狀況?”

狄加度又點著頭。

我吸了一口氣:“我明白了,你是想到那古堡中去探索一下,如果有甚麽東西留下來的話,我們就可以知道他曾在古堡中做過甚麽了!”

狄加度顯得很興奮:“不錯,這就是我本來的主意,我打算請你一起去!”

我站了起來,但立時又坐下,過了半晌,我才道:“在古堡中,隻不過能發現他過去的生活情形,對於我在海底所遇到的事,是不會有甚麽幫助的。”

狄加度搖著頭道:“不然,你在海底遇到過他,現在無法再找到他,何以他能在隔了三百年之後,又被人在海底見到,這一點,我相信可以在他過去的生活情形中,獲得一定的資料!”

我又考慮了半晌,才道:“狄加度先生,在這件事中,已先後有幾個人,遭到了不幸,我自己如果不是由於百分之一百的運氣,現在還在瘋人院裏,你有甚麽真正特別的原因,要去研究這件事?”

狄加度道:“為了弄清我家族中最特出的一個人物的曆史,就足夠使我那麽做了!”

我望了他片刻,他又道:“一星期之後,你不去,我一個人也要去,你可以有足夠的時間考慮!”

我用手撫著臉:“我和你一起去,但是,不必再邀別人了!”

狄加度道:“當然,而且,也絕不公開!”

狄加度很興奮,又和我乾杯,然後,我勉力鎮定,又要求他將箱中的資料取出來,一起研究。

當晚,我們一起研究那些資料,幾乎一直到天亮。接下來的幾天中,每天我都和他在一起。

經過了幾天的研究,發現了好幾個值得注意的地方。

第一、那三艘船在建造期間,由老狄加度親自負責監工,但是卻極其神秘,除了參加工作的人外,任何人都不能參觀,甚至拒絕了皇帝的特使。為了這件事,引起當時的一場政冶風暴,當時便有人指責維司狄加度將軍,對皇帝不敬,可是總算平息了下去。

第二、在那三艘船建造期間,所有的工匠,全是分開來工作的,而且,嚴禁互通消息,有幾個違例的工匠,當場被處死。

第三、這三艘船的建造費用,極其驚人,用當時的幣值來計算,至少可以造三十條同樣的船,也就是說,超出了通常的價值十倍以上。這件事,也曾引起大風浪,奇怪的是,皇帝卻容忍了這件事。

第四、這三艘船,隻有外表的形狀留下來,內部的情形如何,別說是現在,就是在當時,也沒有人知道,隻有一個木匠,事後對人說起來過,這三艘船的木料,非但是最好的,而且皆經過特殊的防腐液的處理,而這個木匠不久便失了蹤。

綜合以上的四點看來,當時,維司狄加度將軍,一定擔任著一項極其怪異的任務,而在這三艘船上,一定也有著不可告人的、重大的秘密。

而且,知道這種秘密的說不定不止是維司狄加度將軍一個人,至少,他和當時的西班牙皇帝之間,有著默契,要不然,老狄加度花了那麽多錢,皇帝決不會容忍他那麽做的。

然而,如果說,這三艘船,直到現在,還在海麵上航行,隨時出沒,那是無法令人相信的,可是我卻的確見過它們,不但見過,而且,它們還撞碎了我的船!

而且,我曾經進入過其中的一艘,我還可以記得船中的情形,那絕不像是在海中沉沒了幾百年的船!這些,全是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事!

我們肯定了當年,老狄加度……維司狄加度將軍,一定曾從事過一件極其詭秘的工作,而這件工作,和那三艘船又是有關係的之後,對於到那座古堡中探索的興趣,也自然地提高了。

白素堅持要與我同行,因為上一次,我一個人單獨行動,結果發生了如此可怕的事,我幾乎要在瘋人院中度過一生!

但是我卻說服了她,告訴她這一次,不會有甚麽意外,在那座古堡中,不會有甚麽危險發生的,我們所要做的事,連兩個少年人也可以當得了,我們要做的,不過是用鑰匙逐間去打開古堡中房間的門,檢查一下房間中的東西而已。

當我對白素那樣講的時候,我心中的確是這樣想的,倒並不是存心哄騙白素,至於以後事情的發展,絕不如我起初想像的那樣簡單,那隻好說是非始料所及,連我自己也想不到的罷了。

我和狄加度,一起到了西班牙,狄加度在西班牙有相當高的社會地位,開始兩天,我跟著他一起,參加了不少社會酬酢,那是相當無聊的事,也不必記載,第二天晚上,我們才開始了長途旅行。

旅行的方式是駕車,我和狄加度輪流駕駛,在路上,度過了將近四十小時,在到達那座古堡之前時,正在中午時分,陽光普照。

站在那座古堡之前,可以看到懸崖下的海,海水拍在岩石上,發出聽來很空洞的聲響和濺起老高的水花來,當年之所以選擇這樣的一個地方來建造古堡,我想和老狄加度對海洋有一股狂熱,是有關係的。

至於那座古堡本身,比我想像更來得殘舊,它是用相當大的石塊砌成的,這或許是它能夠支持了數百年而不倒的原因,隻不過,整座古堡,都在藤蔓遮蓋之下,在一半枯黃的藤蔓下,古堡看來更加殘舊,就像是童話世界中巫師所居住的一樣。

當我抬頭,仔細打量這座古堡之際,我好像感到那些窗口,隨時會打開,有一群烏鴉會衝出來,而在烏鴉之後,則跟著一個坐在掃帚柄上的女巫。

我將我的感覺說給狄加度聽,但是狄加度卻完全不欣賞我的想像,他也沒有甚麽幽默感,他道:“我不認為我的家旅,會和巫術發生任何關係!”

我本來想說,我也不想說狄加度家族和巫術有關係,但是我卻沒有說出口來,因為我發現,狄加度對他的家族的聲譽,十分重視,隻怕我越是解釋,越是要引起他的誤會和不快。我們兩人站在車前,打量著古堡,離鐵門約有十多碼,看了一會,我們一起向鐵門走去,狄加度喟歎道:“比我上次來的時候,又舊得多了,我上次來了之後,曾想召工匠來修葺的……”

他講到這裏,沒有再講下去,隻是苦笑了一下。

我自然知道他是為甚麽不講下去,因為這愫的古堡,如果要將之修葺得煥然一新,所需要的費用隻怕會令得很多一流富豪破產!

我們來到了鐵門前,鐵門上,有著巨大的狄加度家族的徽飾,但是金屬已經鏽腐不堪,鐵門的鐵校更鏽得厲害,手指隨便摸上去,就會有一大片鐵鏽隨之落下來。鐵門上,有著巨大的鎖孔,狄加度將一柄鑰匙塞進鎖孔之中,不少鐵鏽落了下來,鑰匙根本沒有法子轉動,狄加度苦笑了一下,用力一推,就推斷了幾根鐵枝,我也用力扳著,不一會,一扇鐵門,就整個倒了下來。我們回到車中,駕著車,駛過了鐵門,鐵門內,是一片很大的空地。

空地上,還有許多殘破的石像和一個早已乾了、全是枯葉的池,池中心,是一座石頭刻成的海怪像,自然也已殘破不堪了。

草地上長滿了草,汽車在根本已辨認不出何處是路的草地上駛過去,草被汽車的輪胎壓著,發出異樣的聲響來。車子停在古堡的大門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