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除夕探母

依舊是那兩間供著佛龕的小屋,海棠兒坐在蒲團上一麵敲著木魚,一麵數著珠兒嘴裏細細念叨著佛語。

她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在他身後停住,也未立即回身,隻是念完這一段,方放下木魚等物,緩緩的回頭看了福恒一眼,說不清是高興還是想起了誰,臉色淡淡的說:

“坐吧!”

福恒方小心地在海姨娘對麵的蒲團上坐下,讓他母親細細打量。

海棠兒緩緩地露出笑意說:“三爺又長高了,也壯了……這氣勢更像他了!”

言語中眼神更加黯然。

每年見母親,都讓福恒覺得特別的心酸,曾經愛紅的海棠兒如今總是一身素淨的青蓮色。

如雲的發髻上隻一把木梳,不是沒有,隻是懶怠梳妝,當日的種種的倔強早已化作目中的死灰,不再有光。

自從他進宮後更是如此,盡管福恒知道王夫人對母親與其他姨娘不同,可謂是極好。

父親對母親更是恭敬有加,唯一的三次見母親,連屋子都不曾進來,可謂是敬而遠之,福恒不知道為什麽,難道夫妻就是這樣的嗎?

為什麽父親對其他的姨娘卻不是這樣的?

如果是失寵,宮裏那些被打入冷宮的妃子,皇上不僅不見而且過得比最低等的奴才還慘!

自己的生母卻不像,而且生母見到父親隻是淡淡地行禮,連眼眸都不會抬,似乎今天的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

曾經,年幼時,福恒問海姨娘想要什麽,他幫她去要。

因為永銘說女人最渴望的是丈夫的愛。

但海姨娘卻隻是看他的眼睛掠過一絲水光,許久她說:“我要的,你也要不到?”

他拉著海姨娘問:“是父親的愛嗎?”

愛是什麽?

他不懂,但想那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就像他對永銘的喜歡一樣吧。

海棠兒隻是吃了一驚,但水蒙蒙的眼睛瞬即黯然,幽幽的說:“是……也不是!”

那時的福恒不過八九歲,他不明白母親的話是什麽意思,於是他繼續問海棠兒:

“姨娘,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什麽,恒兒怎麽幫你要呢?九爺說愛是要爭取的,姨娘,你要的是愛嗎?”

海棠兒笑了,苦苦的發酸,她撫摸著福恒的頭說:

“傻孩子,有些東西隻能靠自己,別人誰也幫不了忙,還有些事,即使努力也是無能為力的……”

那時的福恒不懂,可現在的福恒似乎微微的有些明白。

就好像皇八子永炎拚命地做好自己,也不能為她洗衣奴出身的母親拿到更高的身份,隻能是個常在。

皇上對皇八子的母親也很好,但祖製規定永炎的母親的出身隻能從身份最低的答應開始一步步晉升。

皇七子跪在乾清宮外整整一夜,也無法挽回他母親被賜死的命運……太多事無可奈何,

一如他對皇九子的喜歡……他卻總不明白!

福恒跪在蒲團上,回答著母親有一句沒一句千篇一律的問話,諸如:

“皇太後對你好嗎?”

“皇上對你好嗎?他喜歡你嗎?”

“皇上還說什麽了?”

“他……皇上還是以前的樣子嗎?”

福恒一一作答,然後母親就是如常的叮囑:

“在宮裏要聽皇太後的話,聽皇上的話,不要和皇子們鬧別扭……”

福恒一一承應。

本以為,今天又要到此為止。

福恒不曾想,海棠兒問了他的年歲。

然後海姨娘笑著,憑空丟下一個霹靂,歎道:“這一年一見竟不愁長,再翻過一二年去,我的兒也該說媳婦了!”

福恒臉一紅,然後眉頭一皺,前日裏聽皇九子抱著書在夜裏對著皇八子抱怨說:

“八哥翻了年就要娶八嫂了,我還要等多久啊,朗月翻過年就是及歲了……”

永銘盼娶媳婦是出了名的。

據說他五歲因為淘氣,奉命提前進上書房哪會,就盼上了。

倒不是為了朗月,而是宮裏的規矩,但凡皇子娶了妻,雖說沒有在朝中任職仍然要繼續讀書,但是不用像現在這樣“披星戴月”、緊湊又嚴苛。

可憐的皇九子朝盼夜盼,年年盼,先生已經換成了西洋人,他還在上書房苦哈哈地學什麽天文曆法,計數等西洋玩意兒。

但那是皇九子,他皮厚,他福恒可是含蓄的很,別人一問他想娶什麽媳婦兒,就憋紅了一張小臉兒。

即使是海棠兒問也是如此。

媳婦的人選什麽摸樣他倒是心裏有一個人,就是……那個人好像是不能娶得!

能娶,他也不會嫁吧!

想著福恒通紅的小臉漸漸暗淡下來。

“瞧把你臊的!難不成有喜歡的姑娘了?是宮裏的?”

海棠兒眼光犀利,嚇得福恒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宮裏不是妃嬪,就是公主,郡主,再者就是宮女,這些宮女論裏也是皇上的女人,不是找死!

福恒忍不住忘了身份叫道:“娘,胡說什麽啊?孩兒每日寅時起身上書房,未時三刻散學,用過晚膳,就去上駟院騎射,每日回屋都已經是酉時,無一日不讀書,那來的姑娘啊!”

海棠兒將信將疑地瞅了兒子半響,然後問:“那我怎麽隱約聽見二爺說你心裏有了人了?”

福恒這才想起今年木蘭秋彌時遇見福禦的話來,自己隨口那麽一說,那小子讀書不行,這話倒是銘記在心上,忙苦笑道:

“哪是我喜歡什麽姑娘啊,是二哥他自個了,姨娘怕是聽錯了,再說宮裏的的女子都是皇上的,再或者也是指給皇子,那些公主郡主尋常一年見不到三四回,而且兒子可不想尚什麽公主格格,見自己妻子還要自己花錢央求那些奴才,憋屈!”

海棠兒冷笑道:“公主格格咱們不能要,可是三爺你要記得,但凡皇子皇孫有的,我的三爺也配得上,他們將來封貝子王爺,等你長大了,這些一樣你不會少!笑什麽?娘可不是說玩話,不信,你就瞧著,這福府上上下下,獨你有這權利,而且肯定要封王的,至少也是個貝子!”

福恒不語,以為海棠兒久居內室說胡話,心內發酸,麵上依舊帶著笑。

什麽貝子王爺?

自開國以來,除開國冊封的三位異姓王爺外,此後不再有半個異姓的王爺貝子。

他雖過繼給了已故的固倫額附福赦為繼嗣,但他的爵位不過是看似貝子。

就連皇九子他們都不敢誇口說自己將來一定封王,如今除太子外:

獨皇長子永德19歲封貝勒,將來晉郡王皇上說了要憑軍功封。

皇三子、皇四子已經第三次由內務府計議呈折子請封,其餘皇子尚在宮中等封。

皇子尚如此困難,他這個大臣的兒子,能與皇子們一同在上書房讀書,由皇上養在宮中已經是對福家最大恩典,至於封王,封貝子,這心就太大了。

不過,誰不想呢?

海棠兒拉住兒子的手說:“你不信娘也罷,你隻睜著這雙眼睛看著,我今天的話將來是不是真的!”

言罷,照舊取出一個沉甸甸的盒子,拿在手裏不用想福恒也知道是海棠兒積攢的銀子:

“你娘給的,我每日吃齋念佛,這一應用度都是府裏現成的,不過是多捐些香油錢,我知道你不稀罕,本打算攢著給你將來娶媳婦用,不過我想,你爹有,那稀罕這些,他會給你料理風風光光的……這些是姨娘的心。在宮裏上下打點總是用得上的!”

福恒忙推辭,又把剛才王夫人的話說了,又把王夫人給的盒子拿與海棠兒看,說:

“宮裏那些還使不了,何況這些,不如姨娘幫我收著。”

海棠兒出神了一會,然後自顧自地說:

“咱們母子欠福家太多,康安,福家就指望你光宗耀祖了,不要辜負了老爺和太太的心!”福恒點頭,卻不解,老爺是他父親,老子養兒子天經地義,何來虧欠之說?。

海棠兒這時,眼圈兒已經有些紅,握緊福恒的手:

“福家是咱們的恩人,你爹其實是……其實是很疼你的!皇上……皇上的話一定要聽,不要拂逆於他……”

言語閃爍,聲音竟有些哽咽。

福恒一臉疑惑,雖有耳聞什麽宮裏流言說皇上才是他父親,但從不曾相信,今見母親的話,不由得起了疑,但一再追問海棠兒,她也隻是抹淚兒不語。

福恒不忍,按下疑問,隻問母親每日作息,吃些什麽的家常語。

母子二人正說話,忽聽門外陪來的大太監黃公公在門外喊:“時辰到了,福三爺再不走咱就遲了!”

海棠兒滿眼不舍,卻不敢留,背過臉直催福恒馬上走,福恒瞅著母親,心裏更是翻騰,不過再不走耽隔了除夕宴,可是罪,隻能強笑說:

“再過幾年,孩兒就從宮裏回來了。”

福恒言罷咬著唇轉身就走,不敢回頭,怕看見母親眼裏的淚。

怕明年再見母親,母親又變了模樣!

他一出福府立刻翻身上馬帶著一眾人直奔皇城。他想著出人頭地,讓母親揚眉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