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福恒憶事2 家(修改)

暖暖的水讓人舍不得起來,但狗剩還是聽話的坐在炕上穿好衣物,欣喜地摸著身上比肌膚還要細滑的棉襖,美得以為是夢。

穿上厚實的棉襖,圍著暖暖的炭火,桌上是從未見過的魚肉,入喉的味道,像夢。

他那時幾乎從心底期望,福政是他的父親多好!

心裏盤算著,那樣就可以有衣穿,有飯吃,再也不用顛簸流離,再也不用擔心被人弄木棒追攆。

至於富貴,權勢,太小不懂。

狗剩隻想著吃飽穿暖不再流離失所,就已經很滿足,很開心。

那夜他第一次睡在軟軟又暖暖的**。

他忍不住向天祈禱,讓他留下吧!

他會做一個讓福政滿意的孩子,隻要讓他留下。

他一遍遍祈禱,以至於沒有意識到門外的母親與福政、與那個人的談話,沒意識到自己的身世裏藏著驚人的秘密。

而這秘密一藏就是十年!

而他不知道,不知道那一夜,敬國府亂了套,黑夜裏是匆匆而來的人,又匆匆而去的身影。

不知道,他的母親從此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

一夜的哭訴後是絕望的失落,她改變不了自己的身份,更改變不了她落寞的命運……

他不知道,有一個人曾悄悄的來看過他,這個人才是他真正的父親——永遠不能相認的父親。

他也不知道有有一個地方叫宗人府,那裏豎著一道即使他父親多麽想,也無法逾越的檻。

他也不知道他的願望,在這夜實現了,是因為隆慶帝和福政達成了一個協議。

他不知道次日的朝堂上,福政結束了自己的半生戎馬,加封三等勇烈公,站在了朝堂上正式成為兵部侍郎,開始了他這一生出將入相的鼎盛時期。

第二天,福政在眾人的簇擁中歸來。

也就是那天,狗剩有了一個姓:福,一個名:恒,一個字:康安。

有了一個讓後來很多世家子弟豔慕的身份:

福家的三公子,福相之子,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國戚,先皇後的遠房內侄,太子的遠房表弟……

但這些他當時都不懂。

他隻知道他有了一家,可以吃飽飯,穿暖衣,還不必再四處被人追打,而且他有了一個,看上去是那麽了不起的父親——

他甚至是一個大將軍。

福政,一直是個讓他很憧憬父親——文武雙全又出將入相。

也因為福政給了他太多第一次意想不到殊榮。

第一次有人管他叫三爺。

第一次他起床有人為他穿衣擦臉。

第一次他和母親沒有人敢惡言相向,家奴們都低著頭向他們請安。

第一次出門,會有人牽著匹馬,在他身邊前呼後應。

第一次他也能有自己的先生,自己的房,自己的紙,筆以及書……

第一次走上街上可以買許多,他曾經甚至不敢想的東西……

懵懵懂懂地第一次穿上簇新的衣裳,漂亮的緞子散著光,還有各種漂亮的花紋,甚至還有他從沒見過的各種五彩繡麵,栩栩如生,比真的動物還好看。

衣領,袖口,每一條邊,都滾著大毛的邊兒,繡著五彩的花蝶,穿在身上暖的像周身烤了個小火爐,那叫一個熱。

還有一件大紅羽紗緞麵白狐狸裏的鬥篷,後來才知道,那不過是件的大戶人家尋常的衣物,雖也珍貴,但並不稀罕。

但那時,單一件棉襖,他就會開心許久,何況還是很多毛的。

無人時總會偷偷脫下來,摸了又摸,不自覺的笑起來。覺得溫暖又甜蜜——

那感覺真有點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做夢似地,他每天醒來都會很小心,就怕是一場易醒的夢,很久以後才習慣,才明白不是夢……

福府的一年,由驚喜開始,卻是由落寞組成的。

盡管福政對他們母子總是格外的好,也不斷斥責膽敢無禮的家奴,眷屬子侄。

但是越是如此,那種壓抑的竊竊私語更是悄無聲息的一一傳入福恒的小小的耳朵裏,如影隨形,輾轉反側。

府上的兄弟以和福恒說話為恥,仆從更是以服侍他們母子的為辱,吃飽穿暖依舊改變不了他們母子被人歧視的地位。

有時兄弟被批評退步後,會一群人湊在一起說:“我哪敢比他啊,他可是弄過雜耍的,別說這,隻怕上刀山下油鍋都會。”

他的大哥甚至會和兄弟們在他經過的路上說:“聽聞江南的倡優坐在船艙裏拉客……”

甚至他聽見過後院的妾室們私語,“誰知道那是誰的種,看那樣,生得細皮白麵的,倒像唱戲人的孩子……”……

小小的他不知道如何抵禦人言,隻知道比任何人都努力,都刻苦,證明自己是最優秀的……

與福恒的內心交織的憤怒相比,他的母親卻心如死灰一般,一日日坐在祠堂裏誦經念佛,話語一日少似一日。

他有時候甚至害怕麵對,那樣的母親,獨自躲在書房裏,或者在靶前宣泄自己心中的寂寞與孤獨。

很想說話就會湊著字讀書,而實在很寂寞了,就會仰頭看天上飛過的雀兒,或者看到先生的時候就拚命的提問題。

怕和仆人說話,怕看見他們眼中那種“這也不知道”的輕視。

福府的一年,福恒記得的隻有長長的寂寞和母親寂靜無聲的淚水滴滴滑落,蒼白而淒清。

住進福府的第二年,緊接而來的又是一個是年關,鞭炮的劈劈啪啪聲開始從早上一直鬧騰到夜,年夜飯,過初一……

熱熱鬧鬧的大節裏。隻有他和母親的院落冷冷落落,鞭炮放在那裏,新製的袍子一件件放在箱子裏。

他母親海棠兒依舊念著經,寂靜的午夜隻是一直看著他,默默的落淚,不言語。

福政偶爾也會來院裏,但身後每次都會跟著很多人。

全是為他們母子置辦各種物事,放下東西就立刻走了,絕不會多呆哪怕一刻,和他母親說話也是畢恭畢敬,能不說就不說。

甚至會半弓著腰,福恒後來才知道這是麵對身份比自己高的人,說話謹慎時才會有的恭敬。

福恒從不知道尋常的夫妻是什麽,但隱隱約約也覺的,母親如其他人說並不得父親喜歡。

因為父親對其他兄弟的母親卻不是這樣的,甚至對他與其他兄弟的態度也不同。

福政對福恒總是謙和有禮,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責罵福恒,福恒犯了什麽錯,福政隻是淡淡地說那樣不好,半句重話也無,但即使這樣對福恒來說也是很重了,因為福政幾乎很少和他說幾句話。

他曾見過兄弟們犯錯,也曾見過福政在祠堂裏動過家法。

他還偷偷看見過福政會把其他兄弟抱起來,放在膝上,逗玩……

或是拍拍頭肩以示鼓勵,但對他,一次也沒有過,無論是責罰還是寵溺,一次也沒有過。

唯一特別的是,福恒覺得福政看他的眼神總是驕傲,像看見了福家輝煌的前景。

但他渴望的是父親的愛撫,與寵溺的笑容——

他默默的期許,然後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