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到了衙門中旬休務,實在是沒什麽事做,範銘一時興起攜起一本《公羊傳》踱步重回到了應天書院,恰逢豔陽高照,初春的陽光顯得格外的和煦,倒是個踏春的好日子。

或許這段日子在衙門消耗的太多精力的原因,他感覺有些疲累,而到書院來則是一種放鬆的享受,從渾濁的衙門到清綽的書院,這憬然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處在世界的兩個極端,感受著這撲麵而來的浩然書卷之氣,範銘有種恍然脫俗的感覺,間或傳來莘莘學子的詩書朗誦聲,範銘豁然有種被洗滌的超脫感。

尋著書院中的小徑,範銘又回到了本齋的爐亭明倫堂中,一股熟悉而又親切的氣息迎來,讓他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此時正直下午自修時間,沒有教授的直學在,齋中的同窗都在研讀著經書,或是在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在商討著什麽,見到範銘進來都齊齊將視線聚攏到了他的身上,其中鄧正元同李辨兩人最是意外,忍不住驚奇的叫出聲來,“範銘範兄。”

“鄧兄,李兄”範銘嗬嗬一笑,又朝其他眾人抬手行禮,“諸位同窗依如往昔?”

“範兄,你這是……從何而來,又欲何去啊?”

鄧正元同眾人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怪異,也不怪他們的如此反應,自從範銘到書院報道以來,到書院的次數的越來越少,到了後來更是身影絕跡,實在是不想一個書院士子該有的模樣,以至於現在範銘這一到書院來,讓眾人有種看怪物般的反應。

“從來處來,到去處去,哈哈。”範銘走上前去,一擺長衫,坐了下來,說道:“我可是諸位的同窗啊,此處就是我的鍛身烘爐,怎麽,諸位以為我是來作甚的?”

眾人這才一一反應過來,揖手同範銘回禮,鄧正元同李辨兩人又坐進了少許,以一種好奇眼光打量著範銘,範銘也以一種調笑的眼神回望著他們,最終李辨忍不住問道:“範兄,你真是回來進學的?”

“嗬嗬,當然,不然你以為呢?”

鄧正元此時也忍不住接過話頭道:“聽聞你向堂長(相當於年級主任)請了庶假,這段時日都在何處?”

範銘點了點頭,在進府衙之前他確實通過沈大人的關係跟書院中的教授送禮,說了要進衙門為吏的事,本來教授有所不悅,在範銘言明家中情況之後,才放寬了約束,允許範銘間時來上課,隻要按時參加書院的私試和公試便可,他這才能夠有如此寬鬆環境,不過這前提是私試和公試必須要過關。

前兩次私試由於是在小考範圍之內,經義、論、策隻考其中一樣,加上範銘也沒有將功課拉下,因此也就過得也十分輕鬆,這次卻不一樣,是屬於一年一次的公試,關係到他們這些外舍生能不能順利升等到內舍生的問題,因此由不得範銘不重視。

“我還能在哪兒,在家侍奉老母。”範銘在衙門當差

的事還沒有在書院中傳開,也不想在這問題上多做糾纏,哈哈一笑岔開話題道:“對了,此次公試你們可有把握?”

一說到公試兩人神色便就落寞了下來,籲噓歎氣道:“範兄,你或許還不知道,此時公試怕是要有不測之因啊!”

“哦,出了什麽變故麽?”

鄧正元哀聲歎了一口氣,“變故倒是沒有,隻是有些麻煩,怕是走不得捷徑了。”

“此次公試乃山長(書院院長)親自出題,親自檢測,不易予啊,不易予啊!”李辨一邊給範銘解釋一邊搖頭晃腦,說話的神情像極了經年沉寂在經集典故中的老夫子,卻不像有擔心樣子,反倒是很有些得意的神色。

望著兩人神情,範銘心下了然,這兩人都是應天府中富戶子弟,來應天書院一半是讀書,一半是混取資曆與人脈,因此考試部分做些‘變通’也是常事,要說這兩人真才實學或許不是太足,但人情世故絕對是門清,以前範銘和這兩人接觸,也正是看中了這兩人交際方麵的能力,看到李辨那少許有些炫耀的眼神,不由心中一動,對李辨道:“李兄似乎胸有成竹啊?”

“嘿嘿,不瞞範兄,這次家中已經為我打點好了。”

正當範銘想要接著下問,就被鄧正元打斷道:“範兄莫聽他胡扯,山長是出了名的嚴正之人,不是龍圖閣大學士,誰能從他口中套取一絲口風?”

“怎麽沒有。”李辨急急的辯解,“我家有長輩同山長有舊,前日在文會上聽山長說起過此事。”

“真的假的。”這下連鄧正元都有些動搖了,“可有曾說起過有關策、論的事宜?”

“沒有。”

“那有個……屁用!”鄧正元忍不住白了李辨一眼。

“不過山長與人爭論過一事。”

“什麽事?”

“詩賦與經義取仕之優劣。”李辨望著鄧正元一臉期待的神色,故意頓了頓,接著說道:“期間山長屢次提到王相公廢詩賦,僅以經義取仕之策不妥,論詩賦之重要,言‘無詩賦不成學’,是以此次公試當脫不開這詩賦一二。”

範銘默然,這經義與詩賦取仕之爭曆來已久,有鑒於唐代科舉的帖經、墨義完全是考死記硬背儒經,而詩賦考試又與治國實際關係不大,新法中改革科舉、官學製度,這其中就專門針對這點做了變革,到如今,廢除帖經、墨義、詩賦等傳統科目,改試經義,經義是論述儒經某一內容的小論文,既考察考生對儒家經典的掌握理解,又考察考生的文筆水平。為了加強評閱的客觀性,王安石還編製了經義式,作為標準格式。不過詩賦畢竟是士大夫文人的基本素養的體現,後來采用詩賦考試還是經義考試幾經反複,經義最終還是占了上風。

事實上自上代山長範仲淹執掌書院,將書院升格為國子監以來,就提出“精貢舉、擇官長”等十項改革

主張,先行實施改革,一改當時崇尚辭賦的浮淺學風,重經義、重時務、重實際,而到如今隨著王安石的罷相,這詩賦之學又隱隱有占據上風之像,看來這位山長也是偏向詩賦取仕的文才之人,這不禁讓範銘有些擔憂。

若論詩賦,這的確不是他的強項,當然,論經義也不是功底厚實之輩,但總歸要比考詩賦有把握,這次山長還真是給他出了個難題啊!

這次公試對他來說重要性不可言喻,也是他通往仕途的一個踏板,若是能夠成功升到內舍生,則可以免省試,這就相當於多了一層保險,無論想什麽辦法都的拿下!

這不由讓範銘心思一動,一個重點浮現在他的腦海中,提舉學政司是在徽宗時候才確立確立的,如今一州的學政大權總得來說還是由知府直接統管,與其想辦法從山長身上漏出口風,倒不如從知府身上找突破口,不過這可能也難度更大,有點不切實際。

正思考入微,隻聽鄧正元在一旁叫道:“範兄,在此瞎猜也不是辦法,不若明日晚上召集一些同窗,一邊吟風弄月,一邊探討學問,如何?”

範銘想了想,點頭道:“好,正合我意。”許久沒參與集體活動,這也實在是不利於拉近同窗之誼,如今衙門也沒多少事,乘著這機會多和同窗之間熱絡熱絡也不錯。

隨著一聲沁人心脾的鍾聲響起,講書的夫子從外悠然踱步進入爐亭,開始了一上午講授《穀梁傳》的課程,在讀書的氛圍中讀書很容易就進入狀態,尤其是在夫子那飽學之後,長久養成的儒雅之氣的熏陶下,這課業的進程也就顯得格外的有效率。

一天上午就這樣過去了,中午在返回家中路過應天書院的門前明誌石碑時,在重新看到範仲淹那篇著名的《南京書院題名記》,此時的感惑卻油然不同。

“皇宋癖天下建太平,功揭日月,澤注河漢,金革塵積,弦誦風布……則九河我吞,百穀我尊;淬詞為峰,則浮雲我決,良玉我切。然則,文學之器,天成不一,或醇醇而占,或鬱鬱於時,或峻於層雲,或深於重淵。至於通易之神明,得詩之風化,洞春秋褒貶之法……有憂天下之心。進可為卿大夫者,天下其學,能樂古人之道;退可為鄉先生者,亦不無矣。觀夫,二十年間,相繼登科而魁甲,英雄儀羽台閣,蓋翩翩焉,未見其止。宜觀名列,以勸方來。登斯綴者,不負國家之樂育,不孤師門之禮教,不忘朋簪之善導。孜孜仁義,惟日不足……”

九河我吞、百穀我尊;浮雲我決,良玉我切,這是何等的大胸襟,有幸能在這位大賢的光環下讀書,也稱得上是此生有幸了,隻是想想再過幾十年此處將會被戰火摧毀,心中又是一陣唏噓。

自己這麽微小的一點力量能做點什麽才好啊!

若給我一州一縣,我能建成如東京般繁華,若是給我一國,我當該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