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晚飯吃的很不安寧。

顧煜和黑子在廚房裏麵待了很久, 完全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一如既往,倒是程號和空白格幾個人時不時看一眼陸承的臉色。

陸承很淡定。

甚至還有心情在飯後去外麵聽了一套英語聽力,倒是江歲偶爾看一眼手機, 看起來在和誰聊天。

陸承狀似無意問:“是和趙子烏嗎?”

“不是。”

江歲笑笑:“和以前的老同學。”

陸承:“數學課代表?”

“不是啊, 一個女孩子。”

江歲低頭打字, 突然抬頭:“你怎麽知道數學課代表?”

葡萄弱弱舉手:“我說的。”

江歲眼神逼問,葡萄遞了個放心的神色, 江歲放下心來,又繼續回消息。

其實網絡對麵的聊天對象是老七,但他們兩的聊天記錄實在不方便透露, 隻能隨便搪塞。

哭泣求饒,真的很考驗一個人的台詞功底,拿錢辦事, 他又不好太敷衍。

江歲思來想去, 琢磨了很久, 沒有想明白應該怎麽樣哭著求饒才不算假, 一連錄了幾遍,錄音鍵一按下來,他就已經開始覺得尷尬了。

五百塊的**力真的很大, 江歲琢磨琢磨, 隻有找老七支招。

-老七:哭泣求饒?我知道有一類電影最擅長。

-江歲:武打片?

-老七:不是。你等等啊,文件有點大, 我去找找,篩選一下, 然後給你傳送過來。

還得傳送和篩選?

江歲莫名其妙。

-江歲:那你快點。

五分鍾後, 文件陸陸續續傳送了過來。

老七特地強調:一定要戴耳機。

那個時候已經是晚自習了, 戴耳機還挺明顯的。

江歲想了想,隻能撞了撞旁邊的陸承,小聲問:“能帶我去天台嗎?”

陸承側目:“怎麽了?”

“想看電影了。”

江歲沒多想,熱情而又直接發出邀請:“一起去天台看電影?”

“又是恐怖電影?”

陸承知道他怕這些:“等我五分鍾。”

“這次是武打片。”

江歲聽話的趴在桌邊等他,怕天台網絡不好,還貼心的提前挑了一個老七的重磅推薦下載下來。

老七發送來的文件夾種類頗多,為了方便代入情景,他直接點進「校園」的文件夾,封麵看不出什麽,他隻好截屏發給老七。

-江歲:這個是什麽題材?

對麵「正在輸入中」維持了很久,才慢吞吞發過來一個:“我也不知道,我又不看這種類型。我們兩喜好不一樣啊。”

也是。

江歲記憶裏,老七從來不看什麽武打片。

每回他們幾個人組織活動去看電影,老七和葡萄兩個人永遠都堅決的投票要去愛情片。

-老七:不過我好像有一點印象,據說裏麵兩個主角都挺帥的。

-老七:拍的特別真實。

真實?

江歲要的就是真實。

他自信的點了下載,將手機揣進桌洞,心情輕快的準備記背明天要默寫的單詞。

陸承看他乖巧趴在課桌上寫英語,眼裏閃過一絲笑意。

夜晚的天台像一台巨大的鼓風機。

陸承走在前麵,跨過樓梯拐彎,將吱吱呀呀的門推開,一拉旁邊的線,點起一盞黃色的燈泡。

那悠悠的光圈亮起,陸承背對著他自然的拾起地上被風吹落的書頁,先一步跩出桌椅。

他好會選地方,麵前是開闊的紅色塑膠跑道和升旗台上飄揚的紅旗,頭頂是廣闊無垠的星空,身前舊黃色的課桌並排擺好,要是在這裏學習的話,應該會有一種很強烈的,吸取日月之精華的錯覺。

天台風大,趁陸承低頭不注意撩起他的衣角,蓬起白色的鼓包,露出勁瘦而緊實的側腰。

他才發現陸承後腰有個腰窩,深深凹陷下去,似乎能剛好契合半個手掌的弧度。

江歲拉開椅子坐下來:“老師會不會上來搜查啊?”

最後兩節晚自習管的比較鬆,很多人請假出去上廁所,兩個人就是混在裏麵上來的。

“不會。”

陸承說著,隨意往旁邊一拉,竟然拽出了個遮光窗簾來,就這麽將兩個人嚴嚴實實圍住,就算在操場,也不會發現天台有亮起的光。

“這回是什麽電影?”

江歲信誓旦旦:“青春校園勵誌武打片。”

陸承:“你確定嗎?”

每個詞都很正常,為什麽組合起來卻感覺怪怪的。

江歲點頭:“確定啊,不恐怖不嚇人。”

他早就下好了,點開耳機,給陸承遞過去一個。

江歲摩拳擦掌,甚至還拿出了一個巴掌大的筆記本:“我這次不是純看電影,是用來學習的,所以肯定不會犯困。”

陸承:“你帶筆了嗎?”

江歲低頭,兩隻手空落落,除了本子什麽也沒有。

“呃……”江歲問:“你帶筆了嗎?”

陸承半舉起手:“你自己搜搜。”

他穿著夏季清爽的白色短袖,外麵套了個秋季的外套。

江歲伸手過去,摸到了一包濕紙巾,陸承隨身攜帶濕紙巾,江歲猜他可能是比較注重個人衛生,因為校服口袋很大,他伸手去拿,人也忍不住往前探了探,半貼近陸承的懷中。

濕紙巾之下,他終於摸到了一根細細的塑料管,應該就是中性筆。

江歲撐著陸承的椅子直立起來,察覺到腰後有誰扶了他一下。

江歲坐回去時半側頭往旁邊看過去時,陸承已經若無其事的收回手。

江歲笑了一聲:“不愧是學霸,出門還記得帶筆。”

陸承無奈道:“是看你出來光顧著往口袋裏塞本子和手機,壓根不記得筆的事。”

江歲揶揄:“陸老師原來這麽細心啊。”

江歲提前下載了電影,很快就找到了,大張旗鼓的拿書擺起來,將手機壘在最上麵,然後提醒陸承:“你也要認真看啊。”

陸承抬眸:“要交觀後感嗎?”

“要。”

江歲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三千字。你一定要好好品味細節,具體到聲音,動作,畫麵,以及台詞。”

他頓了頓:“最好是把感歎詞給記下來。”

話落,他直接點開了電影。

兩個人放輕呼吸,集中精力盯著一方小小的屏幕。

電影近兩個小時,節奏走的很快,剛一入場,就是兩個男主人公的會麵,整體的基調非常的暗沉,很容易看得出來這是個努力抵抗最終實現驚人蛻變的主題。

畫麵一轉,兩個人激/烈的打了起來。

陸承感覺不太對勁:“武打片?”

“對啊對啊。”

江歲也是第一次看這麽高級的片子,故作很有經驗的樣子:“你之前沒看過?這種片開頭都這樣。”

陸承抬了抬眉,壓下心裏的怪異,繼續往下看。

兩個人赤膊上陣,一高一低,天台的寂靜無聲突然被外放設備激烈昂揚的聲響打破。

江歲和陸承眼睜睜看著兩個人打著打著,拿出了鞭子和繩子。

江歲看著屏幕,咽了口慌亂不安的口水。

陸承再次確認:“武打片?”

“可能——”

這次江歲的眼神閃爍,眼裏還帶著一絲期翼:“可能這一部開篇不太尋常吧。”

“我朋友說這部片很經典很多人推薦的,是壓箱底的好貨。”

他耍賴的撞了撞陸承的肩膀:“再看看嘛。”

兩個人又重新將視線放回屏幕上,江歲帶著不知名的心虛將手機音量調低,結果沒拿穩,手機滑了出去,剛好掉在陸承的腳下。

黑與白已經形成強烈的視覺衝擊,嘖嘖的聲響,是但凡有點羞恥心的人都會臉紅的程度。

說時遲那時快,外麵鐵門嘎吱又是一響,四五道光束衝兩個人打過來。

那一刻的燈光,是這麽的耀眼奪目。

那一刻,他平時最大音量都鬧不醒他的破手機,外放聲音是這麽的響亮動人。

江歲幾乎是循著本能「啊」的一聲大喊,原地抱頭趴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手機鎖屏,可是聲音還在外放,回**在午夜靜謐的校園,被晚風呼呼裹著,撞擊在周圍的牆壁上,形成小小的回聲。

他隻能又趕緊將手機打開,重新關閉。

他大腦一片空白,沒覺得羞恥也沒覺得尷尬。

可是等他手忙叫腳亂的把電影關了,再抬眼,清清楚楚的看見麵前舉著手電筒,刺眼強烈燈光下笑容凝固的顧煜幾個人。

江歲覺得這輩子可能也就這樣了。

顧煜咳了咳,將手電筒燈關了,背在身後,低頭麵壁。

緊隨其後的空白格和程號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尷尬的拿腳蹭了蹭地。

兩邊安靜了足足十秒鍾。

江歲眼睛一閉,將手機背到身後,一骨碌鑽進陸承的桌子裏,像隻刺蝟把自己盤起來,裝死不說話。

陸承的聲音聽起來很淡定:“你們先出去。”

顧煜趕緊主動說:“哦哦哦,我帶門。”

程號:“我突然尿急,我也走了。”

空白格:“我什麽都沒聽到啊,什麽都沒聽到。”

黑子補充:“我眼瞎,我今天沒來過。”

江歲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開始琢磨現在出去和他們打一架會怎麽樣。

要不還是打一架吧,能失憶的那種。

陸承的聲音從旁邊傳過來,似乎帶著審視:“青春校園勵誌武打片?”

江歲聲音如蚊子訥訥:“差、差不多吧。”

陸承又道:“好好品味細節,具體到聲音,動作,畫麵,以及台詞。”

他頓了頓,補充:“最好把感歎詞都記下來。”

江歲抬不起頭來,掩耳盜鈴的捂住耳朵。

陸承靜靜看他一會兒——也可能是偷偷的笑了一會兒。

總之,江歲將自己埋進狹窄的課桌下,沒聽見外麵有什麽動靜。

他以為把自己找個洞鑽起來可以緩解尷尬,但其實他剛才隻覺得尷尬,現在就完全覺得羞恥和丟人。

他。

一個人設為清純膽小的男高中生,專門把發展對象約出來看少兒不宜小黃片。

還外放。

還強調細節和聲音。

還三千字觀後感。

還好巧不巧,被死對頭的小弟全部看到了。

江歲現在隻想毀滅世界。

如果可以,他還想在死之前銷毀一切能夠證明他就是城北老大的證據。

陸承也半蹲下來,好笑的哄他:“人這一輩子很短的。”

江歲:“嗚!”

陸承摸了摸他的頭:“顧煜他們什麽都沒看到,不會到處說的。”

江歲要哭了:“那要是他們把這件事情告訴那個程哥怎麽辦?”

陸承沉默了一下,以為他是怕被自己知道了,就不肯收他做城南的小弟,耐著性子:“程哥不會知道的。”

“他要是知道了怎麽辦?”江歲越想越難過,十根手指緊緊捂著眼睛,眼淚都要出來了:“你幫我打他!”

陸承問:“為什麽?”

江歲悲憤道:“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陸承哭笑不得:“好。”

江歲勉強露出一隻眼睛,還是很難過:“那你要是打不過他怎麽辦?”

陸承被他逗笑了:“那我去找城北的老大來幫忙。”

江歲哽咽道:“城北老大人很好,肯定會幫你打回去的。”

“嗯。”

隔了幾秒,江歲又補充:“你找他幫忙的話,記得給他錢哦。”

陸承失笑:“好。”

江歲又說:“你要是報我的名字,他會給你打折的。”

陸承:“到時候你帶我去找他,行不行?”

江歲終於願意從桌洞底下鑽出來,還是不肯露麵,點點頭,直接撞進了陸承懷裏,熟稔的找到肩窩的位置擦眼淚。

陸承被他撞的倒坐在地上,手半護著他。

懷裏江歲從輕微的挪動一下擦眼淚,到後麵越想越丟人,不受控製的哭了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下課鈴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輕緲如紗,江歲哭的渾身發燙,終於慢慢收住,不受控製的抽噎著,陸承一直抱著,沒舍得沒有鬆手。

遮光簾被風吹的掀起一角,露出廣袤天空上點點的繁星,還有一角彎彎的月亮。

天是那麽的藍,陸承就這麽仰頭看著。

覺得好像才過了一小會兒,又覺得他和很久很久之後某條時間線某個時間點上的自己重合,也是這麽抱著江歲哄,也是這麽仰著頭看月亮。

江歲現在是他的。

陸承想。

江歲在他懷裏,可能有一點點喜歡他,他也那麽那麽喜歡江歲,兩情相悅,就能情定終生,從高中就認識,以後算起來,得是青梅竹馬。

他之前過的很慘,就是為了等到江歲,江歲是老天爺專門為他定做的禮物,如果不努力接住,就會變成其他人的。

他垂下眼,手裏的力道漸漸收緊,向來冷淡的輪廓卻柔和了。

作者有話說:

今日彩蛋-超超超長!有那麽那麽那麽的長!(努力比劃)(驕傲叉腰)

陸承對於情感,確實比其他人要遲鈍淡漠很多。

姥姥去世的時候,所有人都嚎啕大哭,他一個人站在中間,一點眼淚都流不出來,覺得生老病死是人生最尋常的事。

偶爾視頻上刷到的寵物狗寵物貓,大家都覺得可愛,他一點感覺都沒有。

那些笑話啊,視頻啊,情感糾葛啊,就更不要提了。

有時候陪著江歲看完一部電視劇,江歲抱著他哭的稀裏嘩啦,他也一點感覺都沒有。

就連第一次芒果樹底下見到江歲,他當時也不知道那是喜歡。

是第二麵,第三麵,江歲給他遞了那些零食之後,他將那張紙小心翼翼的收著,那畫框裱起來擺在牆上,每天看每天看,有一天晚上夢到江歲,夢到江歲脖子上半懸著漂亮的金鎖鏈,鎖鏈的一頭在他手上,江歲的手指陷進被子裏,呼吸急促又破碎,第二天起來,他才懵懵懂懂,感覺自己可能是有點喜歡。

但是陸求實給他帶來的陰影太深了,陸承不敢喜歡,於是開始每個周五就放學故意多留一會兒,好躲開他。

可是心裏還是忍不住去收集那些信息。

他逛過貼吧,聽城北的人私底下叫他弟弟,有個帖子專門說他,記錄的時間很早,從初中到高一,例如弟弟今天睡覺被罰站,結果站著站著又睡著了;弟弟今天沒有買到喜歡的飯,悄悄躲在廁所裏哭,被大家撞到特別尷尬;弟弟不小心打了個嗝,特別慌張的捂住自己的嘴巴,心虛又委屈的跟周圍的人說對不起。

那個帖子好長。

陸承那段時間剛好比較無聊,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看兩條,刷到江歲的偷拍就偷偷保存。

這麽過了幾天,他又放學的時候又碰到了被留校一個人走的江歲。

江歲已經是個高中生了,走過路燈的時候,還會一腳一腳低頭踩自己的影子。

他很怕熱,在路邊買了個冰淇淋,買了個自動風扇。

自己吃一口,又往影子麵前送一送,給影子吃一口。

自己扇扇風,又將風扇的影子送到自己影子麵前,給影子扇扇風。

路過小貓旁邊,就摸摸小貓,給小貓喂食,路過花草旁邊,就幫忙扶正倒了的牌子,路過高大的樹旁邊,就跳起來碰一碰樹葉,遇到沒有路燈的地方,就拽著書包帶子蹭蹭蹭特別快的闖過去。

他把一段漫長而孤獨的路,走的熱熱鬧鬧的。

陸承遠遠的墜在身後,比他的影子還沉默,比他的影子還孤獨。

陸承回到家打開燈,姥姥走後,房子冷冷清清,他又不愛說話,經常整個房子裏隻有呼吸聲,秒鍾的擺動聲,還有玩魔方時扭轉的哢哢聲。

他在家裏是孤獨,是學校也是孤獨,休學的那一年,好像將他和所有同齡人都拉開了距離。

後來,陸承經常會做夢。

忍不住去想如果江歲是他的朋友,會怎麽樣,如果他和江歲從小一起長大,會怎麽樣,如果那段路他和江歲一起走,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和江歲一起吃,又應該會怎麽樣。

他想不出來,就每次城北放假那天都像個變/態一樣偷偷摸摸的跟在江歲身後和他一起走。

這個時候他才明白,一見鍾情是真的存在的,暗戀一個並不相識,甚至隻能遠遠相望的人,是真的存在,越暗戀越自卑,越喜歡越謹慎,也是真的存在的。

他最濃烈的情感,好像都獻給了江歲,和那長達一個學期的,默默追隨在他身後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