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融冬手心裏重新捧回的手爐滾燙,可也不比那句鑽進她耳朵裏的聲音,更使得自身心緒不寧。

“姐姐得顧著自己,知曉嗎?”

左右,她是真的魔怔了。

慶幸瞌睡蟲一直圍繞著她的腦袋打轉,沈融冬昏昏沉沉,借著車輪滾動聲作伴,迷迷糊糊真睡了過去。

困意如退潮般散去時,馬車外喧鬧嘈雜的動靜充盈於耳畔,沈融冬掀開眼皮,朦朦朧朧間將身後車簾稍揭,望出去,偌大的城門恢弘,汴京二字懸於城門口上方,鐵畫銀鉤,矯若驚龍。

這一刻,她才被紅塵俗世拽拉著,從山間的世外桃源裏脫離出來。

沈融冬望了眼對麵的三人,兩個小孩兒的手還攥在僧人手裏,她嘴角微翹,旋即壓下,當作是沒看見一般。

手爐被她放置往一側,嗬了口氣道:“你們先在車裏,待我下去看看。”

若現下世道當真如青荷所說那般嚴峻,那麽由她一人獨自出麵,比起多人來反倒更為省事。

城門口,官兵們嚴防緊守,長刀橫擋在身前,阻止災民們進城。

沈融冬避開他們的爭吵,掏出事先準備好的令牌,為首的官兵瞧見,立馬知了來者何人,在沈融冬的示意下免禮,放他們的馬車通過城門。

沈融冬回到馬車上,官兵們同災民的爭吵依舊沒止。

“這也不是我們能左右的事,你們到這兒吵鬧也沒用呀,有那本事,就鬧到嘉峪關去,讓端王來給你們來撐臉麵!”

“就是,你們都上趕著到京城裏來,還不若去那嘉峪關,沈小將軍連同端王殿下,兩人都如同活菩薩那般,指不定會收留你們呢。”

“天子腳下豈容你們胡來,就算是鬧到陛下跟前,也不會放你們這些潦倒落魄的刁民們進去!”

……

沈融冬心裏再清楚不過,黃河水患並非是一日兩日的災難,可她現下,也管不了這許多。心緒不寧,隻能克製自身不去想,當從未看見過,聽見過。

覆眼瞧見對麵小女孩兒的眼睛濕潤,她招手喚她過來,將手爐重新塞進她手裏,又將溫熱的手心捂在她耳朵上:“暖和嗎?”

僧人的眼眸是如潑墨般的紺色,不溫不火看來,沈融冬吞吐解釋道:“怕她冷,沒別的意思。”

-

馬車安然無虞通過了城門,沈融冬攤開綠竹早先便寫好的紙條,她自身在寺廟裏有其他的重事,便沒親自來,借著從前在坊市間生活的經驗,將需要的輔料種類數量及鋪子位置和大致價錢都寫好在了紙上,他們隻需要找著鋪子,一一照應著購置便好。

親衛在外沒驅趕馬車,而是牽拽著馬匹使其緩慢行走於鬧市間,沈融冬在車內將帷帽戴好,見著對麵僧人沒有下車打算,而是道:“貧僧不適應這繁華街市。”

那為何又一道來?

沈融冬在嘴邊嘀咕句怪哉,隻同兩名親衛進了販香珠的鋪子,在貨架上挑選著將要購置的輔料。

身後鬧市熙攘,沈融冬挑得仔細,隻看著與綠竹記載的價位並無出入,便商定好了數目,由他們打完包送往馬車上。

其實隻要略略多添幾兩銀子,便可以直接送往寺廟山門,但眼下城內形勢嚴峻,沈融冬也不便強人所難。

采購完香珠,馬車內躋身四人,也還有一大半空當。沈融冬坐在車內觀著車外,眼看路過汴京城裏數一數二的食樓,匆忙喊停,讓其中一位親衛進去打包幾樣招牌菜色出來。

“太子妃,這馬車上都自備了幹糧,再說回寺裏的路程得有小半日,我們尚未走到第二間的鋪子呢,哪裏還敢耽擱,”實則他看離得馬車裏遠了些,壓低聲音為難道,“主要是這聚仙樓,雖是汴京城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食肆,可那招牌多半都是葷食,饒是精致素食,也做得不如葷食一半好吃,我們有大師在,還明著吃葷食,是不是不太好啊,恐怕是會引來佛祖怪罪……”

“你們平日裏也沒少吃,”沈融冬笑道,“莫以為本宮不知。”

在隻有粗茶淡飯的寺廟裏,平時習慣了大魚大肉的壯漢們怎麽能忍得住?

他們時常會與山下的獵戶做交易,或是自己饞蟲上身,幹脆去山林裏打些小鳥小獸,就地吃了。

綠竹將這些事當成閑暇時的笑談說給她來聽時,沈融冬沒去管,一方麵,也覺得的確是苦了他們。

但眼下揭穿,一點情麵也未留。

親衛窘迫著臉色,走進去樓裏打包。

沈融冬停駐原地,無意朝聚仙樓二樓望了眼。

二樓臨著街市的有間雅間,錦衣華服的世家子們在窗欄前飲酒作樂,美酒佳肴溢出香氣,更有源源不斷的歡聲笑語。

沈融冬看了有一會兒,方覺脖子後刺癢癢,似是被窺視的感覺。她側回臉去,馬車的車簾揭起一小片,有雙藏滿好奇的眼睛從中透出來。

“姐姐,你在望些什麽?”

“沒什麽,”她急急忙忙道,“方才就是在想,這上菜的動作,怎的這樣慢?”

男孩兒探過腦袋來,悄聲道:“可是他方進去不久。”

沈融冬提提嘴角,頷首稱是,沒再反駁。

也不是聚仙樓的動作慢,而是她憶起許多不該回憶的事。

她和晏君懷初識時,總會來樓裏,隻因她垂涎這裏的各種菜色。

後來進了東宮,宮裏的菜色怎樣都比宮外要精致,從此便再也沒來過。

-

和聚仙樓裏的親衛約好了在城門口碰頭,沈融冬便同其餘人趕往剩下的鋪子,購置輔料的時間裏耗費了好些心神,可親自活動手腳散出身上熱氣後,方覺得走在外麵竟比呆在馬車裏更好,即便沒有手爐,亦會覺得溫暖。

直到沈融冬同另一名親衛將輔料購置齊全,僧人依舊是安然坐於馬車內,一動都未曾動過。

沈融冬見著最後的彩漆裝進了車廂裏,便同親衛道:“由你們先趕著馬車,去城門口匯合,本宮帶著他們再去隨便逛逛。”

“可太子妃,”親衛壓低了聲,小心翼翼道,“您出行這一趟,安危是由我們兩全權來負責,本來少了一人就已經是冒著極大風險,若是再丟下您一人,還帶著兩個小毛孩子,保不齊您掉了一絲頭發,褚隊長都得拿我們開刀。”

“那不若由他趕著馬車,你陪同在我們身旁?”沈融冬朝馬車內看了眼,提議道。

“太子妃,您可不知道,”親衛跟著朝馬車裏瞄,“這大師真是個怪人,方才您進鋪子裏時,我同他吱過幾聲,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肯下來,若是教他在外頭趕車,他決計也不樂意,依屬下看,這回便算了吧,這兩孩子還小,日後大把的機會來城裏,你們說是不是?”他最後幾句話嗓子扯開了些,刻意要教馬車裏的人恰巧聽見。

沈融冬不信,正打算進去同僧人再商議,不料他先行出來,臉上卻遮人耳目。

如此的行徑沈融冬再熟悉不過,每每當沈溫歸京,都是作這樣打扮,隻露出俊俏的眼角眉梢,像是生怕走漏半點風聲,教汴京城裏的姑娘知道。

沈融冬稀奇,又有些掩不住笑:“大師是怕美色被他人覬覦?”

方出口,便覺得不適當,低了頭:“罪過,罪過。”

僧人一手抱著小女孩兒,另一手牽著小男孩的手,溫道:“方才臉上見了鬧市的風,現下起了疹子,怕一路走過去會嚇著行人。”

沈融冬將信將疑:“那這樣罷,你先過去匯合。”她看向親衛,“這名大師也並非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孱弱之輩,無需擔心,褚隊長若要拿你們問罪,也得真出點事才行。”

親衛後知後覺,意識到方才的話頭不吉利以及他過分的逾矩,後怕著領命,趕馬車去了。

方才沈融冬在馬車外,便瞧見兩個孩子的目光停留在外舍不得離開一刻,隻是當時未將正事辦完,現下見他們踩踏在京城的地麵,高興得眼角眉梢全上揚,也跟隨著他們一道高興。

小孩子的目光總是在同一個地方停留不住,各色的攤位幾乎都被他們光顧了個遍,沈融冬但凡見著他們盯上某件新鮮小玩意,算計著那串銅錢的數量,私下裏再略略添補上一些,搶著在他們的身後付錢。

“你看那位姑娘,竟像個隨從一般,跟在位和尚的身後付錢,奇了怪了。”

“還有那兩孩子,一個光鮮亮麗,一個看著落魄。”

“不對,另外一孩子無非是身上多了件大氅,麵目看著也不像是有錢人家,別不是這和尚,偷著做了什麽汙穢行當……”

“噓噓,他們看過來了,別再說了。”

“不過說起那位姑娘,倒是氣度身段都萬裏挑一,光是瞧見背影,就知道俊。”

……

沈融冬聽見百姓口中的這些閑言碎語,臉一陣一陣燒得厲害,像是藏在了蒸籠裏熏蒸,但稍微熱過一陣,便也隨著他們說。

逛盡興後,到城門口匯合已近日落西山,沈融冬坐上馬車,目光觸及手爐,試探了下,內裏的炭火早已溫涼。

馬車裏貨物四處堆疊,雖不至於無處容身,可若讓對麵三人依舊坐一道,也不稱心。沈融冬將小女孩兒抱來自身這邊,期間一直察覺,對麵有道目光琢磨不透。

直到馬車行至山腳,兩名親衛帶著小男孩兒去小解,隻餘下睡著的小女孩兒和他們,沈融冬抬眼問:“大師從方才,便一直盯著這邊看,究竟在看些什麽?”

僧人道:“在想施主裝睡的本事,當真是爛熟於心。”

車廂裏冰冷,但沈融冬仿佛回歸到了行於街市間時的那番臉熱,又問他:“我何時在裝睡?”

“若施主下山時未曾裝睡,為何方才一度盯著手爐?”

“大師果真是在不該好奇的地方偏偏好奇,”沈融冬提了下唇角,“隻是看著它炭火溫下,不能再用於暖手,甚是可惜。”

“快回崇恩寺了,有無炭火,”僧人他意深重,“應也無大礙。”

沈融冬笑道:“說得也是,那便不看。”

不論僧人他意如何,她死活不承認,他便也沒辦法。

待到男孩兒和其餘兩名親衛歸來,馬車上路,小男孩兒的聲音混在嘈雜的車輪聲裏:“大師,阿施的腳之前雖說是好了,可是方才在街市上,我瞧著她下地走路時還不大利索,你能幫她看看嗎?”

但凡是提及到妹妹,他便如同大人一般。

僧人當下不再遲疑,在小男孩兒的幫助下揭開小女孩兒的棉褲,捏著她的腳踝進行推動。

“大師原來還會醫術?”沈融冬的眼光被這幕景象吸引。

“那是,”小男孩兒如同自身醫術了得,沾沾自喜道,“阿施的腳受傷,一直都是大師幫忙敷的草藥,才會好得這麽快,他可厲害了,什麽都會,什麽都能想到。”

僧人未分心神,眉目也未曾抬:“寺廟裏沒有專門的醫者,若是尋常有人受傷,遲早要尋人醫治,所幸照著醫書,粗淺學了一些。”

沈融冬恍然想到,這樣的人,即便是問她為何盯著手爐一直看,應當也是擔心需不需要添上幾塊炭火,便是問她為何爛熟於心裝睡,應該也是憂愁香客昨夜裏未睡好,想要替她開上幾味凝神的方子罷?

“大師方才在馬車上,同我們說過,”小男孩兒一臉認真,又神秘兮兮道,“姐姐你的身子骨弱,得多在外走動,身心才能暢快。他還說,若是有事在心裏頭悶著,隻會悶出大病。”

所以故意同她作對,是知道她在心裏沒想通?

沈融冬從方上車起,便在心中盤算著問出他緣由,為何要在她之後才說出妙計。而在聽聞他會來後,仍應允綠竹,也是想在路上盤根問底,可終究是那盞手爐的溫暖,令她喉嚨堵住,悶成了隻葫蘆。

沈融冬無言,隻點點下頜。

“大師從前在俗世裏,對待自己的妻兒,是不是也是這般好?”小男孩兒童言無忌,“所以現在才這麽照顧姐姐。”

“你別胡說,大師怎麽可能會有妻兒…”

沈融冬猛地堵住自己的嘴,忽然想到,若是在成家後才脫離的凡塵,那麽有妻兒,似乎也不奇怪。

對麵人沒抬眉目,亦沒絲毫反駁。

五髒六腑的雜亂思緒如同靜靜煮沸的水,那麽也就不難解釋,他會對女子如此照顧,從披上袈裟,到薑湯,再到手爐…一切都是有因可循。

沈融冬須臾間竟來了這樣的想法,這樣的僧人,比起汴京城裏的那些世家公子哥們,還要出眾幾分。

若是褪下這身袈裟,沈融冬隻當他是哪位翩翩濁世佳公子,合該恣意縱馬,執扇風流。

她也從未遇見過,能將袈裟穿得如此驚豔絕倫之人。

隨即又不免想到,這樣的人原本有妻兒也不為過,不知道因了怎樣的劫數,才會厭棄這繁華紅塵。

沈融冬在心裏默默思慮,眼光無意間觸及手爐,手指碰上,傳遞過來的溫熱竟又少了。

“怪人。”

她之後揭起車簾,喘了口氣,卻沒在說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