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過唱戲的沒有戲演得多了,明明知道不是真的故事,還是入了戲。而那些看戲的人,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可看得久了,這故事也慢慢變成了自己的。

餘墨原很瞧不起那隻在天庭上騙吃騙喝遊手好閑的蓮花精。

那個毛手毛腳闖進他的地盤裏還擾了他的清靜,名叫顏淡的笨蛋,絕對是他們上古一族的恥辱。

他身上流著上古遺族九鰭的血。九鰭一族在很久以前曾是最興盛的水族,而在那個時候,九鰭都是半龍半魚的模樣,甚至比龍還飛得高潛得深。然而等傳到了餘墨這裏,已經變得和尋常的魚無差,甚至,天地間的九鰭一族就隻剩下他了。

南極仙翁磨了好半天才把這唯一的九鰭從玉帝這裏討了過來,養在庭院裏的蓮池裏。蓮池裏麵自然還有其他的魚,不過都是千挑萬選,從嬌的肥碩的,從扁平的到飽滿的,應有盡有,且無一例外都是雌的。

餘墨的成年之日已近,若是過了成年之日還未化成人身,那麽便要一輩子都是這紅眼睛魚的模樣。他自是刻苦修行,直到某一日忽然有了痛覺,痛苦地水裏翻騰。

這是修行圓滿的前兆。

正當他痛不欲生的時候,池邊突然傳來南極仙翁的聲音。他“來還看這條九鰭孤零零的,想給他物色幾個伴,多生幾條九鰭,誰知到現在連個蛋也沒生出來。”他到這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又道“莫非這、這九鰭染上了什麽毛病,其實是個斷袖這樣罷,再放一條精壯的雄魚,不定還好逼得他化出人形來”言罷,一條虎須怪鯰魚被扔了下來。

餘墨就掙紮在最要緊關頭,在聽見這番殷切期望後,一口氣頓時泄了。

他沉到水底,把自己埋在水草之間,很是內傷。

可那新來的虎須鯰十分不識相,硬是往他這邊湊。餘墨忍無可忍,一劃水把它甩到池子邊上。

南極仙翁歡喜莫名“看來把這虎須放下去是對了,這樣熱鬧離成事也不遠了。”

餘墨頭一回懂得什麽是憤怒成事成什麽事誰和誰成事

這個天庭,難道沒有個像樣的仙君麽

仙翁家池子裏的九鰭其實是斷袖,這是近來懸心崖上的仙童們最常提起的事。這原隻是猜測,不知怎麽成了傳言,甚至越傳越真,連餘墨自己都差點被繞了進去。

於是,所有傳言直到東華清君和白練靈君前來懸心崖拜訪才破滅。

白練靈君的真身是九尾靈狐,皮毛雪白,紮眼無比。然而他化為人身後的模樣更是紮眼,穿著一襲飄逸白袍,手執描金折扇,出行時候前呼後擁,前麵八個仙童,後麵十六個仙童,一路拋灑花瓣,這排場比西王母的還大。而東華清君是千年絳靈草托生,清淡高雅,相較之下就不紮眼多了。

東華清君支著頤,望定蓮池裏麵,淡淡地“九鰭一族最為擅長列陣布法,而要列出毫無破綻的陣法,最要緊的就是心止如水,也最為淺薄,所以他們才會子息不盛,落到如今的地步。”

南極仙翁長籲短歎“我就知道九鰭淺薄,才放下去這許多雌的去陪他。”

白練靈君啪的打開折扇搖了兩搖“不知九鰭化為人形是什麽模樣,若是模樣好看,君可是要收了去。”

餘墨來還慢悠悠地在水裏遊動,一聽這句話頓時僵硬地停在那裏。

懸心崖的仙童最閑,時常紮在一堆聊些三姑六婆的瑣事。比如,哪家仙君又收了仙童,某某升了仙階,某某被打下了七世輪回道。

這其間有一件瑣事,便是關於白練靈君的。

這白練靈君原是狐族的,養成了他男女不分,全部通吃的性子。隻要生得一副好相貌,是男是女,抑或不男不女,通統沒關係。

餘墨突然的,很不想化為人身。

他心緒低落地過了兩日。而那條虎須,自從上一回被他甩到池子邊上,就異常地怕他,隻敢在兩尺之外窺探。至於池裏那些雌的,餘墨倒不是真的懶得搭理,而是不知道怎麽搭理。其中一尾纖細嬌柔的,就看著很順眼。隻是這陣子,她們都不太會和他話了。

就在這樣內憂外患的情形下,他第一回見到顏淡。

餘墨喜歡清靜,修行的時候都潛在水草叢裏,他初時聽見撲通一聲,似乎有什麽被扔進蓮池裏,沒有在意;過了片刻,又是嘩的一聲,動靜比剛才大了何止一倍,他也沒在意;直到被一把從水裏撈出來的時候,他就是想不在意也不行了。

顏淡捧著餘墨呆了一呆,連忙把他放回水裏,雙手合什,連連道歉“我其實是來找一條白色的水蛇,你有看見它嗎”

餘墨鄙夷地吐出一串泡泡。

顏淡又是一愣,突然在水裏撲騰幾下,被那條虎須一下子按到水裏去了。

餘墨已經懶得鄙夷了。

那條虎須把顏淡撲倒後,更是興奮,在她身上蹭個不停,一麵害羞地用顏淡聽不懂的魚語“仙子仙子,你長得真美”

餘墨很不屑看她短手短腳、身子平板,連個鰭都沒有,哪裏美了不過和虎須正相配,都是十足十的笨蛋。

顏淡在水裏掙紮一陣,總算把虎須給趕開了,抬手把一條銀白色的東西扔給池邊的仙童。她眼珠一轉,突然瞧見了餘墨,然後慢慢地,甚至可以是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脊。

餘墨連忙遊開了。被顏淡碰,他可以是一萬個不願意。幸好顏淡也就試著摸了兩次,見沒有得逞,就地爬上去了。

不知是不是凡人所的孽緣,不久之後,各路仙君在懸心崖論道。

顏淡捧著一個鮮紅的仙桃坐到了蓮池邊上,用刀削了薄薄幾片下來,拋到池子裏。虎須歡快地搖著尾巴去搶。

餘墨靠在池邊休憩,誰知顏淡把手伸了過來,手心托著一片桃子,比剛才扔下去的都要厚,笑眯眯地“來,我喂你”

餘墨鬱結了,可惜顏淡看不懂一條魚的表情。她又將手伸過去了些,繼續笑眯眯的“不要客氣嘛,我請你吃仙桃。”

餘墨看著她伸到水裏的手,手指細長白皙,指甲是淡紅色的,他看不出她的手算是好看還是不好看,隻是覺得沒有鱗片的,都算不上好看。顏淡見他半天都一動不動,也沒生氣,還是耐著性子等著。

餘墨突然想,幹脆把那片仙桃吃掉算了,免得她總是把手伸得這麽長,萬一再掉進蓮池裏,那真是一團糟了。他正想著,隻聽撲通一聲,水麵泛起層層漣漪,顏淡果真掉進了水裏。

餘墨被湧起的水波往後推了推才停住,隻見顏淡長長吸了一口氣,蹲在蓮池底下不動。

他有些奇怪,浮上水麵瞧了瞧,隻見兩位仙君正從這裏走過去,其中一位穿著水墨衣衫,低聲和身邊那個穿著紫色袍子的仙君話“依離樞兄所見,魔境和天庭這一戰定是不能免了”那紫色袍子的仙君淡然道“君雖不讚同,若是起了戰事,自然也不會推拒。不知應淵君意下如何”

這兩人就這麽口中著話,一路走過去了。

餘墨剛潛下水,隻見虎須正不亦樂乎地咬著顏淡的手臂,一見餘墨嚇了一跳,忙不迭地鬆開嘴,警惕地退到兩尺之外。

顏淡眨了眨眼,起身來將餘墨攏在手心,很是驚喜“我原來看你又又軟,還擔心你會被欺負,原來你這麽厲害”

虎須流淚了,嗚嗚咽咽地叫囂“你竟然用這種卑鄙的手段搶走了我的仙子姊姊,嗚嗚嗚”

餘墨頓時很無語。他其實很想和虎須糾正一下,這位仙子姊姊連尾巴、鰭和鱗片都沒有,難看得很,他是怎麽都不會瞧上這麽難看的人。

顏淡離開的時候,信誓旦旦地,她以後一定會常來的。

餘墨不覺心道,她若是常來搗亂,他修行圓滿的日子豈不是遙遙無期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顏淡應該隻是著好玩的,他不用為這個發愁。

然而事實證明餘墨還是想錯了,顏淡後來真的經常來,有時候帶來一隻仙果,有時候帶來一書對著池子念,甚至還有一回,捧來一隻叫沉香爐的東西,弄得庭院裏皆是菡萏的淡香。

餘墨還是不太愛搭理她,就像不怎麽搭理池子裏其他的魚一樣。他時常沉在黑暗的水裏,看著頂上那一片光亮。有時候顏淡坐得靠近一些,長長的衣袂就會落在水中。他就這樣看著,偶然有一回露出頭去,第一眼便瞧見顏淡對他笑。

從那次開始,他露出水麵的次數漸漸多了。

他隻是一條魚,不會笑。那麽看見有人對自己笑,就好像也在不知不覺中學會這種表情和情緒一般。

他甚至想,雖然顏淡沒有尾巴,沒有鱗片,沒有鰭,和他們長得那麽不一樣,可是看習慣了也就不是那麽難看了。

隻是突然有那麽一段時日,顏淡再沒來看他們。

餘墨意外地發覺每一天都變得很漫長,黎明之後要盼來天黑,好像要很久很久。他的修行也將再次接近圓滿,覺得全身都有股灼燒般的痛。

在他熬到最要緊關頭的時候,顏淡來了。他掙紮著露出水麵,想看看她的笑顏。

她身邊還有一個陌生的男子,穿著素淡的外袍,左頰到下巴像是被什麽燒過,已然結痂,就算被毀去了容貌,還是看得出他原有多清俊。顏淡仰起頭,看著他微微一笑。

餘墨隻覺得痛。

他終於明白了,有尾巴,有鱗片,有鰭,那不是好看,而是醜陋。那個男子和顏淡一樣,都是有血有肉之軀,還有光潔的皮膚。而他隻有青黑色的、冷冰冰的鱗片。

他隻是一條魚而已,就算是上古的九鰭一族,也不過是條魚而已。

他慢慢地沉到黑暗的水底,這是他的所有;而顏淡不同,她會跑會跳,不用困在一方蓮池裏。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他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正是弧月當空。他躺在蓮池邊的石階上,鰭和鱗片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手足和皮膚,他的身上,正穿著玄色的外袍。

餘墨卻躺著沒動,他隻想當回一條無知無覺的魚。

餘墨雖是化為人身,卻還是白天化為真身,晚上化為人形出去走走。剛開始的時候,覺得用雙腿走路很艱難,後來才漸漸走得慣了。

他不是沒想到要去見顏淡,何況就是見到她,她也不會認得他,而他也沒什麽可以和她的。他隻能在地涯的天宮外遠遠地看一眼,再看一眼,就此作罷。他從前聽顏淡過,她被師父送到天宮裏管那裏麵的書籍。那時候,他都是愛聽不聽,現在回想起來,卻把每一句都記在心裏。

餘墨不自覺地想,他還是和同族在一起罷。他們才是一樣的。

隻是有那麽一晚,看見顏淡腳步踉蹌著回天宮,背後的衣衫都滲出了血跡,已然風幹。她走了一段路,終於還是支撐不住,摔倒在地上。

餘墨走上前,低頭看著她,過了許久還是低把她抱起來。

顏淡雖是昏迷著,卻沒忘記動手動腳,對著他狠狠地打了幾下。餘墨隻能抱著她不動,就這樣抱了一夜。

他回到蓮池邊上,看見水中自己的倒影,覺得象牙白色的皮膚實在太過女氣,完完全全是少年模樣,看上去比顏淡還兩歲。他再也不在晚上的時候化成人身出去,隻是懨懨地沉在水底。

南極仙翁在蓮池邊長長歎息“我看那條九鰭是不能化人了,可惜這九鰭一族就要這麽覆滅了”

餘墨隻聽有人往蓮池走近幾步,湖色衣衫的下擺浸到了水中,隨後響起一個陌生的威嚴聲音“顏淡這孩子,我來還想她會懂事一點,卻還是這麽唉”

餘墨突然聽到這個名字,忍不住往上遊了遊,透過水麵隱約可以瞧見那個穿著湖色衣衫的仙君繃著臉,繼續開口“我讓她在天宮管書,就是看她頗有慧根,趁著修行的時候多學點仙法,還打算把異眼交到她手上,讓她位列上仙,結果她卻跳了七世輪回道。”

七世輪回道

餘墨記得這個也是仙童提起過的。七世輪回是觸犯了天條最重的刑法,凡是被投入七世輪回道的仙君仙子必將在凡間輪回七世,受盡苦難後方可重回天庭。在這其中的波折太大,很多仙君仙子下去了就再沒回來過。

隻見那個湖色袍子的仙君從袖中摸出一顆漆黑通透的珠子,遞到南極仙翁的手上,抬手捂了捂額,歎道“勞煩南極兄把這顆異眼交給東華清君,這都是玉帝的意思,讓他挑出個有德有才的人來。”

南極仙翁將珠子接了,仔細地放進腰間的衣囊裏,完全沒有留意到轉身之際,衣囊被一道青芒帶落在地,異眼骨碌碌地滾了出來。

餘墨化為人身,慢慢低。

天上一日,凡間一年。

凡間是個有趣的地方,比天庭要有趣得多。

餘墨從闖過南天門的那一日起,就成了妖。他犯得是私逃下界的罪,可是最後追究起來,玉帝也沒發現天庭上少了什麽人,隻得作罷。

之後很長的一段日子,他就在鋣闌山境常住下來。

隻是時常還會出去走走。有一回去看戲文,與其是看戲,倒還不如看人。為什麽一個被凡人想出來的故事,會讓人掉淚;為什麽這個故事和看戲的人根無關,而看戲的那個人會悲戚

其實他也是一樣的,看著顏淡的故事時候,他也入了戲。

他漸漸忘記了她的長相,就算使勁回想也不過是一團朦朦朧朧的影子。畢竟已經過去了太久,他也不可能一輩子就惦記這麽一個人。後來,他又弄丟了異眼,他原是想把它親手交到顏淡手中。

他想,就算他真的能把異眼交到她手中,她也未必會高興。

顏淡就是這麽一個讓人氣不得也笑不得的女子。

又過了很久,花精一族的族長來到鋣闌山境,送來了不少族裏的美貌花精。

餘墨然無味地看著底下跪坐的嬌美女子,忽然看到一張記憶中已經漸漸淡化到無痕的臉龐。她穿著一襲淡綠色的衫子,更襯得肌膚細白,仿佛上好的陶瓷,甚至還微微抬著頭,笑嘻嘻地看著麵前跪著的自家族長那個鋥亮的禿頂。

餘墨捏著茶杯,手指微微顫抖。

繞了一大圈,覺得一切已經茫然無光再無出路的時候,眼前突然亮起來了。

顏淡抬起頭來,笑顏清澈,就像曾經對著還是一條紅眼睛魚的他笑的時候一樣“嗯,我的容貌雖然不是最好的,但是我修為很深啊咳,不是,很多人都我溫柔體貼又善解人意。”

朝夕,可以把所有的惦念消磨殆盡,也可以把所有的念想聚積在一起。

餘墨發覺,他很喜歡看顏淡笑的模樣,隻要她高興,那麽自己就算有滿腔陰鬱也會一掃而空。他還是和從前一樣,顏淡和他多幾句話,他也是不冷不熱地應對。他不知道怎麽怎麽做才是對的。

鋣闌山境的妖都很聒噪,顏淡也很愛鬧騰。

餘墨喜歡清靜,受不了她對自己頑皮,更受不了她光是對別人頑皮,隻能硬生生地受著。日日住在一片山頭,好似朝朝暮暮那樣長久。

可那畢竟算不上朝朝暮暮。隻是暫且停留在同一個地方。

餘墨想,他可以等,他那死心眼的性子完全繼承了九鰭的血脈。現在的顏淡,在他見不到的地方受了很多苦,就像一隻堅固的蛋,死命地把自己裹得緊緊的,他有的是好耐心,慢慢地捂著,不好哪一日能夠把蛋殼裏麵的給捂熱了。他也想過,會不會終有一日還是沒有耐心再捂下去如果有那一日,他就會幹脆地放手。

他不知道顏淡心裏可有疑惑過,天師唐周其實就是當年的應淵帝君。從柳維揚對唐周無端客氣起來開始,他便已經猜到,可最該發覺的顏淡卻遲遲沒有。

前代筆記雲初識之日,適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而後吾與汝並肩攜手,笑語唧唧,何事不語及今思之,宛然留空。

及今思之,不過是徒留空缺。

他同顏淡之間,橫亙著八百年渡不過忘川水的執念。朝朝暮暮催疲老,這已經無法算計的朝夕。

不羨慕那怎麽可能,那一刻羨慕到妒忌。

二十年,他們一直在一起。

同是大江南北遊玩折花相惜,同是二十年來歡顏愁腸共度,卻有多少幽怨離人,至少他們一直在一起。

作者有話要今天七夕那章不更了,稍微把這篇廢掉的刪減了一下發上來,原是想接在倒敘之後的,後來入v了覺得裏麵的內容重複太多沒什麽意思。一直覺得這篇寫得不好,想自己留著就算了。給力"",看更多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