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霽眼瞳一縮, 下意識去撈朝柏鬆。

白骨似有所料,立刻伸手阻攔,卻被清夢擋下。

江霽順利撈到了朝柏鬆。

這些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從江霽激怒白骨到順利撈出朝柏鬆,也就短短片刻而已。

白骨氣的渾身都冒出濃鬱黑氣, 眼神也猙獰起來:“你竟敢框我!”

它的眼神從江霽身上掃過,忽然像發現了什麽有趣的事情一樣,嘻嘻笑道:“你身上的骨頭很好,我的了!”

清夢忍不住道:“呸, 你臉可真大,真敢說!”

她眼神不善地看著白骨,道:“看來雖然你進化了, 但是進化得還不夠完全,智商還是很低。”

說著, 她掌心亮起銀光,猛然朝著白骨覆蓋過去!

白骨立刻想逃,但周身空氣忽然變得粘稠起來, 讓它動彈困難。

它在這一刻終於意識到自己惹上了不該惹的人,然而現在後悔已經遲了。

清夢的力量雖然還沒有完全恢複, 但收拾一個小邪物還是綽綽有餘的, 之前留著它不過是想探聽消息,現在消息探完了,人也撈到了, 自然就沒有留著它的必要了。

清夢蹲下.身, 先是探了探朝柏鬆的呼吸, 然後從芥子空間裏麵拿出紅藥藍藥, 讓江霽把他嘴打開, 硬是灌了進去。

咽不下去也沒關係,讓江霽用靈力把藥導進去,反正朝柏鬆現在失去了反抗能力。

如此一通操作,朝柏鬆終於好了些。

他眼睛睜開一條縫,眼神沒有聚焦,看起來還不是很清醒。

於是清夢又各給他灌了一瓶藥。

這回朝柏鬆好多了——相比於之前來說,總算有了些活人氣。

他睜著眼睛看著上方,“嗬嗬”喘氣,看到江霽,目光倏然頓住,好一會兒,才不敢置信般道:“你是……江霽?”

江霽冷漠地“嗯”了聲。

朝柏鬆瞬間掙紮著坐起來,看著他,目光中有著懷念:“我一直在找你。”

江霽卻毫不留情地諷刺道:“如果追殺也算是找的話。”

朝柏鬆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道:“那並不是我的意思,我並不知道阿辭早已被……”

他垂下頭,一瞬間老了許多:“此事是我的疏忽,我向你賠罪。”

江霽冷聲道:“你的罪還多著呢,我仙靈宗上上下下八萬人的亡魂都在等著你的賠罪!”

朝柏鬆卻道:“不,你聽見的傳言並不是真的,仙靈宗的滅門……其實與朝天闕和百聖門無關。”

他歎息道:“當初我們趕到的時候,仙靈宗已經自封住了,同現在一樣,外人進不來,裏麵的邪氣也出不去。”

“你的父母……很偉大。”朝柏鬆眼中流露出敬佩之意。

“越出和月妹發現自己被感染的時候,第一時間封住了宗門,所有弟子不得外出,然後地毯式一一排查過去,發現所有弟子都被感染了。而感染源就是後山的那道邪氣裂隙。”

“好消息是,他們被感染的時間尚短,還能保有神智;壞消息是……隻要被感染,就沒有治愈可能,最後隻有變成腐屍一個結局。”

江霽看出他不在說謊,藏在袖口裏的手握成拳,沉聲問:“然後呢?”

朝柏鬆眼中流露出遺憾、惋惜和敬重:“然後他們自戕了。”

江霽身體一震。

朝柏鬆繼續道:“仙靈宗啊……也許是因為宗主的以身作則,也許是因為長老的身做表率,也許是因為仙靈宗的弟子們個個都錚錚有骨氣……在越出和月妹相繼自戕後,剩下的、所有的仙靈宗弟子,全部跟著自戕了。”

他至今回想起那個場麵還是會覺得震撼。

八萬人,八萬多人,幾乎在同一時間,紛紛自戕,濺出的血落到雪靈河裏,染紅了仙靈宗的雪靈河。

八萬枯骨落在地上,鋪成了皚皚骨堆。

血河蜿蜒千裏,染紅了沿路土地。

拚士八萬血,守得家門在。

在那瞬間,“天地為愁,草木淒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

八萬人同時赴死,所有本命靈劍在那刹那全部崩碎,化作無數光點,將那些散逸的黑氣堵回了裂隙裏。

但這還沒有結束。

修為到了一定程度後,即使是肉.身死亡,靈神也依舊可以留存。

於是……

江越出、容月領頭,用靈神堵住了裂隙,所有還能留存靈神的弟子有樣學樣,也紛紛上前,用凡胎堵住了裂隙。他們一個接一個,悍不畏死,仆仆來赴,去赴一場看不見來生的約。

即便死了,忠魂也依舊恪守在家園上,保護著芸芸眾生,抵擋著外敵入侵。

三千亡魂簇擁在一起,承受著邪氣的肆意衝撞,卻分毫不曾移動位置,哪怕靈神被創到千瘡百孔,仍然堅守在原地,不曾被撼動半分。

不愁無勇將,英魂守家門。

至於不能留下靈神的那些普通弟子……他們不知道邪氣能不能侵占白骨,為了杜絕這種可能性,他們選擇的自戕方式更為慘烈。

他們自爆了。

數萬人自爆,身體與靈神爆炸的衝擊波蔓延到整座山頭,炸的宮宇支離破碎,炸的白骨無一殘存。

一絲一毫被侵占的可能性都不給邪氣留。

空中,半透明的靈神們固守在裂隙前;

地上,碎骨逶迤一地,甚至拚不出一具完整屍骨。

仙靈宗上下所有修士,以這種慘烈的方式,守了禁地整整十年,沒有泄露一絲邪氣,沒有威脅到其他任何人。

他們做到了他們能做的最好,保護了他們想保護的。

直到現在,仙靈宗的大陣還在運轉,堅不可摧,牢不可破,再堅守百年也毫不問題,甚至不需要任何支援。

英魂本身就是最牢固的盾。

朝柏鬆說到這便停了,雙眼大睜,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江霽眼眶發紅,緊咬牙關,雙手已經不自覺握成拳,身體發顫,因為情緒波動過大,表情看上去甚至有一絲猙獰。

他恨,卻發現這些年其實恨錯了對象。

滔天恨意在心中翻滾,讓他恨不得現在就回去,把父母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全部解救出來。

清夢握住他的手,小聲而堅定地道:“我陪你一起去。”

江霽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朝柏鬆終於繼續開口了,他自嘲地笑道:“我沒有越出和月妹那樣的魄力,在發現被感染後,第一時間是閉關,想試試能不能逼出邪氣。”

他深吸一口氣,道:“我失敗了。”

他笑得慘淡:“朝天闕的護宗大陣早就破了,若不是有南無寺幫忙,朝天闕的邪氣早就泄露出去了,百聖門的情況應當同我們差不多。樂歡來朝天闕拜訪的時候,我在閉關,是阿辭代為接待的。”

他痛苦地閉上眼:“然後樂歡就也被感染了。”

清夢想到邪物手上的淨空大師的臉,眉心狠狠一跳,心頭陡然浮現出不安感覺。

朝柏鬆已然油盡燈枯,先前一口氣說了那麽多話,還是因為回光返照的緣故,此時他已經出氣多進氣少。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掌門……死後也無顏去見列祖列宗。”

“你們動手吧。”朝柏鬆閉上眼,神情帶著解脫。

江霽冷聲道:“我不動手,我要讓你在最後的時光裏懷著愧疚、難堪、不甘痛苦死去。你這樣的人,不值得我動手。”

他沒再給朝柏鬆一眼,拉著清夢離開了這裏。

在他身後,朝柏鬆嘶啞地吼道:“人都會有私心!有幾個人能沒有私心!”

他的聲音漸小,隨著殿門被關上,所有聲音徹底被隔絕在大殿之內。

兩人來到外麵,縱身一躍,來到了大殿頂端,看著下方無能狂怒的腐屍們,結印,淨化。

……

處理完朝天闕後,江霽靜默地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雙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清夢主動牽起他的手,道:“我陪你去見見伯父伯母吧。”

不知聽見了什麽字眼,江霽終於動了一下,他遲緩地眨了下眼睛,道:“好。”

明明很快就能到,他卻莫名不敢邁出那一步了。

近鄉情怯,不過如此。

清夢知道他現在心情不平靜,靜靜地陪他站著,想了想,給了他一個擁抱,緊緊地抱住了他,哄孩子似的道:“你還有我呢,你還有我呢。”

江霽反抱住她,低聲應了一聲。

清夢竟然聽到了他的哽咽音,但江霽把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看不到他此時的神情。

她隻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撫他:“沒關係,你還有我。”

江霽悶悶地應:“嗯。”

清夢說一句,他就會應一句。

他們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清夢的嗓子啞意明顯,江霽才終於抬起頭。

除了眼眶有些紅腫,其他沒什麽異樣了。

她想給江霽敷一敷眼睛,卻被拒絕了。

“我可以用靈力敷一敷。”江霽說,“而且我的恢複能力很強,很快就沒事了。”

清夢想起他超一般的恢複能力,心想確實如此,便沒強求。

真到了仙靈宗舊址,江霽反而不敢過去了。

他的父母希望他如星河一樣璀璨,希望他能永遠活在光明裏,希望他能永遠閃光。

可是他已經回不到當初了,他再也不是那個初出宗門、天真肆意的江霽了。

清夢一直握著他的手給他鼓勵,和他一起登上了台階。

一步、兩步……往常回來時很短的台階今日卻變得無比漫長。

江霽既希望可以快一點到,又希望台階再長一些,慢一些到。

他難得如此鮮明地感覺到了害怕,他害怕見到至親之人的累累白骨。

因為害怕,他緊緊握住了清夢的手。

其實他攥得她有點疼,但是因為現在情況特殊,所以清夢一句話沒說,隻是默默回握住他的手,給予他無聲的支持和鼓勵。

台階再長終究有限,仙靈宗還是到了。

大陣流光溢彩,一如往昔,不過以前是對外防禦,現在是對內防禦。

清夢打開了半透明門,和江霽並肩走了進去。

進門後,放眼望去,全是碎碎骨渣,橫遍山野。

江霽的眼淚幾乎是瞬間就落了下來。

他一路飛奔著,來到了後山禁地入口,顫抖著身體,跨步進去。

清夢無言地握住他的手,溫暖借著掌心傳達給了他。

江霽抬頭,看向半空。

密密麻麻的殘缺靈神聚集在一起,手拉手,肩靠肩,麻木地承受著邪氣一次又一次的撞擊,他們的靈神在漫長的時間中已經被撞得殘缺不全,但沒關係,隻要一個倒下了,後麵的立刻替補上來。

循環往複,防線永不倒。

其中兩團靈神明顯比其他的要更凝實一些,但因為長久擋在最前方,他們身上的光芒已經十分暗淡,不仔細看甚至都無法看到。

江霽抖著嘴唇,上前一步,輕聲叫道:“父親,母親。”

靈神毫無反應。

所有靈神都沒有反應,隻專注於應對麵前裂隙。

清夢第一次見他流淚如此洶湧,像是要把前二十多年所受的委屈、苦難一股腦傾訴出來,無休無止。

她心疼地給他擦了擦眼淚,輕聲哄道:“我來超度吧。”

他這個模樣,不太適應再做這件事。

江霽沉默著點了點頭,眼睛被淚水洗過,幹淨純粹,漂亮得惹眼。

清夢攀著他的肩頭,踮起腳,在他眼皮上輕柔落下一個吻。

然後她離開,轉身,掌心亮起奪目銀光,朝著黑色裂隙而去。

想要解放這些亡魂,首先需要把源頭堵了。

這個她有經驗,做起來並不是很費事。

在清夢封印、超度的時候,江霽終於漸漸回神,眼神一直跟隨著她的動作,目光漸漸移到了她身上。

他伸出掌心,對著她的背影虛虛抓握了一下,眼神執著。

他隻剩她了,他絕不能再失去她。

無論怎樣,他都要留住她。

……

清夢終於封印好裂隙,超度完亡魂,鬆了口氣,剛轉身想和江霽說一聲,就聽到腦內突然響起一道熟悉的係統音。

【叮!恭喜江霽對您的愛意值達到100!】

【達到條件,任務五十四已解鎖,請及時查看!】

【檢測到靈玉綁定者心情波動較大,任務五十四立即執行!】

清夢隻來得及看到任務五十四到底是什麽,就驟然失去意識。

在昏過去的刹那,她腦海裏停留著最後一眼的印象。

【任務五十四:輔助江霽進行高級煉心。】

江霽看到清夢轉身,唇瓣微微開合,似乎是想和他說什麽話,可是他還沒聽到,就猝然失去了意識。

等再醒來,已經來到了一處熟悉而陌生的地方。

說熟悉,是因為這地方他曾來過,是洞天秘境的楓林;說陌生,是因為這裏的楓林長勢比秘境裏的要衰敗許多,樹上幾乎不剩多少葉子,一副枯敗之景。

腳下是厚實的落葉堆,一腳踩下去,會踩出一個凹坑。

他往前走,硬底長靴踩過楓葉,發出“哢嚓”的聲響。

在楓林盡頭,坐著一個女子,她披著一頭長發,正背對著他端坐。

也許是聽到聲音,她站起來,轉過身,看著他。

江霽腿長,走得快,她站起身的時候,兩人距離不過三米,這麽近的距離,足以讓江霽看清她的模樣。

女子穿著一身楓紅色衣裙,容貌明媚張揚,眉眼、臉型和他熟識的一個人十分相像。隻不過女子的相貌更加具有攻擊性,和紅色的適配度很高,其氣質鋒利,和他熟識的那個人很不一樣。

江霽注意到,她的右眼眼角有一處金色的花瓣印記。

女子看著他,平靜地開口自我介紹,嗓音微啞,聲線獨特。

她說:“你好,初次見麵。我是在秋。”

作者有話說:

*:唐·李華《吊古戰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