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需僧人提及,沈融冬遲早也會離開崇恩寺。

可由他唇邊溢出規勸的話,氣性不免從丹田上升,直至喉嚨間輕滾:“大師是如何,能知道我的七情六欲未拋?”

“況且大師明明先前早已說過,”沈融冬抿唇,抬眼直勾勾,像是要從他眼中窺出答案,“我們這些施主即便六根未淨,還惦念著凡塵俗世,在你們眼裏,也並無大礙。”

眼中映入他手裏的細白瓷瓶,沈融冬覺得方才似乎是給錯人。

“那日在食樓下,見施主一直望著二樓,”僧人神色冷淡,“想必是有什麽念想,未曾放下。”

“可這又與大師有何幹?”沈融冬揚唇,完全忘記了同阿施的約定,“未免管得太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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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那句氣血上湧的話,沈融冬回到廂房,見綠竹在搖曳的燭光中收拾行裝,她腳步微頓。

“小姐,”綠竹聽見外間走進裏間的腳步聲,抬眼笑吟吟,“方才褚隊長同奴婢說了,過幾日便是我們同崇恩寺告別的日子,回東宮前,奴婢心裏總歸有些放心不下,看著那些災民們表麵上雖是有模有樣,可奴婢一轉身,指不定他們又會遇上什麽岔子,因此先提前收拾好行李,也省得突然遭什麽變故。”

沈融冬走至綠竹麵前,從她身上聞見了隱約的漆味。

“你辛苦了,”沈融冬在塌邊同坐,橫看她,“不過綠竹,你當真覺得殿下會在意本宮是留在宮裏,還是待在崇恩寺嗎?”

綠竹眨了眨眼睛,不解道:“可是太子妃您同殿下說過隻在崇恩寺小住半月,如今半月將到,若是不按時回東宮,唯恐殿下會怪罪…”

綠竹說完這話,心裏旋即覺得不是滋味。

其實她從在山門前見著太子妃追趕一位僧人身影的那刻起,便留了心眼,妄想將一切的不可能扼殺在先。

送薑湯與袈裟時,她都未曾刻意尋找。

而後捧著賬本苦惱路過佛堂,撞見僧人從佛龕後走出來,聽見她嘴裏的一頓牢騷,竟然還給她出上了主意。也曾有片刻為了自身的小心思而羞愧,可之後又想到這般優秀的人,即便是僧人,太子妃將他放在心上也並非無可能。

她見太子妃這兩日製了藥汁,又在庭院裏不停張望,隻有狠著心思找到了僧人:“我們家小姐要回京城裏了,但她似乎是有所惦念,還望大師多規勸幾句。”

褚石也樂在其中,若不是她的刻意提醒,隻怕想不起來回宮這事。

綠竹瞧見太子妃現在的模樣,便知道僧人是立刻規勸過了。

可她既安心,又不甚安心。

太子在挑選她作為太子妃的貼身侍女時,便說過了,若是不能夠好好服侍太子妃,或是同她從前的侍女那般教她些不好的,那麽她的小命留著作何用?

她隻能聽太子的話,太子妃眼中隻能有太子殿下一人。

不能讓太子殿下察覺,她跟在太子妃的身旁,竟還教太子妃的心緒亂了。

“若是太子妃不舍這崇恩寺,”綠竹抿唇,眼裏浮著笑意,“不若我們回東宮後,等太子妃實在想念得不行,再向太子殿下稟明,重新回來如何?”

“不用了。”

沈融冬勾唇否決,走向外間書案,在案前提筆往宣紙鋪開墨痕。

她現下的字跡與晏君懷的字跡看不出來有任何相似,猶記得從前,她坐在晏君懷身側,看他提筆教她一勾一劃:“冬兒,你的這枚沈字呢,便像是你們沈家曆代出的將軍,一定要大氣恢弘,不可扭扭捏捏,教旁人看出小家子氣來。下筆既要準,也要快,提筆幹淨利落,同時恪守方圓,清楚嗎?”

她當時學著他的模樣,將沈字勾勒得她自身都驚歎。

可是晏君懷轉眼,又教訓起來:“不行,下筆還不夠凝練,你想,若是你三哥上了戰場,還像你這般拖拖遝遝,那他如何能在將來替我朝打好勝仗,如何能在你心中做最厲害的兄長?”

她在晏君懷故作痛心疾首的眼光下,挑唇拿起毛筆,在柔軟的宣紙上反複練習同一枚字。

“綠竹,我同殿下在一起時,總是順著他的意思,他覺得什麽好,那什麽便是好的。”

“如同東宮裏的棲霜閣,我名字裏藏著個冬字,他覺得是為了我好,可是他未曾想過嗎?我名字裏寓意是融冬,融冬…我不喜歡冬日,元皇後就是在沒出上元節時薨逝的,棲霜閣若是按照我心目中所想,應當是叫棲花閣,或是棲蝶,無論怎樣都好。總歸女孩兒的宮殿就是要漂漂亮亮,花枝招展才好,要那麽清冷做什麽?”

“反正,”沈融冬將冬字最後一筆勾勒完,提筆道,“清冷也無人喜歡,又回去待著做什麽?”

綠竹顫抖著唇起身,看向她道:“可是太子妃,奴婢見您來了崇恩寺裏,譬如前日歸來,也是茶不思飯不想,奴婢覺得,您在這山林中靜養,對身子並無多大益處。何況這山林中四處都是男人,我們呆在這裏始終不好,左右現在災民們有了自己的生計,若是日後遇什麽意外也有那位大師在,既然不用再擔心他人,奴婢以為,還是應當先回宮裏的。”

“知道了,”沈融冬恍然,勾勾唇角道,“方才不過是同你鬧個玩笑,別見怪,通知褚石他們罷,如約回宮裏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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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沈融冬將近段時日來謄寫的經書搬於庭院中微曬,綠竹歸來看見,想也不想笑道:“小姐這是要回京城裏了,整個人看著都高興了一圈。”

聽見京城,同著她進來的除了阿施兩兄妹外的幾位年幼災民,頓時都心生向往,在臉上便能瞧見。

沈融冬看見他們,略有意外:“怎麽帶著孩子來?”

綠竹湊上來,讓幾位孩子幫著沈融冬將經書全攤開曬著日頭了,才笑著解釋:“寺廟裏不見什麽吃的,但是他們又饞嘴,奴婢想到去楓林裏抱些落葉到香積廚,到時候裹上麵糊炸,完了再沾糖漿,也是一道吃起來有滋有味的小食。”

沈融冬頷首:“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小姐您老實待著就行了。”綠竹帶上幾名年幼的孩子,每個人直接用手挑揀,不消一刻鍾,一人抱一堆。

沈融冬等著他們離開,走進房裏將剩下的幾瓶草藥汁液拿上,準備塞給僧人當作是歉禮。

昨日裏她的言行回想起來過於衝動,在離開崇恩寺前,道過歉為好,以免心不安。

沒承想方走到法堂外,便遇上揣著油紙袋過來的綠竹。

“小姐,您嚐嚐,”她殷勤道,“奴婢幼年時家裏沒什麽吃的,就試著嚐過楓葉,雖然沒什麽味道,可到底毒不死人。”

“醫書上有記載,楓葉可入食。”沈融冬拈起一片,經過重油炸出來的麵糊楓葉本身就具有香味,又沾上色澤飽滿的楓葉色糖漿,極其誘人。

她放進嘴裏,楓葉本身嚐不出味道,可炸熟的麵糊與糖漿,混合起來滋味也正好。

“好吃,”沈融冬嘴角微提,“我夠了,你留給他們罷。”

“好吃便行,”綠竹兩眼彎彎,將油紙袋塞進她懷裏,轉身便走,“小姐您多吃些,奴婢先去忙了。”

沈融冬望著她的背影,不禁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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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手裏捧著楓葉小食,袖袋中還有幾隻白瓷瓶,避開其他僧人和香客們時,都不見了靈活。

聽綠竹說她之前未尋到人,最後是在佛堂外無意間撞見,思及初次見麵,沈融冬隻有來初時禮佛的那間佛堂裏碰回運氣。

佛堂裏的陳設毫無變化,沈融冬踏進去,徑直走向佛龕後方。

“施主在尋什麽?”

沈融冬聽見他的聲音,立刻頓住腳步,待到他走出來。

“大師是沒有自己的寮房,因此在佛龕後安了個家?”沈融冬奇道。

僧人的臉上除去了那張礙事的麵巾,沈融冬注意到,倏地調轉話鋒:“看來醫書上記載的方子果真有效,大師現下看著順眼多了,不教人害怕了。”

原本她的瓷瓶已經沒有了再給僧人的必要,可是想到帶在身上也毫無用處,說不定他日後還要見鬧市的風,病症突發或是複發,都不大好。沈融冬遂去摸藏在袖袋裏的瓷瓶,另一隻手捏著的油紙袋不方便,想也沒想朝僧人遞去:“大師,吃嗎?”

僧人眉目微動,未曾說話。

沈融冬硬著頭皮,將瓷瓶從袖袋裏拿出來,調換了手給他:“這些是剩下的草藥汁液,當是多謝大師昨日的提點。”

本意是歉禮,可是當話滾到嘴邊,沒由來換了說法。

僧人果然未接,沈融冬為了消除這份不自在,將裝滿楓葉小食的油紙袋放往香案上。

“佛祖不吃。”

僧人搶在前,將她手裏的油紙袋接過去。

沈融冬一片木然,怔怔低頭,更為不自在了。

“也不是專程來送草藥的汁液,隻是想再搖次簽。”沈融冬想到辯解的法子,雙手合十跪往蒲團上,伏過首,又從香案上捧起簽筒,微閉眼睛搖晃。

竹簽在簽筒裏篤篤作響,似是爭先恐後想要逃出。

僧人道:“施主現下的心夠誠,因此無需求簽,也能事事順遂。”

沈融冬將眼掀開一絲縫隙,餘光看他,慢慢放下手中的簽筒。

“施主,”僧人走進佛龕後,不過須臾出來,手裏多了幾片焚有檀香的楓葉,“上回答應過的書簽,同是楓葉,當作還禮。”

“不用了,”沈融冬略感意外,“大師早前給過我的侍女,若是我想要,問她便有了。”

不過沒想到她要走,僧人言辭反倒親切起來,沈融冬揚唇示意:“還有兩日,我便會離開崇恩寺。”

“施主若能想通,那自然再好不過,”僧人仿佛運籌帷幄,接話行雲流水,“現在災民們有了自己的營生,施主不必再擔憂,隻需要歸京好生靜養。”

沈融冬斂眸,僧人的話,聽著似曾相識。

“他們拿著這些也無用處,”僧人往袈裟裏探尋,上揚的桃花眼眼尾微垂,眼裏如洇開墨汁,唇宛若削薄般輕抿,“之前幾度幹涉施主,此就當作是歉禮,還望施主莫嫌棄。”

聲音如洞簫,如靡靡琴音。

沈融冬心思微動,看向他手中。

一雙質樸的金鑲東珠耳墜,一支雙鳳紋鎏金銀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