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有何驚(下)

薛公公拖著嗓子宣退朝的時候,禾後寒已經把榴髓玉牌攥在了手中,從德和殿大廳最前排到跨過門檻,他共走了一百一十二步。

三十一步,他用內力在掌心聚了團熱氣;

四十四步,他感到“長生“微微動了一下;

一百步,殿外日照所不及的暗處陰影悄悄晃了晃;

一百一十二步,禾後寒將手指不經意似的劃過衣帶,那被帶起的衣帶卻飄向已然下了幾十階的田西翰,接著他輕輕翕動唇齒,那是一個字:詔。

崇淵接到暗衛密保的時候正在回寢宮的路上,他先是感到雲紋繡囊裏“千應“掙著往外飛,不過片刻便有暗衛稟告了禾後寒的消息,崇淵遙遙望了一眼前殿方向,眼中映下了一紮日光,他簡短地道:“宣。”

禾後寒快速地走過瀝玉廣場時,正好碰見先行的田西翰被內侍太監引了回來,這次,他什麽也沒說。

他想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田西翰出宮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在不知道田家這半個月都幹些了什麽的情況下,將田西翰留在宮中,這是一個籌碼,會為他爭取一些時間。

他這時還沒有意識到,半個月的時間已經足夠讓用以應對崇淵的最致命的利劍出鞘。禾後寒低估了田家的力量,他甚至還沒看清田家背後的力量。但這並不能怪他,在他眼裏,這隻是一次臣子犯上,皇權爭奪,這爭奪皇權的還是被封在西南之地的沒什麽影響力的皇長子。這裏邊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崇淵並沒有告訴他。

這一天注定是要卷起大浪,來個天翻地覆的。

禾後寒回到禾府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派去信函所提地點的暗衛召回半數,他已然想通,那裏大半是個幌子。在將召回的暗衛轉而分派到田府周圍監視後,禾後寒出了口氣,坐在椅子上,隻等著田家的下一個動作。

與此同時,皇宮裏,田西翰正到達皇帝見大臣的偏殿,不知是走得急了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叩拜崇淵的時候,他的頭發有些汗濕。

午時,禾後寒接到了第一封被派去探田家的暗衛密報,此時距田西翰被皇帝詔入宮中已過了將近兩個時辰,宮裏一點信兒也沒有,正如這封密報一樣,沒有一點值得匯報的事,沒有一絲異常。

禾後寒這時心裏有了一點不安和猶疑,他所預想的田家的行動是這樣的:得知田西翰被扣在皇宮裏,田家必然會有進一步的動作。而不管這動作是什麽,禾後寒便可從中抓到蛛絲馬跡,皇帝才能給田家定罪。但現在田家竟還如此平靜,未免太扛得住了。

禾後寒疑慮重重的這時,皇宮裏也好不到哪去。

崇淵與田西翰已經過招好幾回合,但田西翰回話滴水不漏,裝傻裝到了極致。崇淵坐在金玉勾椻的躺椅上,定定看了會鎮定的、不慌不忙的田西翰,眼神再掃向嘉毓殿側無聲無息一動不動的暗衛,他的眼睛突然極細微地眯了一下,如果這時禾後寒在的話,他就會敏銳地發現,這位帝王有點不耐煩了。但這時,皇帝隻是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又是危機四伏,暗藏陷阱。

轉機出現在傍晚,酉時宮裏傳來了消息:刑部尚書田西翰妄自窺探聖意,觸怒龍顏,已被降罪下獄。

禾後寒不用暗衛再詳細稟報,就知道是崇淵下了最後通牒,要他務必立刻找到證據,這田西翰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出來了。

但他早已於一個時辰前就調動了全部的暗衛,好像他隻要有行動,就代表事情有進展似的。禾後寒看著窗外不知何時暗沉下來的天色,此刻他手邊已無任何資源可用,他突然覺得身上穿的衣物有些粘膩,這讓他有些焦躁。

是何時自己陷入了如此被動的局麵,不斷投入大量的人力卻沒有一絲回報,手邊的資源一點一點流出去,然後便如石沉大海一般,了無聲息。

哪裏出了錯?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田西翰已被下獄,田家怎麽可以沒有行動?

怎麽可能沒有行動?

為什麽沒有?

為什麽沒有?!

田家不可能如此消極怠命,如果,如果到現在他們仍然沒有動作的話,那就意味著,意味著……還有他沒想到的對手……

也就是說——還有第三方!禾後寒悚然一驚,突然聯想到今日早晨與田西翰的對話,按說那樣心機深沉的老臣不該那般沉不住氣,他敢與皇權針鋒相對,必然是有些不可告人的東西催促著他。

禾後寒覺得心髒狂跳起來,內裏猶如冰火交加般一片狼藉,第三方……第三方是誰?是皇長子?不,不會是皇長子,遠水不救近火,至少目前不會是皇長子突然發難。這個第三方必然是田家的保命傘,能夠讓田家迅速脫離困境的……什麽人,或者是什麽能有如此大的能耐?

禾後寒正好把身體轉向窗外,不知何時黑夜已來到這世間,將濃稠的墨汁塗滿天際,禾後寒雙眼的焦距不知凝在了何處,卷起了漩渦似的茫惑,這與他突然驚醒時的眼神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好像荒野中驟然劈下了一道雷。漆黑的夜幕讓他想到了一個可能,而這個可能使他打了個寒顫。如果這個暗處的第三方遠離朝局——譬如,譬如,江湖武林之輩。那會發生什麽?他們會做些什麽?

——行刺。

禾後寒突然發覺內裏的褻衣後背濕了一大塊,他幾乎是在想通了這一點的瞬間就躍出了窗戶。宮裏的暗衛早已被他調離大半,如今宮中能夠應付暗殺的隱藏力量不到三成,皇帝此時有沒有意識到危險?禾後寒提起一口氣懸在丹田,以損耗內力的方式急速向宮中掠去,早春的晚風半涼半暖,他的神情如同凝固一般生冷,他的掌中緊緊握著榴髓玉牌,過度的熱量讓內含的“長生”掙紮起來,波光粼粼地反射出瑰紅色的光澤,和著他未換下的濃紫官袍,在沉沉的夜色裏擦出抹一閃即逝的亮芒

崇淵是極為聰明的,以他現今的年齡來看,甚至可以說是多智近妖。所以當他坐在禦書房裏時,就敏感地察覺到什麽地方有些不尋常。

其一,太靜,身邊熟悉的暗衛氣息現在寥寥無幾,這種狀況是不應該發生的。

其二,田西翰一事進展實在出人意料,田尚書如此能扛叫他心下有疑。

其三……就是禾後寒。崇淵想到這裏,不禁把頭扭向了燭火,眼神隨著微微躍動的光芒起伏不定,他的眼睛裏包含了太多太多東西,隱隱的似乎有一絲憤怒,悲哀,甚至驚懼,但更多的卻是冷靜。若是他,若他並不忠於他,那麽他此刻,已然輸了。

崇淵把眼睛閉上,黑密的睫毛蓋住了下眼瞼,他安靜地保持了一會兒這個姿勢,然後突然站了起來,明黃的衣袍倏忽一下轉進了內殿。

此時禾後寒剛剛翻入宮牆,“風息水”已被他用到了極致,周圍的空氣如同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手硬生生擠壓開來一樣,這讓禾後寒有些喘不過氣,但卻使他的速度極快極快,快到如果禾後寒沒有天賦的反應能力,恐怕會在快速的前行中受傷。

崇淵脫下龍袍時,禾後寒正迅速地掠過瀝玉廣場。

換上一件外衣的時間是多久?崇淵不得而知,但當他回頭看見蒼白著臉的禾後寒跨進大殿時,隻是風輕雲淡地調笑了一句:“禾愛卿好快的腳力。”

禾後寒看見崇淵安然無恙地站在那裏時,有一瞬間眼前是漆黑一片的,然後大量的光芒驟然湧進來,讓他眼睛有些酸痛。他脫力般地跪下行禮:“微臣,叩見皇上。”

崇淵突然感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拉扯著他,是因為在他猶疑時突然掙動起來的“千應”,還是他那年輕的丞相倉促出現的身影,亦或是那聲如釋重負般的叩見。當夜風牽在他濃紫的袍角,汗水黏在他烏黑的發鬢,燭火抹在他蒼白的麵頰,這一切一切,明明是焦躁而急迫的樣子,卻讓他看起來,看起來有一種……一種難言的安寧。

禾後寒平穩了呼吸才道:“暗衛已經向宮中靠攏過來。”

崇淵慢慢走近他,蹲下身子道:“但愛卿是最快的。”

禾後寒聽到那一如既往的穩重卻不夠低沉的嗓音,剛想說些什麽,就聽寢宮右後側傳來一種極細微的聲音,禾後寒的腦海裏立刻對應著浮現出畫麵,他知道那是什麽,那是刀刃入體的聲音。

他沒有猶豫,也沒有出聲,他隻是一把攬過了皇帝,急劇逼發到腳下的真氣爆炸一般翻滾,猛烈的反衝力讓他在刺客到達內殿前先行掠到了門外。

崇淵抬頭時,就看見禾後寒整個人都像被點燃了,幾可燎原的氣勢。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