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複得的幾件首飾躺在淨白勻稱的手指上,如同沾染上一層佛性的光輝。沈融冬妝奩裏雖收藏著許多件這般的首飾,可沒有哪一件,能比起當下這些更為漂亮。

她穩了穩心神接過,輕聲道:“謝過大師。”

接著,似是忍俊不禁般,沈融冬有些調侃:“若早知道我答應離開崇恩寺,大師會待人這般好,那麽不如一早便離開。”

僧人眉眼素來不起波瀾,可此刻聽見她話也不免勾唇:“一切機緣,都有注定。”

沈融冬別開眼睛,深吸了口氣問道:“請問大師,應當如何稱呼?”

大師雖然念著順口,可終究不如獨一無二的法號好。

她沒想過去問這寺廟中任何一人的名字,對於她來說,這些人是萍水相逢,就連阿施,若不是她哥哥愛懸掛於嘴邊,那麽她決計也不會知道她的名字。

至於眼前人,雖有些交集,接過首飾前,她也不曾想過問法號。心境是在白駒過隙間,渾然不覺發生了某種變化。

“貧僧沒有法號。”原本沈融冬以為僧人變得好說話起來,可他站在佛祖下方,眉眼未曾染上倨傲,言語又開始不順耳。

沈融冬心思輾轉,瞬息明了,溫語道:“若是大師不願告知,那麽便當我不曾問過。”

其實,她是不太信的。

思來想去,隻有可能是眼前的人怕她有所留念,到時候再度歸來纏他,才不願將任何引起惦念的東西告訴她。

沈融冬提提唇角,當著僧人的麵,將耳墜分別戴於粉潤晶瑩的耳垂邊,再是朝烏黑微蓬的雲鬢上簪好發釵,福過身,含著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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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要離開崇恩寺的前一日,沈融冬因著綠竹的殷切,伴同她一道去看災民們木雕。

同災民們之前暫居的棚子一般,他們在寺廟裏尋了塊空地搭建棚屋,足以遮風擋雨,木雕製成後存放方便,也不至於天色不好便著急忙慌去躲避雨雪。

每個人井然有序,各有明確的分工,負責挑揀枝幹,以及負責雕刻,還有最末將木雕件染味漆色的人,都各不相同。

“小姐,您別看這些小玩意兒看上去簡單,可實際真要做起來,中間過程複雜著呢,”綠竹給她一一介紹,“要令那些大胡子們滿意,少說得拿出十二分的功夫,我們這些木雕件製成,縱然是完美無瑕的一件,他們不過隻肯出五十來錢,因此都不容易,全靠辛苦掙錢。”

“不若小姐,您也來試試製上一件?”

看出綠竹這幾日裏,都在盡力讓她高興,沈融冬不忍拂她的意:“好。”

她從一位災民的手裏接過木雕刀,學著其他災民的模樣,標記好下刀的地方,再精雕細刻。

手中的枝幹逐漸現出雛形,沈融冬將它握在手裏,心裏確實舒坦了些許。

仿佛下刀雕出的碎屑,是她心中堆積過久的鬱氣。

綠竹時隔須臾,回來望見太子妃手中,笑盈盈道:“小姐,您雕刻得真好,假以時日,定能成為巧手。”

沈融冬揚唇,她手裏的木雕件遠比不上任何一位災民手中雕出來的木雕件,知道綠竹是在吹捧,說了也止不住,便也由著她說。她的手在捏繡花針時還算是穩當,可一旦操上木雕刀,雕刻這麽半日,隻不過雕出一個雛形出來,能看清是枚佛陀的腦袋,已經是相當不錯了。

綠竹誇著誇著,眼神頓然飄動,奇怪咦上了一聲。

沈融冬發覺她的目光,是落往她的雲鬢上。

綠竹略帶遲疑,困惑問:“小姐,您是何時將頭麵從他們手裏贖回來的?”

沈融冬雕刻的正是佛首後方,因著她一問,圓潤平滑的佛首後頓時出現了一道小缺口,她立即調轉方向,同時在心裏慶幸,還好是沒正在雕刻眼睛。

她笑著抬首,同綠竹解釋:“心思一動,便贖回來了。”

綠竹更不解:“先前奴婢說過,要將您的頭麵從他們手中贖回來,小姐不要,可偏偏又趁著奴婢沒顧上的時候,一人去贖回了,可見小姐實際舍不得舊物,明明是嘴硬心軟的人。”

沈融冬沒否認,朝她勾了嘴角。

“不過也好,”綠竹轉眼笑盈盈,“您自個兒贖回來了,奴婢的一顆心,反倒是落下了。”

沈融冬心思,其實她大可以同綠竹道明,但將話語溢出唇畔的同時,又恰好止住。她便是將這件事情藏匿於心底,好似也無妨。

此時手中的木雕件沒了繼續雕刻的念頭,沈融冬將它移至綠竹眼前,她見了問道:“小姐是想漆成怎樣的顏色?”

“不用漆顏色,”沈融冬否決道,“這樣便好。”

佛首在她手裏足以把玩,能當作是崇恩寺的紀念,很是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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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崇恩寺的當日,山門前,沈融冬同寺廟裏的僧人及災民們一一道別,親衛將她連日來謄寫的經書搬上馬車,期間沈融冬望見鍾樓內,奔湧出一群小孩兒,有的朝綠竹撲過去,還有的向她這邊來。

沈融冬沒從他們嘴裏聽見挽留的話,可光看一雙雙晶亮的眼睛,也能從中窺出不舍。

沈融冬挑著阿施將她從地麵抱起,捏住她的臉頰:“姐姐不在的時候,要好好聽哥哥的話。”

“知道了,”阿施朝懷裏摸索,幾下後摸出一枚香囊,舉到她眼前,“姐姐,這個香囊是崇恩寺會送給香客們的禮物,其他香客都有,隻有姐姐沒拿。”

沈融冬之前未曾聽說過有此事,但她稍稍望了眼,香囊雖說是為了回饋供奉寺廟香火的香客,可是做工不顯粗糙,在邊角有刺繡,是崇恩寺的標誌。

“姐姐若想要有所成,”阿施搖頭晃腦,如同小大人般,“不若戴上這枚香囊,比上上簽更有效。”

沈融冬撲哧一笑,接過她的香囊:“謝過小師父。”

之前她還想,這寺裏沒什麽可當作留念的物件,可是接了這枚香囊,又看見阿施新奇盯著她腰側懸掛在荷包邊的佛首,驀地意識到,她手中關於崇恩寺的信物,快要多得隻手數不完了。

又過一會,同所有人道完別,沈融冬收回停駐在山門內的躊躇眼光,褚石正好在另一旁清點完人數,見狀問道:“小姐,還在等誰嗎?”

“並未,”沈融冬將阿施放下,將佛首從腰側取下,塞進她手裏,“一物易一物。”

“走罷。”她轉身上馬車,沒再回頭。

馬車離開山門處,阿施連同一群孩子奔回鍾樓內,藏身在其中的人影伏身,袈裟裏探出手撫摸她腦袋:“手中是什麽?”

“這是姐姐給我的佛首,我隻看了幾眼,她就送給我了。”

“那香囊呢?”

“給了給了,”阿施把玩著佛首,如搗蒜般點頭,“崇恩寺送給香客的香囊裏藏著許多味凝神的好藥材,一定要給姐姐,她才會睡得香,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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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多了香囊的緣故,馬車裏彌散上一股淡淡的藥材味,沈融冬在山路顛簸下,也不知不覺困意襲來。

直到山腳,吵鬧的聲音不斷,她方微微睜開眼。

綠竹掀開車簾朝外看,回稟道:“是那些住在山腳下的獵戶樵夫,還有借住於他們家中的胡人們,不知道因為什麽吵起來了,褚隊長帶著幾名親衛正過去,一會兒便能為我們讓開路。”

山腳下的路雖不似官道那般寬闊,可是行駛一輛馬車,兩旁再站上幾人,也完全不會擁堵。

眼下連馬車通行的地方都無,怪不得聲勢浩大,吵起來的聲音沒停,似要震到山林裏去。

褚石探查過後回來,稟明道:“小姐,他們是在收購皮毛時價格未商議好,現下那些波斯人們連人帶著行李,都一道被他們山民給攆出來了。”

綠竹聽了,微微張口:“還有這種事?那不行,若是將波斯人們給攆出來,他們也不能住到崇恩寺裏去,在附近更沒地方可住,一走了之,日後誰會收購我們的木雕件?”

“莫急,”沈融冬勸慰道,“我先下去看看。”

沈融冬下了馬車,見著那些高個白皮異瞳色的波斯人們,臉上皆是敢怒不敢言。他們對麵,是揮舞著各種勞作器具的山民,凶神惡煞般。

山民們注意到她,大概也明白她能談上話,器具稍微放下,和顏悅色了些:“這些波斯人們,貪圖我們村落裏的皮毛價錢低,明明事先商談好了價格,商隊也來將我們的皮毛給運走了,事到如今回來,說是我們坑騙了他們,皮毛沒那麽稀罕,讓我們將一半銀子給退回去,那可是年年歲歲珍藏起來的上好皮毛,哪有這麽讓他們合心意的事,你們說說,是不是他們看著我們是山野裏的人,還是說就仗著我們中原人好欺負?”

綠竹原本偏向波斯人,一聽眉頭微蹙:“放心,若是他們當真坑騙了你們,我們家姑娘自然會替你們做主。”

“多謝姑娘,”為首一位山民拱手道,“這些從關外頭來的胡人,也不看看這是哪家天子腳下,竟然妄想欺負到我們頭上來,當真是毛驢撞草垛,沒長眼睛!”

一行波斯人見著情況,原本還有心吵幾句,現下都連收拾行李,看似是想要火速逃離。

沈融冬朝著他們方向,輕喊上了一聲。

褚石同綠竹連將耳朵提起來,其他親衛同山民們,更是頓時困惑。

這輕微喊上的一聲,單聽每個字聽不懂,合在一起,更一頭霧水。

一位波斯人回頭,麵露驚訝。

沈融冬兀自上前,同他們攀談起來。

山路的一旁,綠竹與褚石的神色越來越撲朔迷離。

綠竹奇怪道:“褚隊長,你可曾知曉小姐會說波斯語?”

“不曾,”褚石實話道,“今日是頭一回見。”

沈融冬同波斯人們攀談過後,朝他們解釋:“他們口中卻說,是今年的邊疆稍不太平,他們在邊關收不著好東西,又輾轉到京城,沒承想遇黃河水患,京城周邊亦災禍連連,隻能暫住在山民家中。起初他們見著的皮毛頗合心意,皆是上乘貨色,商議以二十兩銀子一件貂皮,十五兩銀子一件狐狸皮,以及十兩銀子的狼皮,這等價格收購完他們手中所有皮毛。”

“可是山民們見提出的價錢他們輕易答應,料想是自身吃了大虧,又提出漲價二成的要求,波斯人們不能空手而歸,便答應了。誰知後來路上貨箱底層不慎損壞,發現底層貂皮全是用黃鼠狼的皮毛染製而成,根本不是他們商議好的那等貂皮,而狐狸皮,狼皮,也均是以次充好……波斯人氣得不輕,當下找到山民們要清算,偏他們哭訴天災人禍揭不開鍋,波斯人心軟,隻能同他們商議好退一半銀子。”

“沒隔幾日,他們商隊將皮毛運走,剩下的波斯人提及退銀子的事,山民們無人認賬,”沈融冬咬字清晰,“他們直說當初簽下的白紙黑字上,寫的便是二十兩購買一件貂皮,他們給的也是貂皮,貨已經運送至遠方,總不能再追回來查證,去衙門裏告上他們一狀。”

褚石聽完沉思,過後問:“這山林裏有那麽多珍稀的上好皮毛嗎?”

“現在聽見的也隻是波斯人的單方說辭,暫且不能下定論,”沈融冬朝為首的山民問,“你們的白紙黑字可有隨身攜帶?”

本來山民們臉色逐漸變差,器具有重新揚起的勢頭,但現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最終是為首山民掏了掏懷中,上前來將字據遞出到她眼下。

沈融冬低頭細看,分析道:“皮毛的價錢的確是如同波斯人所說,可再也看不出其他,現下你們各執一詞,為今之計,隻有將那批皮毛追回,到府衙裏經由府尹審理,才能定奪出事件真相。”

山民們的臉色瞬息拉下,有人不滿:“若是他們在路上替換掉我們的皮毛,我們又該到哪裏尋說法?要知道,這皮毛都運送出去好些天了,便是追回來,如何能證明是當初的那一批皮毛?”

沈融冬笑問他:“我且問你,你們往常打獵,剝下來的皮毛不用換取銀子的嗎?”

那人臉色為難:“換…倒是要換的。”

“那你們光憑囤積,”沈融冬在他眼前一抖紙張,白紙黑字寫明,貂皮足有上百件,更遑論其他皮毛,“你們隻靠這片小獸極少出沒的山林地,便能在賣皮毛不愁生計之餘,還不斷珍藏這麽多皮毛,待到波斯人來,再賣給他們這一大批?”

“你一個小女子,懂得什麽?”山民裏有人揮柴刀道,“我們村落裏的獵戶就不少,囤積一些皮毛,有什麽好奇怪?再說你竟然會說波斯話,怕不是和他們特意串通好了,來訛詐我們的吧?”

沈融冬看向他:“我如何會知道你們在這時將他們趕出,再說,你們若是收過他們的借宿費用,隻因為交易期間的爭執將人不明不白趕出來,怕是也不合適,也是觸犯了我朝的律法。”

山民們聽聞,紛紛揚起器具,陰沉著臉色,替自己辯駁:“別聽這個小娘子的話,她會波斯話,是幫著波斯人的。”

沈融冬笑著搖首:“我之所以略懂一二,是因為家父及家兄的教導,他們常年在邊關駐守,我也曾在邊關住過小半載,不信你們便到京城裏問問,中原人會波斯話奇怪嗎?還是說,觸犯我朝的哪條律法?”

山民們根本聽不進去,揚著器具越來越近,褚石窺見他們眼神凶惡,喊了聲放肆不起作用,不由得抽出腰側長刀,其他親衛見狀,也都拔出長刀,呈嚴陣以待的姿態。

“怕什麽?”有山民鼓舞氣勢,“他們就是騙子,一心想要幫著波斯人,不用等官兵來,我們先把你們捆起來,到時候再喊官兵來招打你們!”

“是啊,別怕,”其他人附和,“上去就是了,他們人少,沒我們的一半人多,怕他們做什麽?”

沈融冬苦笑,看向護在她身前的褚石,以及緊張得瑟瑟發抖的綠竹,輕問道:“褚隊長,若是要製服他們,你有幾成的把握?”

褚石將長刀橫擋身前,鎮定道:“雖然他們人數眾多,可是我們兵刃好,而且身法輕熟,想要製服這些刁民,不是難事。”

“若要不傷到他們呢?”

褚石聞言,旋即為難:“那,這可便有些難度。”

“若是加上我們?”

近夜裏的聲音傳揚更為遼遠,馬蹄的踩踏聲伴隨這道聲,他們當下都看向山路前方,塵土滾滾四散,一隊駿馬齊整而來。

為首坐在馬上的人,著一身黑色勁裝,到了跟前,行雲流水般從馬上下來,到沈融冬的身前行禮。

“恕屬下來遲。”

沈融冬低斂眼眸,看清他的臉,微微訝然道:“崔進?”