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娘和廚役們都愣住了,瞧著太子妃近在眼前,忘了的禮數一時間全部補上。

平日裏太子妃清冷,可是待下人總是溫和,以至於他們看見她,新鮮勁蓋過了其他。

行過禮,廚娘麻溜開嘴:“太子妃,這可萬萬使不得啊,您是金貴身子,若想要在太子殿下眼前聊表心意,我們做好了,您拿去便是。哪能讓您親自沾上這些俗物呢?再不濟,您想要什麽樣式的糕點,什麽口味?在旁盯著我們做就是,若太子妃碰水涼著,碰火熏著,我們真擔不起這個責。”

“本宮既然是心血**,就不勞駕你們替代,”沈融冬道,“往常也做過一些糕點,並非什麽都不會。”

廚娘訕訕:“那太子妃,您需要食單嗎?還是說由老奴在旁點撥一二?”

“本宮看著來,”沈融冬走進去,廚房比外邊要熱,“你們忙就行。”

她往常的確練手過一些糕點,不過是在沈府,阿娘教她如何撫慰下朝歸來神色盡疲的沈將軍。

沈融冬將泡漲的精米放在石磨中碾碎,接著反複過篩,小部分米粉兌水煮完同剩下米粉勻成米糊,繼而加酒曲水,靜置過一段時間放進蒸鍋裏熏蒸。

灶台上白氣繚繞,香味鑽出蒸鍋,忙著的廚役們聞見味道,紛紛將腦袋探過來,有好奇的問道:“太子妃,您做的這是白糕?”

沈融冬笑著,將準備好的桂花蜜灑在切成小方的白糕上,晶瑩潤澤的琥珀色花蜜四下流動,再施以小瓣的海棠花作點綴。

這道糕點極其簡單,阿娘說過,口腹之欲乃是人生頭等大事,她當時跟在她身旁成年累月積攢下不少方子,可是在歲月磨礪中逐漸忘記大半,唯獨這道不甚精致但經點綴後堪能擺上台麵的白糕,幾乎是鐫心銘骨,當下拿來應付晏君懷再好不過。

沈融冬將做好的白糕分成三份,兩份裝盒,一份留給了廚房裏麵的人。

她想過了,雖然青荷的話乍聽上去不讓她歡喜,可她單為在宮中護住她的人,也該討好晏君懷,不讓他再有機可趁。

同時這樣,也算給了青荷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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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提著食盒回寢宮,半道途中,正巧撞見了四處尋她的綠竹。

“太子妃,”小姑娘的眼睛紅著,“您這是去了哪兒?教奴婢一頓好找…”

歉意頓時湧上心頭,沈融冬從食盒裏拈出一塊糕點,塞進她嘴裏:“嚐嚐。”

綠竹遲疑地嚼著,巴巴問:“這是,太子妃您自己動的手?”

沈融冬方頷首,綠竹眼睛更紅:“原來太子妃,竟是嫌棄奴婢做的糕點不夠好吃。”

沈融冬忙安慰她:“沾了太子殿下的光,你還不知足嗎?”

綠竹眨眨眼睛,似乎是逐漸明白到了她的深意。

“太子妃,”她恍然大悟,“您是想通了?青荷姐姐說過的話,原來您都放在心裏。”

“噓。”沈融冬拉著她,往寢殿裏走去。

劉裁守在殿門口,遠遠便瞧見了她們,隻是不顯忙慌,臨到眼前,才牽動了下鼻子:“太子妃您做的糕點,奴才隻在您進宮裏的頭一年吃到過,現下聞到,真是懷念。”

綠竹驚訝:“公公也知道是太子妃自己動的手?”

“咱們太子妃啊,就是嘴硬心軟,”劉裁笑著道,“咱家跟在她身邊三年,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嗎?若有人設身處地地為她好,那麽太子妃能掏心掏肺。”

綠竹望了眼在她看來,一貫都是清冷沉著的太子妃,對後半句將信將疑。

他們移步殿內吃著糕點的同時,不忘挖空了心思稱讚,劉裁是進宮多年的老人,馬屁更是拍得一等一的響:“太子妃您隨便動動手指頭做的糕點兒,若在這世上論第二的話,那麽無人敢稱第一,太子妃,您得閑了可以再做一些,到時候拿去給麗妃娘娘嚐嚐,也給陛下嚐嚐。”

沈融冬沒想過那麽遠:“殿下與本宮是夫妻,他嚐嚐無妨。可陛下同麗妃娘娘他們吃慣了精致小食,哪能看得入眼這個,日後等做了更考究的,再呈給他們。”

綠竹嘴裏咬著糕點,忽然含糊不清道:“糟了!”

劉裁看向她:“大驚小怪做什麽?”

綠竹咽下嘴裏的小半塊白糕,唇邊花蜜沒來得及抹,就急急道:“崔侍衛是今早同咱們一塊兒出去的,現下咱們在這兒吃太子妃做的糕點,獨留下他一人,是不是不太好?”

劉裁嗤笑:“崔侍衛跟在太子殿下身旁,要什麽好吃的,好喝的沒有?再說這麽久沒歸來,該是被趙府留著用膳了,你擔心他做什麽?”

“趙府自然不會留崔某用膳。”

崔進的聲音清清楚楚,跟在劉裁話音的後方。

他不動聲色出現在殿門外,整個人如同一圈黑色剪影,行完禮道:“太子妃,屬下已經完成了使命,特地來向您回稟。”

劉裁被當場抓包,訕笑著,多少有些坐立難安,隻能招呼道:“崔侍衛,快來,太子妃的手藝想必你也在懷念吧?”

綠竹跟著勸起來:“是啊,崔侍衛,太子妃特意給殿下做的糕點,這下我們算是一道跟著沾光。”

崔進毫無反應,杵在殿門口,活生生是一截木頭樁子。

沈融冬本來任由他們談話,唇莫名動起來,插上了句:“崔侍衛,你擋著我們的光了。”

崔進疑惑地轉頭看向天色,掌燈時分,暮色蒼茫,哪兒來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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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進足在門口遲疑片刻,才領悟到太子妃的意思。

他走進殿中,拈起盛在盤裏的糕點,一枚三兩下嚼完,全程不露神色,吃完語聲平靜:“太子妃自從想到給殿下做糕點,人也精神了不少,竟還會和屬下開起玩笑。”

沈融冬提起食盒,看他也沒再繼續吃的意思,朝暮色裏走過去。

“太子妃命屬下不得透露給任何人,可這任何人,其中包不包括太子殿下呢?”

“若是本宮說包括,想必崔侍衛也會如實向殿下告之?”

崔進被戳穿想法,步履漸緩,隻聽太子妃餘音嫋嫋,幾乎是繞上梁柱。

“不過還是感謝崔侍衛,至少你在告之殿下前,先來同本宮道明,教本宮不至無法應對,”沈融冬輕道,“可本宮還是想勞煩你,在殿下麵前先勿聲張此事,本宮自己會向他透露。”

既然決心同晏君懷和解,那麽他們之間橫亙的堅冰,該由她去瓦解。

簷廊下,崔進觀著太子妃側臉,眉目一挑:“太子妃不過半日,當真是有所變化。”

晏君懷的書房名為景行閣,取自詩經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若他平日在書房裏處理政務,那麽東宮上下,都沒什麽人膽敢去打攪他。

沈融冬與崔進一路行至景行閣,守門小黃門通傳過後,出來神色猶猶豫豫:“殿下忙了一天的政務,眼下正累得趴在案上睡著了,奴才方才給他披了件外袍,也不見殿下有醒轉模樣,不若太子妃這糕點,便由奴才代為轉交,待到殿下醒來再食用。”

沈融冬將食盒遞過去:“那麽有勞公公,除了糕點外,記得讓殿下用晚膳。”

“那是當然,”小黃門接過,“殿下若是醒來吃到太子妃親手做的糕點,隻怕高興到不知道能成什麽樣。”

崔進護送沈融冬回寢宮,沒料到太子妃暗自思忖,隨後出其不意地問他:“崔侍衛可知道殿下最近在忙什麽?”

“依屬下看,應當是黃河水患,”崔進想了想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但最令陛下憂心的,還是黃河水的治理以及四處流散的災民,朝臣百官想盡了法子,無一奏能被陛下啟用,因此殿下連夜來也未曾睡過好覺,若能先行解決問題,不止兩岸的百姓能得到安寧,殿下也能睡上好覺,亦能被陛下更器重。”

“原是如此,”沈融冬若有所思,“黃河水的治理,並非一日兩日之功,殿下寢食不安,隻怕遲早會拖垮身子,不若本宮去文淵閣翻翻典籍,若有些用的,由崔侍衛一並抱過來,應當多少能替殿下減輕些負擔。”

崔進笑道:“太子妃真是蕙質蘭心,殿下有您實屬福氣。”

他們快要越過景行閣時,沈融冬行在內側,無意間朝雕花窗欄那邊望了一眼。

隻一眼,刹那間手腳冰涼,血液似乎從腳底湧上了天靈。

她看過去的那道縫隙裏,晏君懷的書案上是攤開的奏疏,他神清骨秀,如朗月微風,身著的月白色長衫鬆鬆垮垮。孟歡柳腰被他的大掌桎梏,堪堪坐在他腿上,麵上掛著一層薄汗,含羞帶怯,薄紗寸縷顯盡了風情。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方才究竟是什麽狀況。

這一眼間,沈融冬好似被拉扯回到了一年前。

雷聲轟鳴,暴雨如注,她從噩夢裏醒來,尋晏君懷不見,赤著足踏遍宮中所有角落,在一處偏殿裏看見了他與別的女人。

他們的身影重疊在紅帳後,殿中熏香甜膩誘人。女人的聲音,也好聽得緊。

床帳垂下的四角都懸掛著鈴鐺,床腳每次不堪負重吱呀一聲,鈴鐺便跟著搖晃,她站在外麵,從縫隙中,聽了半宿。

“殿下,姐姐給你送糕點來了,”孟歡拈起書案上的白糕喂至他唇邊,“說是親手做的。”

晏君懷沒動聲色。

孟歡猶疑,試探著咬了一小口:“是不喜歡嗎?咦——”

她連將吃進嘴裏的白糕吐出:“這般甜,糕點本身也沒什麽味道,不好吃。”

晏君懷看了她眼,將她從身上推開:“說是親手做的,實際怕是隨便交代了廚娘,宮裏的廚娘本來就手藝不精,你若是喜歡糕餅點心,屆時讓母妃賞你些貢品。”

“不用了,”孟歡膚若凝脂,巧笑倩兮,“還是由妾身下次做給殿下吃。”

“太子妃,”崔進作勢要跟過來看,“您看見了什麽?”

“沒事。”沈融冬匆匆扯著他的衣角,朝前走,一眼都未回過頭。

作者有話說:

男二下章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